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的腳步漸漸安詳了,像駛向八寶山殯儀館的車,還有窗外投進的光……這光真像神話,就這么自然地進了你的心,人的心這時候多需要這樣的光啊。
突如其來的降溫夾帶四到五級偏北風,來勢兇猛。車大概走了不到一個鐘頭,想想,我有些日子沒有出學校了,外面居然變化很大,不覺就想說:更新真快啊。車里空氣很凝重。來北京第一次坐這么安靜的車。眼睛累了,我干脆閉上。
……
“你坐下吧,”厚厚的鏡片下眼神安詳。
“我……這是歷史的必然性……可是……”我沒有口吃,也不結巴,可這時候臉燙得厲害,竟然不知所云了。沒料到,第一次回答老師的提問就語無倫次,心中很難受。
……
“老師,我最近感覺很痛苦,許多問題都找不到恰當的答案。還有,課堂上回答問題也捉襟見肘,今天我本來還想說的,可是……”我不知道怎么說下去,敬畏完全寫在了臉上。
“哦,我注意到你了,你聽課很認真,但要注意自己回答問題的思路,去圖書館借一本‘歷史的偶然性’方面的書看看,對你會有幫助。”他淡淡地微笑,隨口說了幾句,對我來說,這微笑立刻就安撫了我躁動又充滿疑惑的心,那厚厚的鏡片背后暖暖的目光,在這秋冬時節讓我這離家千里之外的學子心底漾起一層暖浪。
一時間,我徜徉在學科史課堂上老師講述的大學之中。陳寅恪、王國維、胡適、魯迅……燕園、沙灘紅樓、水木清華……一個剛剛進大學校門的學生總還懷著憧憬與夢想,突然被釋放的身心,有一點點感覺就想要起飛,盡管他們懵懂于現實,無知于社會。
“痛苦,說明你在思考。大學是一個孕育自由精神的地方,一定要好好把握機會,多讀書,多思考。有什么疑惑可以發信件給我,要明白,這痛苦是別人無法替代的,要多反思,不斷豐富自我,才能不斷進步。”
從教學樓穿過狹長的過道就到了食堂,他似乎還有話要說,卻欲言又止。我若有所思……而這竟成了我與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單獨交流。他在我筆記本上寫下了自己的郵件地址,而后就去了教工餐廳。我也習慣性地朝清真餐廳方向走去。現在還記得清楚,轉頭的瞬間,我看到他面帶淡淡的笑容。
他,一個普通的大學老師,在我的記憶中,留下無法磨掉的痕跡的老師。說來,在到學校之前我就認識了先生。得知自己要去那里,就提前在校園網上了解學校信息,無意中在中文系網站上看到了先生的姓名和電子郵箱地址,即以一個大一新生的身份發了一份郵件給他,先生回復了,我們算相識了。后來,在中文系的網站上看到中文系男老師合影,一個個子不高,目光溫暖而深邃的人吸引了我,雖然不知道他是誰。來了學校后名才算真正認識了他——帶我們“中國近代史專題”的吳小龍老師。
大學一年級上半期一晃就過去了。在飄落的雪花中,又一站夢的驛旅結束了。先生所教授的“中國近代史專題”也早早結了課,考了試。而我與先生在之后的日子里,也只幾次碰面打個招呼,便匆匆走開。新學期開了新課程,涉及歷史和哲學方面的話題少了很多,記著先生郵箱地址的筆記本也被我整理到了抽屜里,在這期間我給先生發過一封電子郵件,內容是我的一篇習作。成立風入古文學社的時候本打算找先生,但聽同學們在說先生身體不適,便作罷。再后來,選學年論文時,我就近選了文學概論老師的題目,便又與先生擦肩而過。暑假中,先生病倒,在住院期間,我看望他時,先生已經不能言語,我們只有靜靜地望著病床上躺著的他,對這個世界似乎已經沒有知覺的他。在與病魔的較量中,他已然骨瘦如柴,始終都沒有睜開眼睛,直到我們靜靜地離開也沒有。兩位女同學當時就哭了,而我一個人把頭仰得老高,北京的天,黃昏時候,看不到星星,而那天我看到了月亮,而且被放的老大。這大概是我與先生的最后一面了。
又是一年秋風起,二年級的我靜靜地站在我敬仰的先生遺體前,鞠最后一躬,送最后一程。有人哭了,很早就有人哭了,不過只是抹眼淚,沒有聲音……
秋風瑟瑟。
(摘自中國青年政治學院論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