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幾年前,一部熱播的電視劇中的兩句歌詞家喻戶曉:“得民心者得天下,看江山由誰來主宰?”“得民心”與“得天下”的關系,以及如何“得民心”,兩千多年前的孟老夫子早已說得非常清楚。《孟子·離婁上》:“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得其心有道,所欲與之聚之,所惡勿施爾也。”民心者,天下人心向背,愛憎臧否也。用現在的話說,“得民心”,就是看民眾高興不高興,答應不答應,高興的事就多做,不高興的事就不要做。這實際上是生成于春秋戰國時期而衍化于秦漢以后的“民本”思想的通俗表述。兩千年的中國古代社會,“以人為本”的執政理念似乎成了統治者政治合法性的基本尺度,民眾權利主體資格和政治訴求的終極憑借。它給統治者帶上了一副“緊箍咒”,某種程度上成了民眾利益的“保護傘”。
“以民為本”思想作為一種執政理念,經歷了遠古時期的“天本”、殷商時期的“神本”,而成熟于兩周時期,它不是上帝的恩賜,更不是統治者的施舍,而是關聯著“弒君三十六,亡國五十二,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史記》卷一百三十《太史公自序》)的驚心動魄的歷史事實,凝結著大量的失政教訓,飽含著哲人的沉思。千載以下,民本思想已經成為歷代士大夫精英的政治信條,它哺育了一批關心民眾疾苦的思想家、文學家和政治家,鼓勵著一批先行者前赴后繼顛覆以皇權為中心的專制主義統治。因此,以“民惟邦本,本固邦寧”為經典表述的民本思想,有著巨大的本原大義和深厚而遼闊的闡釋空間。探索其生成的歷史文化背景和衍變的歷程,追問其間的微言大義,從而為確立新型的政治倫理和社會制度提供借鑒,有著十分重大而深遠的意義。
王保國著《兩周民本思想研究》(學苑出版社2004年版),正是朝著這一目標所做的積極努力。著者以“憂天下,探世變”的拳拳之誠,踏上了對中國古代民本思想清流探源的艱辛歷程。作者認為,從萌芽到轉型,兩周民本思想的發展在整個傳統民本思想的演進歷程中構成一個明晰的單元,故而全書把兩周民本思想放在歷史發展的大背景下進行了細致的勾勒,從商周政權的轉移談民本思想的萌芽,從春秋民人地位的提高談孔子民本思想體系的形成,從戰國政治空間的開放談民本思想的百花齊放,從封建集權的確立談民本思想的工具化改造。這樣做,就清晰地展現了民本思想在兩周發展的脈絡,給人以系統完整的印象。
關注民本思想的歷史根源和發展軌跡,探討兩周民本思想的內涵,是本書著力所在。而要達此目的,并非易事。兩周民本思想猶如一顆寶石,只有拂去厚裹的歲月塵埃,洗盡長期批判烙下的現代垢印,才會熠熠生輝。全書主體部分由八章組成,按照時代順序,將兩周民本思想置于政治文明以及社會生活的大環境下進行考察,正源辨流,勾勒出兩周民本思想演進的總體畫面。商周以前的原始民主風尚和人道主義,以及早期社會的重民保民思想構成了中國傳統民本思想的基本精神,同時也促成了中國早期社會的人本主義特色。遠古之時,“鉆木取火,以化腥臊”,燧人氏能讓人民“飯熟食”是對“民本”思想的踐行;“構木為巢,以避群害”,是有巢氏能讓人民“安居”而對“民本”思想的踐行。黃帝為民操勞,得民心,順民意,顓頊“養材以任地……治氣以教化”;帝嚳“順天之意,知民之急,取地之材而節用之,撫教萬民而利誨之”;帝堯“九族既睦,便章百姓”;舜能“舉八愷,內平外成”;禹為治理洪水,造福于民“乃勞身焦思,三過家門而不入”。“民本”思想自有史以來,就有萌芽可見。這一時期的民本思想散見于甲骨文和金文以及新出土的帛書、簡牘中,由文獻的爬羅剔抉,從而闡幽顯微,在對遠古洪荒時代的追溯中,分明已感受到了民本思想胎孕的信息。
在五帝的重民、愛民之后,出現了夏桀、商紂的輕民和虐民,湯武革命的發生則使統治集團對民本政治有了更深刻的感觸,商周政權的轉移催化了民本思想的誕生。于此著者提出了一些富于新意的獨到見解。周人借鑒“殷鑒”之教訓,開始懷疑“天命”,進一步看到了“民本”的重要性;提出了治民就必須“先知稼穡之艱辛”,要做到“懷保小民,惠鮮鰥寡”。周代的統治者,已將民本意識升華到“保民”如同“敬天”的高度。故而對“天命”產生了懷疑,認為“天命靡常”,繼而責難天命:“疾威上帝,其命多辟”,這是民本意識的一大進步。作者認為,商周以前的原始民主風尚和人道主義,以及早期社會的重民保民思想構成了中國傳統民本思想的基本精神,同時促成了中國早期社會的人本主義特色。“敬天保民”、“明德慎罰”是周初民本思想最基本的內容。
第三章通過春秋時期的社會變革考察民本思想的興起,以《左傳》《國語》《論語》《墨子》等典籍為據,客觀而全面地顯示時代思潮概貌。春秋時期,社會激烈動蕩,民眾在政治生活中的地位有了空前的提高,民本思想也隨之取得了重大發展,于是,“民為神主”、“君為民設”演化成一種重要的社會思潮,孔子對國家的暴力作用進行反思,提出“仁者愛人”原則,主張重教化而輕刑罰,強調“使民如承大祭”。他的博施于民的圣王觀,實際是從人道主義高度,對殷周和春秋以來重民、得民、保民、有民、愛民、成民、養民、利民、親民、富民、裕民、便民等治國理念和執政經驗的總結和升華,在此基礎上構建起民本思想體系,這使民本思想在理論上取得了重大飛躍。
進入戰國中前期,激烈的政治競爭和百花齊放的學術氛圍終將民本思想的發展推達前所未有的高度,民本思想在諸子的思想體系中都結成了十分完善的形態。著者對戰國儒、墨、道、法諸家的民本思想進行了條分縷析的闡發,從中我們可以看到,無論是托管晏之名而明確概括出的法家化的“民本”提法,還是此時產生的農家“饔飧而治”的政治空想,抑或是老莊基于悲天憫人而形成的淡化政府權力的深邃思辨,都顯示出民本思潮的多角度展開和全方位推進。但直接把民本思潮推向巔峰的是以道德為本位、以教化為己任的孟子。孟子呼吁解民于“倒懸”及“水深火熱”,強調從“恒產”即產權制度入手建立社會和諧。孟子將君與民放在政治天平上權衡,得出“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的超越政治的結論,奏響了民本思潮的最強音。孟子還深入闡發了“憂民之憂”及“與民同樂”的思想,從而使民本真正成為一種文化信念及精神境界,著者對此給予了高度評價和熱情禮贊。著者認為,墨子的兼相愛、交相利思想以及“節用”、“節葬”、“非攻”、“尚賢”等主張,荀子的立君為民和舟水之喻,老莊的“高以下為基”和“無為”觀點,都是為來自民眾的權利訴求提供理據,均為頗具識見的破的之論。
眾所周知,在秦漢以下的中國歷史上,“民惟邦本,本固邦寧”的民本政治雖然仍是重要的官方意識,但從未制度化與法律化,實際上已經異化為統治者手中玩弄的用民之道、御民之術,成了一句“口惠而實不至”的政治空話。著者設《民本思想的轉型及其與集權政治的整合》一章,通過對“霸道”的勝利和戰國中后期“勢利主義思潮”的分析,探討“民本思想”被“君本思想”所改造整合的過程,認為隨著封建集權的進一步確立和強化,民本思想也逐漸向集權靠攏。戰國后期的荀子及其法家弟子韓非初步完成了對于民本思想的理論改造,西漢中期的董仲舒則最終在政治實踐論中使民本思想完成與封建政治的整合,由一種先進的政治理念淪落為統治者手中的權術、工具,逐漸喪失了對封建集權的制衡能力。由此我們不難體會到著者“探世變”、“憂天下”(龔自珍語)的熱忱,思接千載、洞幽燭微的識力。據筆者所知,在著者的學術規劃中,一部《中國民本思想史》正在籌劃中,其中將有更為深入而精到的探究,筆者期待這一巨著早日面世。
《兩周民本思想研究》可謂一部中國古代民本思想的探源之作,全書以兩周時期民本思想淵源為線索,既有民本思想的生成與衍變,又有學者的論說和治者的實踐。顯然,著者在以兩周民本思想研究作為自己龐大學術計劃的開篇之作時,不是著意在寫一部民本史,也不僅僅滿足于把歷史現象和事實準確地表述出來,而是在此基礎上,站在客觀的立場,以冷靜的心態,運用現代哲學、政治學、歷史學的原理,對民本思想的真實內涵及其衍變進行理性的思考與評判,全書提供給讀者的既有知識,又有思想,還有發人深思、令人回味的未盡之言。
還要提及的是,全書雖然資料引證豐富,具有濃厚的思辨色彩,但行文清新流暢,呈現出一種平易之態、樸實之風。
(《兩周民本思想研究》,王保國著,學苑出版社2004年12月版,20.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