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中國月光

一

想起蘇州，就想起一片月光，一片澄澈明凈的中國月光，照著小橋流水姑蘇人家，照著廊檐上晾曬的絲綢衣、橋洞邊停泊的烏篷船和桃花下赤腳癲狂的唐伯虎，照著園林、書肆、茶館、戲院——那是一片動人的中國月光。

二

蘇州最優美的是古典園林，就好比樂器中的笙簫和胡琴，琵琶或古箏，是舒緩而又動人的民樂——當我在雨中姑蘇一處一處尋訪那些精美園林時，我有一種醉酒的搖晃和顫栗，再沒有比這更令人沉迷的景致，再沒有比這更讓我留連的地方：拙政園、獅子林、網師園、個園、滄浪亭、半園。撐著一柄油紙傘，慢慢地走，細細地看，烏黑的瓦，粉白的墻，假山后面哆哆嗦嗦的竹子、憔悴的桃花、青石橋下羞答答的睡蓮；半圓的石橋與倒影正好是一輪滿月，遠處的塔影掩映其中，桃花流水間一葉扁舟無聲滑過；透過紫藤垂拂的花窗窺望，半畝菜花，一叢芭蕉，人比黃花瘦的美人彈撥古箏，手拿線裝書的才子聽得搖頭晃腦如醉如癡——

這樣的生活當然讓我迷戀，讓優美貫穿于日常，讓詩意與生存密不可分，一些文化人，自覺地把文化追求與審美品位有機地結合在一起，代代承傳，最后就形成了傳統文化與人文精神的載體——園林。蘇東坡說：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庭院種竹在蘇州園林中最常見，一堵粉墻幾竿修竹，體現的是一種內心向往與人格精神，從竹林七賢到揚州八怪，隱士文化可能是園林藝術的成因之一，更多的人不便遁隱山林，只能“大隱隱于市”，一個封閉的人文環境對讀書人來說猶顯重要，把自然山水中的幾大要素——山、水、樹、石盡可能地移植到家中庭院，以便朝夕相處，這是中國園林出現的契機。江浙一帶是富庶之地，戰爭動亂較少，優越的地理條件與人文環境使園林大量出現，蘇州高峰時有私家園林二百多座，園林成為士大夫審美的載體避世的依托——明初才子文徵明設計了拙政園，倪云林為獅子林畫圖。據說為拙政園取名是官場失意之士王獻臣，取名拙政，意即為不想為官，退思于耕，這是文人厭官場慕詩書的典型心理反映——在這濃縮的山光水色中，我們品味到的是最中國的唯美，最中國的況味，最中國的人格，最中國的故園鄉愁。

雨中在蘇州走著，總有一縷鄉愁的惆悵，這份鄉愁是寒山寺帶給我的，那是一份來自于家園的鄉愁，一個人打著傘站在雨中，如麻的雨絲飄落在寒山寺那鱗鱗千瓣的魚鱗瓦上，像敲著鋼琴黑白的鍵，馬思聰思鄉的旋律像窗外濕答答的煙雨一樣在心頭彌漫，無邊的鄉愁就在心中涌動，我要尋找的就是這種感覺，它與我心里的一種疼痛相對應，鄉愁就是這種生命里的痛，它總在細雨如麻的黃昏折磨著一些無法回歸家園的人，不管這家園是地理上的還是心理上的。你想想看，在那一片高低錯落的老房子里，鐘聲突然響起來了，群鴉驚飛而起，楓葉片片凋零，張繼的吟詠就傳了過來：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月落、烏啼、夜半、晚鐘，還有那一片寒山寺和暗淡的天空上紙灰一樣的寒鴉，這里烘托的就是一個宏大的鄉愁場景，讓我們對古典的故鄉久久眺望，望斷天涯望穿秋水——

鄉愁是中國文化中最動人的章節，甚至可以說是中國文化的根，把靈魂皈依在故鄉的懷里，一代代文化人就這樣在思鄉的背景下病著，他們筆下的詩文書畫，他們居住的亭臺園林就是他們的病中吟，張繼、溫庭筠是這樣，白先勇、余光中更是這樣，這是一種無法根治的傳染病，從古代一直流傳到如今。

三

蘇州園林的修筑離不開文化與經濟，在漫長的農耕年代，給蘇州帶來滾滾財源的是絲綢業，采桑養蠶是蘇州人最為津津樂道的詩意生活，到蠶結繭的繁忙季節，家家用紅紙粘門不相往來，閉戶繅絲。如今你到了蘇州，最多的店鋪仍是絲綢店，一家接一家。有那么多人來買絲綢嗎？不知道；有那么多人穿絲綢嗎？也不知道，只是我忍不住也夾在人堆里給老婆女兒買了一塊，用手撫摸，像流水一樣軟滑像清風一樣舒爽，有深秋的月色，有桑葉的氣息，如此珍品妙物好像只能出在蘇州這樣的人間天堂。

我拿著絲綢在傍河的廊檐下走，一路上，不知相逢過多少丁香一樣結著愁怨的姑娘，穿著絲綢旗袍，仿佛，是唐伯虎點中的蘇州女子秋香，或蘇州美人蘇小小與西施，我想在蘇州住下來，做個落迫的詩人，或者水墨畫家，或者就在哪一家書院說說古書唱唱評彈吧。蘇州評彈最是撩人，一男一女就兩個人，一個猶抱琵琶半遮面，一個轉軸撥弦三兩聲，糯軟的語言，溫婉的唱腔，三天三夜地彈唱啊，唱《樓臺會》唱《游園驚夢》，唱得人骨頭都酥了。

蘇州的美食多得數不過來，僅僅是小吃點心就名目繁多，采茉莉花時和插梔子花時吃的點心是不一樣的，剪梅花時或打桂花時嘗的點心更加不同，季節性表現在蘇州小吃上特別明顯，比如艾草青青時，就能吃到艾草綠汁染成的清明糕團，桂花芬芳時，肯定能吃到桂花糖藕，那又香又糯的桂花糖藕就用棉布圍在木桶里沿街叫賣，都是一些頭插桂花的女人，一邊走一邊敲著竹梆，這都是童年吃過的美食，讓我們遺忘了許多年。

在蘇州，我嘗到一種小吃蒸餛飩，餛飩蒸著吃怕只有蘇州才有，先把牛肉素菜餛飩蒸熟，配一碗蛋皮湯和麻油香醋來吃，兼有燒賣、餛飩、湯包三種風味，吃起來特別有趣。還有一種灰湯粽，精巧如紅菱，顏色為灰色半透明，不蘸白糖，澆一種特制的糖油，甘美而不油膩。這種粽子現包現煮現賣，許多人排隊，老婆婆大概習慣了這種場景，一點也不著急，老半天包一只老半天包一只，動作中有著一種蘇州人才有的悠閑與篤定。車前子寫過蘇州奇奇怪怪的小吃，什么梅花脯、海棠糕、蟹殼黃，還有扁豆糕——小販們提著竹籃在書肆戲院等人流集中的地段站著，也不叫賣，但那種獨特的香氣老蘇州一聞見就饞得要流口水，他們知道扁豆糕上市了，聞香而至。扁豆糕是將扁豆籽蒸熟了，碾成粉加糖炒過，再制成糕，糕分兩層，下層扁豆為淡綠色，上層為摻了薄荷的米粉為乳白色，吃時抹一點玫瑰醬，為粉紅色，拿在手里，淡綠乳白粉紅，好看極了，吃到嘴里清涼香甜，初夏時節坐到開花的槐樹下吃，小蝴蝶一樣的槐花啪達落下一朵，啪達又落下一朵，看一個蘇州女孩子從對面石橋上姍姍走過，那滋味別提有多美好。

蘇州是出美食家的地方，蘇州作家陸文夫寫過一篇很有名的小說就叫《美食家》，把蘇州的美食寫絕了。其實蘇州作家也是一道精美的點心，陸文夫、范小青、蘇童、車前子——是口味清甜清淡一類的小吃。

四

說到才子，蘇州出得特別多，有人說狀元秀才是蘇州的土特產，此話一點不假。蘇州的才子有一大特點，往往偏奇偏怪，金圣嘆唐伯虎倪云林徐文長就是。其實幾位都是大才之人，如果在開明時代，肯定會成為雄才大略一代文豪，但時代的黑暗與兇險，大才也就漸漸蛻化變奇成怪了，你看看金圣嘆這個名字，金圣嘆，姓金的才子只剩下嘆息——真可惜。

金圣嘆確是一代奇才，他把名著《水滸傳》一百零八回攔腰一砍，砍到只有八十回，砍得那么好，讓人稱奇；連皇上也服他，他評莊子、離騷、史記、杜詩、水滸、西廂六才子書當朝皇上就大聲叫好。像所有的大才一樣，他恃才傲物驚世駭俗，民間故事傳說有天他獨立于自家門樓之下抬頭望天目中無人，路人見到他都點頭問好，他仰著臉愛理不理地哼一聲。有個老農看不過去，過來對他說：金先生，我兄弟兩人分家，想請教你一個事。

金圣嘆翻著眼睛斜視了老農一眼，說：什么事??？

老農說：我們分家想抓鬮分財產，這鬮字怎么寫？

金圣嘆說：你也真笨，這個鬮字也不會寫，我告訴你，鬮，門字底下一只龜，就是門樓底下爬著一只烏龜——話沒說完他一下明白過來這不是損他自己嗎？一回頭，老農暗自竊笑，貓腰一轉身就跑得沒影了。

金圣嘆這人就這樣，常常沒個正經相，又自視甚高，有一次看縣官不順眼，帶領一班文人去孔廟哭廟，類似于現在的聯名上書，結果把官府氣壞了，正好上頭也看他不順眼，聯手下令全部殺頭。臨死那天，兩個兒子夾在人群中看他，他把兒子叫到跟前來，耳語道：五香豆腐干與花生米同吃有火腿滋味，千萬別讓他人學了去。這便是他的臨終留言，讓研究者困惑了幾百年。

蘇州的文人總是這樣出奇地怪，徐文長唐伯虎就不說了，畫家倪云林也怪得出格，據說這位姓倪的老兄有潔癖，毛筆硯臺天天要洗，連門前的槐樹也不放過，讓書童們打水日日擦洗，結果，硬把五棵開著小白花的槐樹給洗死了。有一個朋友春天來訪，晚上沒走夜宿他家，他一夜起床五次來看他是不是弄臟了房間和床鋪，半夜聽到朋友咳嗽，一陣緊張，趕忙起床問他將痰吐到什么地方去了，朋友說我吐到一片樹葉上，他就用紙包住那片樹葉，拿到五里外的地方丟掉。

倪云林因為嫌骯臟，甚至不近女色，有一次遇到一個姓趙的金陵歌女，貌美如花不說，古箏彈得人骨頭都酥了，這樣的才藝女子他實在不想錯過，就帶回家，上床前讓她洗澡，左一次右一次地洗，洗好后上床，他上上下下地聞，還有異味，不行，重洗，洗到后來天亮了，一樁好事沒做成，可能他也不想做。倪云林后來將田畝無償贈送他人，自己一葉扁舟遁隱江湖。

在蘇州后代奇才文人之中，當代車前子算得上一個。他一出世就頗有點傳奇味道，據說他出生那天，接生婆剛剛從母腹中將他接到手上，他突然發出一陣狂笑，在別的嬰兒都啼哭不止時他卻狂笑不止，把接生婆嚇了一跳，她接生一輩子哪見過這等奇事，以為接到一個怪物，慌忙將他扔到地上，結果摔壞了他一條腿。我讀過車前子許多詩文，他是一位典型的中國詩人，一個生長在中國江南蘇州的詩人，這種地域和文學的職業決定了他寫作取材的角度：《明月前身》、《手藝的黃昏》、《水墨》、《瘦鶴病梅》、《揚州的月光》、《鄉下紙牌》——這是一個詩人的散文，一個長期被南方（吳越）文化熏陶的文化人的散文，最地道的南方物事，最典型的南方文人的口氣，從琴棋書畫到筆墨園林，更多的是對中國藝術精神透析與感悟，陰柔、優雅、又有幾分老宅里的清涼與神秘，所有這一切，都是蘇州這座流水上的小城給予他的。我隨手記錄下這么一段：“——如果我活在本世紀初，一定是個肺病患者——傅山給癆病鬼開的藥方是一船梨，讓他坐臥其間，順流而下，一船梨從山西吃到河南，他在黃河上痊愈了。黃河是我們的最大的藥罐，諸子百家大抵在其間熬成。宜川的壺口應該叫罐口，天下黃河一罐收——”

如果不是個詩人，如果沒有經過吳越文化浸淫，是無法寫出這樣詭譎奇美才情橫溢的篇章。如果按車前子的說法，諸子百家在黃河這個藥罐中熬成的話，那么他，則是在蘇州，這個吳越文化的藥罐中熬成。他的詩文，鮮明地打上吳越蘇州的印記，這也是車前子鮮明的個人印記，他的風格他的創作個性全依賴于此。唯依賴于此，我們才將車前子與別的文人區別開來而死死地記住了他。我們記住了車前子記住了蘇州，這個蘇州是車前子經過漫長精神尋覓的蘇州，他在尋找吳越文化的同時最終也找到了他自己。

五

余秋雨先生說：蘇州是中國文化寧靜的后院。此話有點玄虛，但大體上沒錯——你乘一只烏篷船上，沿落花流水一路劃下去，肯定能看到青石街、外婆橋、梔子花、大月亮，那是一個又一個荷葉一樣漂浮在南方流水間的江南小鎮，蘇州是其中最完美最典型的一個。如此古典精美的故園，難怪中國文化人一直把它當成心理上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