鄉愁的姿態

故鄉在蘇童筆下，具有特別驚心動魄的力量。那是令人既懼且怕、無比抗拒、拼命逃離而又魂牽夢繞、從未忘卻的土地。

第一次看到蘇童的書，是那本《刺青時代》。我一直記著，渾厚的藏青色，使一本并不厚笨的書有了凝重與深沉之感。燙金的書名，雍容華貴。作者的名字也是用燙金的宋體，深深地嵌在封面上，宛若夜幕上的兩顆明星——蘇童。

蘇童是調侃的。他徐徐向我們拉開了那個南方明晃晃的序幕，頹廢的，明艷的，妖冶的，墮落的。罵街、斗毆、調戲、偷情、庸俗、死亡，一切不美好都在那個落后的香椿樹街和愚昧的楓楊樹故鄉發生著，如同人的生老病死一般自然和天經地義。我們像茶館里的看客一般，細細咀嚼著那塊土地上的痛苦，哄笑著他們的不幸，機械而麻木地踏過那些人悲慘的生活，在蘇童詼諧的筆下，捧腹，前仰后合，直到最后，笑得眼淚從臉頰上悄然滾落。

蘇童總是不厭其煩地描述著一個動作——逃。無論是在《１９３４年的逃亡》中那個拖曳著一條呼嘯追蹤的影子，一路奔跑在夜色迷離的城市中的孩子，還是在《飛越我的楓楊樹故鄉》中，那個在故鄉暗紅的騷動不息的夜流里在田埂上飛奔的孩子，或是在小說《米》中，倉皇地大水中遠離故土的五龍，他們沒有一個，不是在重復著那個經典的姿態，飛奔。年青而有力的腳步，果斷堅毅地選擇離開。逃離香椿樹街，逃離楓楊樹故鄉，逃離那個骯臟落后的南方故土。

我也閱讀了蘇童其他的文字，《才人武照》的輾轉反側，《我的帝王生涯》的蕩氣回腸，然而，終如斟著一杯淡而寡味的薄酒，一飲而盡后，留不下縈繞唇齒的回味。或許，蘇童是須臾不可離開南方的，那塊土地上，才埋藏著他最茁壯的根系，提供給他最肥沃的養料，在那塊土地上產出的字，才可如此真切地將我們打動。他把南方寫成了一首工體詩，不華麗不高貴，卻真實得感人肺腑，讓在故土上成長起來的孩子，一望即明，過目成誦。

故鄉演化成了一個符號。許多年輕的孩子們倉皇地逃離，那里的愚昧、落后、暴力、欲望，那里的一切都值得摒棄。年輕的孩子們以飛奔的姿勢逃離。卻不知，故鄉的符號早已在每個人的心里烙下了深深的印。總有根線，在月圓之夜，牽扯起心里最清晰的疼痛。很多年過去了，遠離故土的人如候鳥一般來來往往在不同的城市間穿梭，最后終于發現，盡管痛著、恨著、斥責著，但仍只有楓楊樹，才是扎根的地方。那個地方，始終縈繞著揮之不去的鄉愁，以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姿態，演繹著一個永恒主題。

《米》中的五龍，最后滿載著一節車廂雪白清香的大米，提住了最后一口氣，回楓楊樹老家。

“火車是在向北開嗎？我怎么覺得是在往南呢？”五龍在昏睡中發出懷疑的詰問。

或許這正是萬千游子的寫照。一個人一旦跨出了故土，便永遠回不去了。那些最初的夢想，在眾多流浪的日子里或者改變，或者逐漸消磨殆盡。我們的外貌，思想，形體，無一不在受著外面世界的浸染與腐蝕。從故鄉逃離出的人，最終只可沿著背叛的方向，越行越遠，直到只剩下記憶里想象的鄉愁，可供憑悼。

蘇童說：“他們每夜鼾聲不齊，各人都有自己的心事和夢境。如果你和我一樣，從小便會做古怪的夢，你會夢見你的故土，你的家族和親屬，有一條河與生俱來，你仿佛坐在一只竹筏上順流而下，回首遙望遠方的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