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站工作人員都站得筆直,其實不知是一種什么感覺。站臺上很快就沒有一個人了,畢竟才凌晨兩點不到,進站和出站的列車可能也都沒有幾輛的。
朱國勝跟著最后幾位旅客,經過地下道前往出站口,只不過離開了一個多月,地下道似乎也有點陌生了,不光地磚顯得新,連上坡都滾動著自動電梯,熇市竟有這樣大的變化?也許這是自己的錯覺?朱國勝在心里問自己,也許這只是自己以前從未注意到的情況吧?畢竟在熇市生活了近二十年,熟視無睹,見多不怪了?
其實朱國勝說服不了自己,出了站,站前廣場亮堂堂的,都深更半夜了,還這里那里地站著一些民警,這使深夜出站的旅客心里很寬松,而拉客住旅店或上出租車的那些男男女女,都只是在離出站口很遠的草坪旁向朱國勝招手,這跟從前比真是好多了,那時候出站時肯定要被一哄而上的男女圍堵撕 扯得心煩意亂,再合體的衣服,一番突圍出來,也已經零亂不堪,一個接著一個的“住不住店”“打車走吧”的追問,弄得人疲憊不堪,一個一個回答,煩,不回答,卻可能討來一句很難聽的話,心窩半天都堵得難受。
朱國勝離開廣場,走到停車坪上,有幾個人過來問他住店和打車的問題,但都是淺嘗輒止的,并不死磨硬纏。朱國勝對付掉身后跟上來的兩個拉客住的老婦女,但一個三十多歲小鎮農民模樣看起來頗誠懇的男性出租車司機,則一直堅定不移地跟在他身后。
“沒有公交車了,打車走吧?!?/p>
“打不打表?”
朱國勝知道這時候已經沒有公交車了,但如果沒有合適的交通,他準備步行回家,那也不過半個小時的路程,一個人在深夜里體驗“久違的”對熇市的新感受,也是他非常愿意的。
“打表打表?!?/p>
“打表?”
“打表打表,不打表咋走?”
這也新鮮,以前深更半夜下火車,出租車都是不打表的開口價,五元即可的路程,司機一開口都是三十五十,費半天口舌講價,也只能殺到二十元,還惹一肚子氣,像欠了司機的,一路上小心翼翼地盡看他的臉色。
朱國勝將信將疑地上了車。
“先生到哪里?”
“到芳菲佳園。”
出租車駛出火車站廣場,沿江淮路向前疾駛,夜深車稀,路燈亮堂,道路似乎修得很好,黑油路面寬展平整,一點都不顛人,和那些沿海沿江的經濟快速增長的火爆城市比,也絕不遜色,街道兩邊新建成的商廈和高層住宅樓造型現代、綿延不絕,很有點大都市的樣子了,色彩鮮艷的人行道上不時有一兩位穿正裝或長大衣、高跟鞋的女士從路邊鏗鏘走過,她們梳著盤旋的發髻,戴閃亮的耳環,顯得很高雅,甚至有點高貴,朱國勝內心驚訝不斷,熇市的治安現在一下子變得這樣好?這些女的一點都不害怕走夜路?
“熇市這兩年建設得都還可以?!彼緳C沒話找話說。
“嗯,還可以,像個樣子了?!敝靽鴦賾端痪?。
出租車在十字路口的紅燈前停住,路口新建成的高大商廈門前的小廣場上。矗立著帶噴泉的西式大鐘,兩個穿紅馬夾的清潔工,分別在兩個商廈外的小廣場上,手持帶鐵尖的竹竿,一扎一扎地把地上的碎紙片扎起來,放進身邊的小背筐里,這讓朱國勝有些感動,在這夜深人靜的時刻,這里又沒有人看見她們的工作,但她們仍然一絲不茍地在有些寒冷的夜晚干著這種單調的活計。
紅燈似乎有些長,司機擰開了電臺開關,電臺里一位清純可人的女聲正在播報整點新聞,“臺灣地區‘三合一’選舉結果揭曉,國民黨大獲全勝,民進黨慘敗收場……”
“哈,臺灣真能折騰,他說是民主自由,俺覺得那是勞民傷財,咱大陸不能學,一學就敗,一學就散?!彼緳C又找到了話題。
“唔?”
朱國勝臉看著車窗外靜止的建筑和正在走過的女郎,并不想同他討論政治問題,一則是在他的印象里,他覺得熇市出租車司機多是從附近鄉鎮來的,文化水平都不高,又不見多識廣,除了發發牢騷,不可能有什么見地,二則他很想保持此刻對熇市新鮮平靜的心情,也很想保持他離家一個月終于回家的醇釅心境。
“國民黨大勝你高興個啥?”司機似乎是在對著電臺里的女播音員說話,“人家馬英九又不是你共產黨,你光說他反臺獨,你咋不說他還反統一來?”
“反統一?”
“電臺都說人家馬英九是反對急統的,他啥時候想統一,咱這邊還說不準……”
“哦?!?/p>
綠燈亮了,可司機踩油門開車,嘴里繼續說:“不過人家馬英九老子有本事,那幾句話講得好……”
“哪幾句話?”朱國勝想知道。 “哪幾句話?人家老爺子總結得好,叫做‘有原則不亂,有計劃不忙,有預算不窮’,你看總結得可好,人家這才叫有家教,有家訓,跟咱老祖宗孔子是一路下來的。” “講得好,真講得好。”
朱國勝認真附和著。熇市的出租車司機現在突然這么開朗、能侃、又能侃個名堂,這很出乎他的經驗。
“你不能不承認,人家把老祖宗的東西保存得好,比咱們好上天去啦……”
聽到朱國勝的肯定,司機很來精神,張嘴又來了,朱國勝知道他也許很快就會扯跑題、扯不上線的,但恰好這時芳菲佳園到了,朱國勝用手指指小區大門,司機閉了嘴,慢慢把車靠到了路邊。芳菲佳園的前面是各路長途汽車站的集聚地,拉客住宿的招待員比火車站還多,朱國勝正付錢給司機,已經有一個年輕的女子,飛快地從客運站那邊穿過馬路跑過來,替朱國勝拉開了車門。
“先生可住宿,有彩電,有暖氣,有熱水,可以洗澡,明天代購車票……”
朱國勝突然覺得她的介紹和熱情并不討厭,相反,還很有人情味,甚至還像雪中送炭的,省去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的旅客的茫然了,再說,她們也不容易,不管刮風下雨、酷暑嚴冬,深更半夜她們也不能睡覺,在車站附近裹著黃大衣轉悠,競爭又激烈,掙兩個錢真不容易。
“謝謝,不住,到家了。”
“到家了?”招待員看著微笑的朱國勝,一臉的迷惑。
“到家了?!?/p>
朱國勝肯定地說,一邊說,一邊熟練地走進馬路邊的小區大門,招待員相信了,她慢慢地橫穿過馬路,回到路那邊她的兩個姐妹身邊去了。朱國勝走進他熟得不能再熟、已經生活過近十五年的小區里,門衛開著燈和電視,卻坐在電暖氣通紅的值班室里的藤椅上睡熟了;小區里安靜得幾乎沒有什么聲音,亮燈的人家僅百有一二,也許他在看電視,有什么重要的球賽嗎?朱國勝已經許久無暇操心這樣的“閑事”了,或者她是在等人?不能知道。
進了小區大門,朱國勝前行五十米,開始向右轉彎,這時他身后響起了自行車軋在地上的聲音,朱國勝轉臉看去,原來是一個穿著前衛的大男孩,騎著—輛賽車,正試圖從他身邊的道路上騎過去,但因為道路狹窄,他一時沒法通過,但他也不搖鈴驚擾朱國勝,而是選擇了等待,大男孩的“教養”和“禮貌”使朱國勝有些心動,以前可不是這樣,以前這個小區里的人總是橫沖直撞、不講謙讓、口痰亂飛的,朱國勝趕緊對他笑一笑,把道路讓給他。
大男孩慢慢地騎了過去,他自行車后面還跟了一條體格健壯、面如黑熊的英俊大狗,“黑熊”搖搖尾巴友好地看著朱國勝,然后搖頭擺臀一溜煙地跟大男孩跑了。
“它真漂亮!真漂亮!喜歡死它了!”朱國勝心里由衷地贊嘆,他覺得對這個他既住得熟悉又住得有些膩歪的小區,他的心情一點也不像以前那樣對立了。
大男孩和跟著他自行車的“黑熊”消失在樓房的拐彎處,朱國勝則走進了自家的那個門洞。
這次又出乎朱國勝的預料,不像街道和一路上碰到的那些人,門洞里的一切沒有任何變化,連樓梯道里的氣味都還是以往的,樓道里還是顯得較陳舊,甚至連十五六年前這棟新樓裝修時,工人在墻上留下的“還是家好”以及“世上沒有爸爸好”等鉛筆字都還清晰地存在著,三樓擱在樓梯窗口的塑料舊花盆依然風塵滿面地放在原處,路燈下,花盆上每天上樓下樓看得熟透了的古文短句照樣看得清楚,“可以清心”,朱國勝在靜謐無人的深夜,在舊花盆前站住,把古句往心里讀過,想找到那種曾經持續十幾年、但前些日子似乎中斷了的感覺,然后才繼續往樓上走。
到了自己的家門外,朱國勝從包里掏鑰匙,他不知道這許久不用的鑰匙還能不能打開這扇他非常熟悉但有些陌生的防盜門。鑰匙很容易地就插進了鎖孔,一擰,幾轉,門打開了,開門的感覺似乎與一個多月前并無二致,不過也好像不是沒有一點生疏感的。
朱國勝走進家里,關好門,拉開燈,站在門邊看著自己離開一個多月的家。房間里靜靜的,沒有人,但燈光溫柔,有家庭的氣息,有溫馨感,特別是老婆隨意放沙發上的梅紅色的小夾襖,還有女兒兩年前貼在墻上的卡通貓,還商茶幾上一份翻開但未看完的《熇市晚報》,還有電視柜上沒怎么擰緊的一瓶貴妃糖……
朱國勝輕輕從肩上卸下單肩包,放在門旁的鞋柜上,然后向客廳茶幾的方向走了兩步,但是他突然又停住了,他回過頭去看著放在門口鞋柜上的單肩包,為什么放在那里?是隨時會離去的信號嗎?朱國勝想走過去把單肩包拿過來,放在另外一個地方,但他環顧整個客廳,一時拿不定主意應該放在哪里更合適,他心里想,算了,先放在那里再說吧。
朱國勝覺得,雖然是自己的家,但多少還是有一些生疏感和新鮮感的,就像初次到一個人的家里那樣。朱國勝不再去想單肩包的事情,他輕輕走到沙發旁,輕輕地坐下。除晚報以外,茶幾上還有一張信紙,朱國勝俯身去看,那是老婆的留言,一看就是老婆的筆跡。
“我上夜班了,不去不行啊,老板正炒人呢。我下班就回來。你跑累了回家先歇著吧,餓了廚房里給你留飯了。還有你喜歡吃的燉肚子。熱一熱就可以了?!?/p>
朱國勝覺得滿意,這里還有人這樣在乎自己,這使他覺得很滿意,老婆有這份心,也讓他有些成就感;但朱國勝此刻并不想吃飯,他俯身對著茶幾,順著老婆走前看到的地方看起晚報來。
客廳門外的小露臺上好像有一點響動,朱國勝剛進來的時候就有一點,但朱國勝沒有注意,現在又有了。朱國勝站起來,先拉開小露臺上的電燈,再慢慢地打開門。朱國勝的家是這個六層的住宅樓的頂層,在有些發黃的白熾燈的燈光里,露臺上的花花草草都還有青蔥,那都是朱國勝在家時十幾年間種植的,他覺得非常親切。
朱國勝伸頭對露臺看了半天。露臺上沒有什么特別的事物,于是他走到露臺上去,挨個地看他親手種植的盆景 花草,月季現在還在開著,雖然不多,但花朵很大,那是因為原來底肥上得很足,平常管理得又很周到、細致,花朵,有白的,有淺紅的,鼻子湊上去聞一聞,還有芬芳的香味;向陽的臺子上種著幾盆青菜和大蔥,那一定是老婆種的,老婆是個很會過日子、很儉省的人,種這些菜蔬,是符合她的本性的。
露臺的東南角又有了一點動靜,像是什么生物發出來的,朱國勝有點警覺,也有點好奇,那里是一株生長得很大很旺的金銀花,這他是知道的,朱國勝輕手輕腳地走過去,想看個仔細。不過那里因為離開燈光有點遠,有點看得不清楚,朱國勝細心地用眼睛搜索了—遍,卻什么都沒看到。朱國勝伸直了腰,正要轉身離去,金銀花糾纏的藤條里又有了響動,朱國勝定睛看去,看了很長時間,也許是眼睛完全適應了室外的環境。這時看清楚了,原來很隱蔽很溫暖的枝條里有一個鳥窩,鳥窩里有兩只大野鳥,可能是野斑鳩,正擁在一起睡覺,不一會兒就有一只鳥擠一擠,動一動,可能是燈光,或者過汽車的動靜擾動了它們,也可能純粹是它們的夢囈,另一只鳥也咕咕地哼嘰一聲。之后它們又睡著了。
“不要打擾它們,叫它們睡吧,香香地睡吧?!敝靽鴦僭谛睦镄÷暤貙ψ约赫f。
朱國勝心里充溢了一種特殊的溫暖的感覺,他退回室內,關了露臺的燈,一點聲音都沒有地關了門。屋里比室外溫度要高好多,他輕輕走進廚房,拉開燈,看看廚房里的情況。
廚房的小餐桌上依然放著自己熟透了的那些盤碗,他掀開一個蓋碗,仍然是那個藍色碗邊邊有點脫磁的花磁碗盛著燉肚子。餐桌旁邊靠墻的地上放著一些蔬菜,有大白菜,有土豆,還有洋蔥,土豆旁邊有一個編織得很結實的小尼龍袋。
“喔,花生。”
朱國勝立刻在小尼龍袋旁蹲下去,他記起來了,那還是他走前吃過而沒有吃完的那一小袋新的生花生,一個多月后它竟還保持著他走前的一模一樣的姿勢,這使他驚奇?;ㄉ抢掀艈挝灰粋€老家在鄉下的小姐妹,回老家秋收時從自己家的地里挖出來曬干,回城分別給幾個處得好的姐妹帶來的,記得老婆把花生帶回來以后,自己餓了,或者無事可做時,總會從袋子里摸出幾枚生花生剝了吃,還會順手把花生殼扔進種植著需要結果實的植物的花盆里去,因為花生殼含有很高的鉀元素。
此刻,朱國勝突然很想吃這些生花生,他把裝花生的小尼龍袋提起來,放在餐桌上,他坐在餐桌的椅子上,把花生袋傾斜,從里面倒出一些花生在餐桌上;朱國勝手指里捏著一顆花生,就像怕別人搶他東西的小男孩一樣,手心里同時還握了兩個,兩個手的手指一捏,手指里的花生的花生殼就按預期的那樣裂開了。
花生真是很飽滿的,朱國勝把捏開的花生殼里的兩粒花生吸進嘴里,咀嚼起來,很香,很有油脂感,就像他離開家以前吃這些當年的新花生時的感覺一樣;還有天氣的背景,都能想起來,那時天氣很晴朗,那兩只野斑鳩經常落在窗臺上咕咕叫,朱國勝從不去驚擾它們,該去窗口時都要等一會兒再去,避著它們,讓它們有安全感,這里所有的人也都不會驚擾它們的,但那時候它們倆還沒在朱國勝家的露臺花園里搭窩。
朱國勝一邊吃,一邊想。一邊又兩個手的手指捏開一個花生。他把捏開的花生殼湊近嘴巴,正準備再用嘴把花生粒吸進嘴里去,這時,房門“咔噠”一聲響,門打開了,又“咔噠”一響關上了,老婆風塵仆仆地從外面走了進來:因為家里的燈光,她知道朱國勝已經回來了,她伸頭看見廚房里的朱國勝,于是很好看地對他笑了笑,然后彎下腰,在門邊換鞋。朱國勝不由自主地站起來,把手中的花生和花生殼丟在餐桌上,然后走到客廳里正在換鞋的老婆附近,低頭看著正在彎腰換鞋的老婆;老婆從外面帶進來的寒氣,輻射、傳遞到朱國勝的身上,讓他想起一個多小時前他回來時的感覺;老婆彎著腰脫鞋,鞋好像不太好脫的樣子,也許是怕在她使勁脫鞋而鞋脫不掉的情況下冷落朱國勝,她同時又努力轉過臉,對朱國勝笑笑。
“車上人多吧?”
“還好,不太多?!?/p>
朱國勝覺得老婆有一點點緊張,對他笑的時候,還有一些羞澀和靦腆,她的鞋很難很難才脫掉,她換上棉拖鞋。
直起身,松了一口氣,她的個頭站在朱國勝跟前,才到他的下巴頦,朱國勝張開雙臂,她猶疑了一下,就勢抱住了朱國勝的腰。
朱國勝摟著老婆,他突然那么想親她,他低下頭去找她的嘴,老婆對這樣的程序立刻就明白了,她仰起臉來,朱國勝迎上去親住她,還是原來熟悉的體溫、味道和感覺,但朱國勝感覺到的似乎要比以前強烈十倍。
“還是老婆好、家好吧?”
朱國勝此時不想同老婆講一句話,也不想回答她的肯定句式的提問,他親著她,把她帶到臥室的床上去。
其實也沒有什么太激烈的場面,只是覺得非常利落、爽快、舒服,后來,朱國勝就摟著老婆睡著了。
很快,天就亮了,市聲也漸大、漸喧囂起來,但朱國勝和他的老婆對這—情況并不知情,臥房里仍然是平靜和安逸的,是家里的那種樣子和感覺,他們很香熟地在床上摟睡著,連姿勢都不怎么變換。
而在廚房里一袋口半躺倒的花生袋,幾枚倒出袋口躺在餐桌上的帶殼的生花生、兩片花生殼和一個已經剝開了殼的花生,都一動不動地陳列在餐桌上。雖然地理位置偏北,但畢竟還算是南方,所以早晨的陽光很快又從窗外照射進來了;按照慣常的叫法,這是上午,是“這一天”的上午,可能世界上99.9%的人都不知道發生在凌晨近兩點到此刻的與這個叫朱國勝的人有關的事情,中國有十三點五億人,這一點瑣事,想想,其實真不值一提的。
責任編輯:劉照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