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切文章中,我尤愛那種以哲思為內里的作品。
這是我一口氣讀完孔燕的著作《聲音在空間穿行》后想寫下的第一句話。海德格爾在他的名篇《詩人何為》里,在對荷爾德林的闡釋和里爾克詩歌的分析中,把那種向著對存在進行勘探逼近的詩歌稱為“運思之詩”,那是種思的詩言說、詩的思言說。讀這種以哲思為內里的文章始終會有一種讓你無法懈怠的張力,
但這也是一種向作者挑戰的同時向自己智性挑戰,與作者形成對話的樂趣。在閱讀孔燕的這本《聲音在空間穿行》時,我始終有一種這樣的感覺,那就是:她讓我讀得很累,因為讀這種書,讓你無法不跟著作者一起去思索。這種在閱讀中的不停思索所形成的一種緊張感有時會讓我在心里暗暗地祈禱著盡快結束,好讓我能夠從緊張感中解脫出來,但卻又很奇怪地怕這種閱讀太早結束,到了真的讀完了這本書后更是有種意猶未盡的悵然。這種感覺剛好可以用孔燕這本書中的一段話來作更好的表達:當你即將開始的時候,你攢足了勇氣;當你前行到一段距離的時候,你又害怕那是終點;當你明了你還有行的能力的時候,你又懼怕途中的險惡和不可捉摸的命數了。
《聲音在空間穿行》這本書收集了作者寫于不同時期的一些文章,分作三輯,分別是無序折光、聲音在空間穿行和第三輯的舊文幾篇。內容很豐富,有作者思索痕跡的記錄,有從生活現象里而生的感觸抒懷,有畫論、詩論、書論等。美國大劇作家奧尼爾曾說過他的戲劇有幾個關系,那就是:人與世界的關系、人與自然的關系、人與社會的關系、人與上帝的關系。我想一個好的作家他的作品里都應該包含有這些關系的,這四種關系也同樣可以從孔燕的這本書里讀到。
有時我會喜歡讀這種結集而成的書。薩特在《什么是文學》中說過:一個好的作家首先想的一定是寫什么,然后才是怎么寫。這種結集而成的書,因為文章是寫于不同的時期,因此作者不會如專著的作者那樣要花很大的心思去想“怎么寫”這樣的謀篇布局的技術性問題。當然這種區別并不能成為兩者間優劣之分的標準。只是這種結集的作者他們更關注的是寫什么,這樣的文章大多是在有所觸動的情況下而寫的,這種文章更容易給人一種親切感,也更易與讀者形成共鳴。
在讀孔燕這本書的第一部分《無序折光》時,我有這樣的一種感覺,那就是:這是本“內向”的書,也就是說,這本書更像是本作者為自己寫的書。這種感覺后來在本書的后記里得到了印證,在后記里,孔燕寫道:“這是本看上去寫給自己讀的書,許多都是自說自話。”這種“內向”的書有時可以和讀者產生更深的共鳴、更持久的呼應。我們不能說能與讀者產生共鳴、形成呼應的就一定是本優秀的作品,但至少會是本讀者愿意去讀且讀了會從中有所得的作品,如果一本作品無法與讀者形成呼應,我想讀者也不會覺得有必要去讀完這本書吧?至少我是喜歡讀孔燕的這本書的。
這本書所取的書名《聲音在空間穿行》就比較容易給人許多的遐想與思索,書的第一頁里,孔燕寫道:“我在我的聲音里坐著,聲音在我心里坐著,聲音漸漸站起,我的心充滿光輪”這樣一段讓人感動的句子,我甚至認為這是一段引領著全書敘述的句子。法國哲學家梅洛一龐蒂認為:我們是用身體來感知這個世界的,這個身體就是一種“靈化的肉身”,在某種方式上,身體也是種存在的象征,“它是一切的測度者,是世界的全部維度的零點”在這個意義上,世界其實是我們身體的延伸。聲音是人身體所發出的聲音,“聲音漸漸站起”,這也是一種對一切測度的開始。作家是用文字來詮釋世界的,文字就是一種流淌在紙面上的聲音,海德格爾認為“語言是存在的家”、“我們是通過不斷地穿行于這個家中而通達存在者的”,我想也許孔燕這書名也許是在傳達同樣的意思。而通讀全書后,也修正了我原初對書名里“空間”的理解,在這里,“空間”不是種幽閉的空間,而是海德格爾所理解的那種天、地、人、神相互歸屬、彼此鏡照而存在的“四方整體”的空間,是一種有著“神性維度”的空間,在書中,孔燕很清楚地寫道:“當一個人試圖把只言片語記錄下來的時候,其實是想向上蒼傾訴的時候,是試圖與上蒼討論疑慮的時候”,“寫作,就是神用人的手栽種異域之花”。這種空間是種敞開的、無掩蔽的疏朗空曠,人與無限存在親近對話的空間。
如果說本書的第一輯《無序折光》是孔燕對自己哲學思想的詩性記錄的話,那么在第二輯《聲音在空間穿行》的一些文章則可以看作是用具體例子對第一輯思想的詮釋,如在第一輯第88節中作者站在父親的角度寫道:“在我的香爐上焚上一炷香吧,我將在這焚香之上讀你寫的文字,我是你的精魂父呵”,在第二輯中我們就可以讀到《給父親的信(之一)》這樣的文章,同樣在第一輯的第193節里作者寫到“編織”這個溫暖字眼兒的理解,形成呼應地在第二輯里我們也可以讀到《懷念編織》這篇文章。當然這種呼應不會是孔燕有意為之的,只是每個人在他的人生中總會有些情懷和思索會縈繞他的一生。
在第二輯中,《盧梭的兩幅畫》和《塞尚的幾幅畫》這幾篇文章讓我驚訝于孔燕對油畫闡釋的精道,她把盧梭的畫、塞尚的畫置入背景,通過她的想象描述,讓畫在油布上的畫立體起來,聲、光、電、影地個性化地動了起來,讀這樣的文章會讓我們感覺到時間似乎并不是一維單向的,而是可逆的,會回溯到過去,也可以抵達到未來的深處。我們似乎就跟著塞尚,移步換影地觀看著美茵西之橋和圣維克托山,在這種美的散步中,我們理解了藝術的偉大和永恒。這種對藝術的獨到見解同樣可以在本書第三部分的《傳統的反叛與繼承》、《詩與畫的一次奇異碰撞》和《探索中國書法、繪畫的空間》里讀到,特別是《詩與畫的一次奇異碰撞》一文,作者對文藝批評史上的“詩畫一律”說和“反詩畫一律”說的見解很值得一讀。
讀完《聲音在空間穿行》這本書,可以了解到孔燕是個以思性見長,有著人文主義關懷的作家,在書中《心中的泉標》、《都市垃圾小議》、《街道,街道》等文章中,作者流露出了對環境惡化,城市盲目發展的擔憂。但在這本書中,同樣也可以讀到一些也許只有女作家才會有的細密的很美的奇思妙想,如“當河水漫過石頂的時候,是石頭發芽的時候,浪花是石頭開出的花朵”,還有作者小時候的那種把人的姓氏和顏色聯系起來的怪念頭:“……姓李的,我覺得面色一定很白,很細嫩;姓張的,是淺褐色,像農家干凈院落里抹得溜光的泥地,泛出幽幽光澤;姓劉的,是奶白,蠟一樣迷蒙著冷光;姓趙的則是淡淡的果綠,環繞著生命顏色的嫵媚……”等等。
行文至此,我忽然想以孔燕書中的一段話來結束這篇文章也許是再合適不過了:“你在你著作的天地里面縱橫捭闔,而我只不過探進頭去看看,偶或參與些意見。我不愿跟隨,也不愿引領。我只談些我對你指揮天地呼風喚雨的方式的看法,順便告訴你這個劍陣擺得真妙?!?/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