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吧。
想看就看吧。
兩個月前你來這, 肯定見不到我。那時我還在馴養室里呆著呢。
馴獸師, 也是我的保育員, 清潔工, 是個矮個子, 稍稍有點禿頂。練倒立的時候看得最清楚, 后腦中央有一塊雞蛋大小的頭皮, 粉紅發亮, 沒有頭發。他很和氣, 很少發火, 即使我對他的示范無動于衷, 只知道盯著他腰上的飼料包發呆, 他也不過笑著搖搖頭而已。
我有時樂于讓馴獸師明白訓練我不那么麻煩, 而且我也沒有兇猛到會咬開人的喉管。可能馴獸師覺察到了,把自己弄得疲勞不堪, 冒著咬死的危險, 博取名氣和掌聲, 并不太值得。他手上臉上有不少疤, 不同的爪子, 不同的牙留下來的。他習慣用腰帶把衣服束緊了, 里面看不到, 不過我想大致也是這個情況。
馴獸師教會我拍手和跳繩以后,就有些懈怠。我學他咳嗽和吐痰, 只不過我沒有痰, 吐的是口水, 后來就又增加了一檔馴獸師在前面做動作, 我跟在后面模仿的節目。這兩手逗人開心的小技, 已經夠我到動物競技場充數了。他并沒有打算把我培養成一流的表演家。動物園畢竟不是馬戲團, 用不著那么高難度的動作。也不是實驗室,除了沒完沒了挖掘我的腦力, 還很喜歡把我跟人對比來對比去的, 就是那百分之零點零一的差別啊, 我們就是黑猩猩, 你們就是人。
橫著走五步, 直著走七步, 出了門是一個小院子, 當然也用鐵柵圍起來了。院子里有棵小樹, 一年四季葉子稀稀拉拉的。我借助那棵樹學會了攀爬和翻筋斗, 其實五個月左右我就應該這么做的。這就是我的馴養室, 跟黑猩猩洞相比, 實在小了很多。
就是這么一個地方, 我和馴獸師,我們互相配合著, 把日子一天天有規律地過下去。沒有比呆在動物園更安穩妥當的了。我的馴獸師, 他早晨跨過鐵柵欄, 打開門上的鐵鎖, 跑著進來的腳步聲, 和他帶進來的風聲, 總妄想帶給我他還年輕、還精神充足的錯覺, 表示他喜歡這個工作。
他叫我努努。努努。來。努努。來。他招呼我, 然后用倒立來開始他這一天的工作。
我出生在動物園, 全因為我母親。
春天, 我母親為了一只蘋果, 掉進了陷阱。
咳。那蘋果是假的。它不是真長在那兒。有人故意把它掛上去的。春天哪來那么紅的蘋果? 我母親總在為這件事后悔。
比她晚一點點掉進去的還有一頭銀狐。
幾個人嘰里呱啦講著話, 當著我母親的面剝下銀狐的皮。
我母親的去處卻頗讓他們頭疼。他們爭執不休的時候, 沒了皮的銀狐一個勁地在地上扭動, 把自己磨得稀爛。我母親則蹲著, 害怕地抱著自己的頭。
要是不考慮我, 我母親說不定就齜著牙, 去跟那些人拼命了。不管被抓到哪兒, 都是可怕的, 她可不愿意那樣。不過當時的情形, 哪里由得了她。他們把她綁了起來, 但不久又給她松了綁, 關進一個跟她差不多大小的鐵籠子里。她的笨重龐大消耗盡了那幾個人的耐心。他們急躁萬分, 只想快點把她脫手。他們所以沒有像對付銀狐那樣對付她, 完全因為拿不準她的肉值錢, 還是完整地賣出去更值錢。趁著夜里他們昏睡, 我母親悄悄咬開鎖, 鉆出籠子。她找不到林子遮蔽, 只好亂走亂撞, 毫無頭緒。至于怎么進的動物園, 她卻支支吾吾說不上來。
我睡了一覺, 醒了已經在這兒了。最后我們都相信是這樣, 坐在山坡南面的草上, 太陽暖和地照著。動物園管這兒叫黑猩猩洞, 可能因為山坡北面有一個給我們睡覺用的巖洞。我常能聽見不同的叫聲, 在各個不同的方向之間沉悶地滾動。我母親教我如何辨認孟加拉虎, 非洲獅, 獵豹。有一陣子,她熱衷于教我根據風速的突變識別危險。我覺得她說的那種危險并不存在,不太想學。我想她也知道, 沒有什么危險的家伙愿意翻過石頭砌的圍墻, 進入我們的領地的。更何況還有那條老是靜靜地流著、從未起過波浪的人工河, 把山坡圍成一個三面環水的小島。
我在動物園里平安無事的長到半歲。冬季一場雪后, 我母親突然發了瘋, 在圍墻里亂闖亂撞, 非說聽見了召喚她的叫聲。我知道的, 每個月, 總有幾夜, 月亮圓的時候, 她兩手撐地, 仰頭厲聲呼叫。
我畏怯地想拉住她, 卻被她甩開了。兩個掀起的鼻孔讓我覺得很陌生,嘴唇急速地翕動, 發出呼呼的嘯聲。我們身邊沒有一個同類, 她想跟誰取得聯系, 跟誰匯合呢? 我哀求也沒有用,只有眼睜睜看她蹚進水去, 去夠圍墻的頂。
我母親一定低估了氣溫和水的深度, 再不就是幻想損傷了她的大腦。為了把她直挺挺的身體弄出來, 動物園費了不少工夫。他們硬是把我掰得緊緊的手指挖開了。她死了以后, 我成為動物園惟一一只黑猩猩。即使天氣再好, 巖洞里也像是日薄西山似的一片灰暗, 在里面呆上一整天讓我覺得難受, 不久我就習慣了在游客的注目下生活。在我眼睛里他們很相似。看得高興了, 順手扔些吃食進來逗我開心, 跟扔給我垃圾、只等我的眼睛眨巴出失望的光的游客相比, 出于同樣的目的,本質上沒有多大區別, 都是以觀看我取樂。不管怎么樣, 因為他們, 白天過多的時間不再那么寂寞, 悶乏。我盡管眼巴巴望著他們的手, 期待意外之物朝我飛來, 有時也會故意齜齜牙, 吼叫一聲, 嚇嚇湊近我的那幾個人。
我的鄰居是一頭成年山魈, 我看見過他那張有兩道白毛和一個紅嘴的黑臉。但那樣需要我們都站到園子最高的地方。這是個懶散的、愛睡午覺的家伙, 看看他吃得肥碩的樣子吧。我并不能經常看見他。等待又是那么的無聊乏味。他有時嘬起嘴, 呼嘯一聲, 算跟我招呼, 臉上從沒有想跟我說點什么的意思, 我想說的便縮了回去。還是不要自作多情吧。沒有人說話也沒什么。可我還是經常受著孤獨的驅使, 重復著, 在園子兩頭來回奔跑。很難講清楚這里藏著什么目的。當我安靜下來,便像得了孤僻癥, 悶悶不樂貼緊洞內冰冷干燥的石壁。
一個中午, 我托著自己的下巴, 坐在石壁前的一塊陰影里, 為夏天沒完沒了而焦躁。兩個人毫無預料地出現了。哈。他們居然準備了繩子和麻醉槍。其實根本用不著。我便是被他們帶出黑猩猩洞的。戰戰兢兢地跨過河, 我心里浮起一陣前所未有的憂傷, 不僅出于我對可憐的母親的回憶, 還有去向的未卜。懷疑讓我緊緊抓住固定我的鐵欄桿。
那是我第一次走進黑猩猩洞之外的世界。我馬上看見了我的朋友, 山魈, 激動地想跟他打招呼。他拱著背,正在散步。我這才知道他肚子上長滿了跟臉上一樣的白毛, 仙氣十足。可惜, 他沒有注意到我。
山魈從我的眼前剛剛消失, 一個用鐵絲網圍著的園子隨即出現了。類似的園子此后真是沒完沒了。貼近鐵絲網的是一群毛色灰黃的東西, 一動不動, 站在太陽底下, 腳邊積著便溺。
我猜他們是一群不具攻擊性的吃草的家伙。我母親一直試圖讓我明白,物種優秀的動物, 都慣于獨來獨往。那些個頭小, 性子順, 以啃吃草木為生的嚙齒類偶蹄類的動物們才喜歡成群結隊。
天曉得他們是不是從早上開始就這樣了, 是不是要站到晚上。沒有一個因為車子經過的吱噶聲, 回過臉來。大概是聽慣了, 不足為奇。我驚奇的倒是, 地上居然沒有草, 一根也沒有。也不平整, 而是坑洼得厲害。直到一頭羚牛把他的嘴插進泥里翻搗起來, 而我隱隱約約在他噴著氣的鼻孔那兒發現了一丁點兒草屑, 才想到怎么回事。那些站著的, 實在因為他們閑不住的嘴再往泥里啃咬, 也吃不到一點兒東西,所以, 干脆不動了。
樹也是稀少得不成樣子, 隨便往園子的哪個方向看, 都是一目了然。每棵樹的樹干部分都用細鐵絲網精心包了起來。不是這樣, 用不了多久, 這些樹連根帶葉的全會進了那些愛嚼的嘴了。說實話, 我很為他們終生生長的門齒擔心。沒有東西可咬, 天知道那些門齒會不會一直長到嘴巴外面。
我光顧著遐想, 一個低矮的山頭上, 樹葉的稀疏處, 驀地現出一段斑斕的軀體。好像聞到兇猛的味道, 我低低地吼了一聲, 嚇得閉緊眼睛。我母親每次提起他們臉上都有激動之色。似乎只要提一提那種高貴的物種就可以把她振奮得毛發直豎。
我的樣子引起一陣哄笑。
沒有一個支起碩大的腦袋, 這些躺著的東西對經過他們面前的車毫不在意, 彼此搭著身體, 瞇著眼, 似乎懶得動彈。真奇怪, 難道他們不想占山為王了? 不知道為什么, 獅虎的親密無間更讓我毛骨悚然, 我老覺得這是一種假象, 要是被扔下去, 情況肯定不會是這樣。我斷定他們會一躍而起, 把我朝不同的方向撕去。不管我的心臟是不是還在跳, 我的血是不是還在肉里, 他們帶鉤子的舌頭舔吃的時候, 是不會理會我那一身黑毛的。
遛彎似的押送一會兒就結束了。我被帶進一間一面是玻璃, 一面是鐵柵, 還有兩面是磚墻的房子。說是籠子也不過分。一開頭, 看見玻璃外飄滿落葉的小路, 和我這邊一模一樣的馴養室, 樹林, 樹林深處若隱若現的屋頂,我狂喜地歡呼了幾聲。可我很快明白,再使勁也休想探出一個手指頭過去。鐵柵門呢, 焊得很死, 縫也很細, 只夠伸出手去。我也不想出去, 我就是打那兒進來的。但那畢竟是我惟一搖得動的東西, 難說它不被我搖出一個缺口。我把鐵柵搖得嘩嘩直響, 頭一天, 便這么過去了。
懂得這一切都是徒勞以后, 我不肯再花這個力氣。
假使為你準備的東西只有兩件,鞭子和吃食。你越是討人喜歡, 就是說你得聽從他們, 他們叫你發“喂”這個音, 你就別發跟“喂”不相干的音。還有, 你得盡量照著他們的樣子做。嘿。好處很快就能看見, 倔強卻只能讓你飽嘗鞭子的痛苦, 傷口作疼, 沒人理會, 餓得睡不著覺。你能怎么樣?
只消一粒葡萄干。很微不足道是吧? 只消一粒葡萄干就可以了, 這是控制我們最好的武器。
我每天把馴獸師為我準備的餅干, 香蕉干, 吃得很干凈。他走之前, 我習慣去翻他的腰包, 哪怕里面還剩一塊, 甚至一點點碎屑, 我也要挖出來吃光。吃的時候我很充實。我母親, 體格高大的雄猩猩, 跟我一樣有著光滑無毛的臀部和紅腫性皮的雌猩猩, 都不在我的想象之列。我想說的是, 我更喜歡香蕉干, 對蘋果則有點兒害怕。我老以為就是誘惑我母親的那只蘋果做的, 鮮艷里藏著魔咒。你想, 不是因為那只害人的蘋果, 我現在應該呆在我母親描述過很多遍的密林里。不過我對她說的自由自在多少有些疑惑。就連我母親也不得不承認, 這兒很安全。
陽光總是停在離我還有幾步遠的地方, 就不肯過來了。好在馴獸師每個中午都幫我捋毛, 手細致地伸到我自己抓不到的地方, 下手不輕不重。這是我們差別最小的時候。我一高興, 就把馴獸師撥得仰面朝天, 胡亂翻找可以捋的毛, 弄得他面紅耳赤, 求饒似的咯咯直叫。他也有脆弱的時候, 那時他會把我牽到樹林里。他久久地不理睬我,直到我納悶地用頭頂頂他, 他才想起我。努努。他叫我, 眼睛里濕漉漉的, 讓我不好受。
我記得他不是同類, 但我自己分明也抄襲了人的一些習慣, 走路很少再用到前肢, 就讓它們自由地垂著, 兩腳向外撇著走。我有很多獨處的時間。馴獸師走了。我蹲到窗子跟前, 用手扒著窗棱, 去看住我對面的細尾獴。那真是一只瘋狂的東西, 可以毫不疲倦地沿著細溜溜的窗臺, 直來直去, 跑一下午。他那比一粒酸棗大不了多少的爪子一碰到墻, 就往另一邊撤。豎起的耳朵和尾巴表明他對這件事的認真。他打算聽到什么呢? 玻璃隔得死死的, 聲音一概拒絕在外。我經常笑得前仰后合的, 但也勾起一點兒對黑猩猩洞的回憶。到了狹窄的馴養室, 可就跑不開身了。有時我學鱷魚, 盡量固定在一個地方, 把持住。那只嘴角沾著黑紫色血跡的東西, 的確有耐力可以從早到晚趴在墻根旁邊, 好像蠻有把握地等著。真是的。我做不到。每次我再也沒有耐性看下去, 他倒瞪了瞪眼, 嘲弄似的微笑讓我萬分沮喪。
不過當我正式參加動物競技場的表演, 見識了貴婦犬的表現, 細尾獴單調神經質的動作, 很難再逗引我發笑。也許他就是必須找一個事情干干。不管那是什么。不也有人因為我的沉思好奇。一種動物總是對別一種動物好奇, 因為互相的不可理解。所以, 動物園是個永遠充滿吸引力的地方, 并不單單是小孩子, 成年人的興趣更大。就像你這樣的。你不用急著走。我現在再也不會因為誰看著我而不自在。馴獸師貼著窗子朝外看的時候, 姿勢跟我并無兩樣。不要看你不動聲色, 你能否認, 你不是在對我的觀測中暗暗歸納你想尋找的理由?
我的表演還有點兒半生不熟, 就被匆匆帶進了動物競技場。這并不是提供給動物們角斗和較量的場所, 是動物園固定的一個節目, 已經成功地進行了兩年七百多個場次。動物園園長, 那是個神秘的人物, 幾乎從不在動物和觀眾中出現, 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讓猛獸和弱小動物和諧共處, 并且先局部性的在動物園得到體現。
在我加入以前, 已經有四頭老虎,四頭獵豹, 兩頭獅子, 兩頭黑熊, 兩頭棕熊, 一只袋鼠, 兩頭大象, 一頭長頸鹿, 一頭鴕鳥, 兩只山羊, 連同六只貴婦犬, 參與了這項活動。
假如你仔細對比過養在外面供人觀看的鴕鳥跟參加競技場表演的鴕鳥, 你就知道為什么我順從于這樣的生活。他們像把枯草不是? 眼珠子半天不動一下。濃厚的睫毛像兩把沒用了的刷子, 跟這兒毛色油亮的沒法相比。
馴獸師每天都在一個固定的時間帶我出去, 送到那扇用四根圓木做的門跟前, 等著門被打開, 跟著馴獸師的手勢, 踏上鋪了紅地毯的環形表演場。
表演的時候我難免習慣性地掃視一下觀眾席。那里有時坐得滿滿的, 黑壓壓一片, 有時卻稀稀拉拉沒幾個人,因為空座椅太多, 顯示出廢墟的消極。我想我天生遇事鎮定沉著, 不管喝彩,跺腳, 還是拍手, 嘲笑, 都能堅持把動作做完。馴獸師很照顧我, 知道一旦我把隱藏著畏難的目光投向他, 卻沒能得到回應, 我會馬上變得焦躁起來。自從一只老虎把它發怒的爪子伸向一個走神的馴獸師, 并且當場把馴獸師撕咬得血肉模糊以后, 所有的馴獸師都提高了自己的注意力。
起初, 我只要把跳繩和模仿馴獸師這兩個節目做好, 就可以從左邊的門下去了。老虎, 獵豹, 狗熊, 這些動物走的是右邊的門。所以, 我們同在一個場地表演沒錯, 卻互相看不見。我有時才下到通道, 就聽見一只老虎遭受著訓斥, 夾雜著鞭子抽打的聲音, 不免好奇, 想象那是一只非同一般的老虎, 在動物競技場聒噪的音樂中, 在馴養室的單調和乏味中忍受著, 我便像受了傷似的, 走路也帶上了一種說不清楚的痛楚。
我對那只不肯合作, 或是合作得不夠好的老虎有些疑惑, 老覺得在他身上有著我母親的秉性。我挺想見一見。我沒想走近他, 一點兒也不。我只想見一見。我心里還是有點怕的。你想在你的天敵身上找到讓你難以割舍的親切的東西, 這本身就很矛盾。
不久, 和老虎同臺表演的機會就來了。你知道, 事情總不會一成不變。競技場的新節目, 所有參與表演的動物最后都要站到一起跟觀眾拍手告別。想跟動物們合影留念的, 就得在那個時候挑選了。
馴獸師耐心地陪著我練了兩個多月。教會我一邊拍打兩手一邊繞著場地轉圈子。為了制造一種效果, 走半圈, 我就得停一次, 以便讓袋鼠和山羊加入進來。可能我有點急躁, 老是要忘記, 而且, 顧著了拍手, 腳步就邁得不規整了。不過觀眾很可能不會介意, 那只愛蹦跳的棕熊每次下場都要原地多蹦跳七八下, 才一頭扎進通道口。觀眾是很喜歡動物這樣的。
不能說一點兒都不向往, 被帶去過別的動物園表演, 這本身就是一種榮譽。真可惜, 不僅我自己, 也沒讓我的馴獸師享受到這樣的榮譽。
這么著說吧, 我向往離開動物園,但不是去別的動物園, 對我母親呆過的密林, 也是心有疑慮。那我究竟想的是什么呢? 我便固執的相信, 只有吃過不少鞭子的老虎, 才能解釋得清這個讓我頭疼的問題。
終于到了那一天, 下場后我們沒有被帶進通道離開。我看得很清楚, 收著腰, 站得筆直的老虎, 就在門縫外面, 離我沒幾步遠。
輪到我上場的鼓點響了起來, 挺可惜的, 因為笨蛋似的棕熊的肥大的屁股, 我只能看到他的一截尾巴, 而且一半拖在地上。轉彎的時候, 我終于能比較清楚地看見他額頭的斑紋, 在太陽下閃著金光, 肚子卻是干癟得厲害,好像從來沒吃飽過, 瘦得要命。走三四步, 懶洋洋地把兩個前爪舉到胸前, 作一次揖。每次它的腰深深地彎下去, 毫不遲疑地露出它肚子上的白毛, 兩腿間軟塌塌的晃蕩著的那玩意兒, 掌聲便悶雷似的從觀眾席直向表演場沖過來。它的馴獸師, 一個小個子女人, 不停地朝它嘴里拋送肉塊。
整個競技場包圍在熱浪似的叫喊聲里。所有的動物和馴獸師都應該為這一刻而血氣沸騰。我卻渾身冰冷, 搖搖欲墜。
你沒法不佩服, 人馴服動物的本事。和人喜歡觀看被馴服的動物的天生的熱情。我猜不出它是不是真愿意這樣, 沒準它只是裝個樣子, 心里卻暗藏著咆哮的欲念, 哪天讓叫好的聲音推動著神經緊張起來咬斷鐵絲網像我母親那樣沖出去。
但這種事一次也沒有發生。直到我離開那兒。
說起來有些不好意思。但是, 動物園新來了一頭黑猩猩。她可比我能干多了, 聽說會高空秋千, 沒多久又學會了跳呼拉圈。我們是在一塊兒學的。那是一只從散伙的私人馬戲團那兒買來的雌黑猩猩, 見多識廣。我想跟她表示親近, 問問她是不是知道我母親說過的茂盛的密林, 卻總是被她高傲地打發了。她對密林不屑一顧的姿態一度讓我感覺羞愧。
不久, 我的這位新朋友就占據了馴養室的大半部分, 只留給我一個睡覺的小角落。一般情況, 只要她不碰到我, 我就安穩地睡我的覺, 要是碰到了, 搡動身體的動作多半會惹火她。她對我暴躁, 在馴獸師面前卻是和氣的,勤快的。有了她的對比, 我的馴獸師有一天狠狠抽了我一頓, 他的嘴, 扭得又急又快的, 爆發出一連串刺耳的喊叫聲。我聽不懂, 可不難猜, 他是把一個人罵得出口的壞話全罵完了。
馴獸師倒是想再努力一下。他懲罰了我沒有幾天, 就又穿過柵欄進來了。努努。他摸著我的頭頂, 一會兒, 眼窩就跟我一樣潮潮的, 還結了點眼眵。他舍不得我。等我想讓神秘的、躲在一扇垂著窗簾的窗戶背后悄悄觀看的動物園園長知道這些小技難不倒我, 已經來不及了。
現在, 我又呆在這里啦。誰也說不準要呆到什么時候。你看到了, 這兒一棵樹也沒有。我最難忍受的就是這個了。他們怕我因為饑餓和無聊, 爬到樹上吃光葉子, 再把樹枝折下來, 像嚼甘蔗一樣嚼掉。畢竟鐵絲網這種東西對我們猩猩來說沒有任何用處。不過, 你也聽到了, 這兒還有音樂。你瞧, 那些跳舞的把戲, 我也懂, 我只是不愿意而已。為什么我就不能改改自己固執的脾氣呢? 是我自己把出路給毀了吧。
那兒, 巖洞里面還有一頭黑猩猩,跟動物競技場那頭一塊兒來的。他可還小呢, 不到一歲, 我對此無所謂。只要各有屬于自己的吃食, 我們就不可能吵起來, 更不可能好起來。
你要走了? 如果你能把邊上那張樹葉子遞給我就好了, 我知道這不大可能。真的, 你也該走了。你站得已經夠久了。我說過, 我沒有什么可以告訴你的。我也要過去了, 那邊, 那塊石頭后面。難受的時候我總是躲到那兒去的。
責任編輯: 劉玉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