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是中國歷史上惟一的男人穿長衫的年代。我若生在那時(shí), 應(yīng)是江南江北的流落, 攜一把雨傘, 寧靜并且哀傷。讀民國的史, 國破山河在,人總是一處一處的顛沛流離。此時(shí)的詩文, 最多的便是吶喊、救亡、革命。然而我眼里的民國, 卻是煙雨樓臺二月間, 一種恍惚迷離的風(fēng)景, 此時(shí)的人, 是動亂中茍活的, 卻也是衰敗中沉醉的。于是我讀民國的文字, 最喜戴望舒、俞平伯、周作人的情致。仿佛春來桃花的旖旎, 叫人喜不自禁。
十五六歲上, 在一本民國散文集里, 無意瞥見一句話:
“求你將我放在你心上如印記,我念誦著雅歌來希望你, 我的好人。”而且是繁體, 立刻心下所有的微妙都仿佛絨芽般生長。也似乎看見了落落長衫, 圓框眼鏡。于是偷偷去尋戴望舒的詩, 真是一刻也等不得的。念著《雨巷》里的哀怨, 《二月》里的嘆惋,想著這便是民國哦: 深藍(lán)色長衫, 油紙傘, 女子是要像丁香一樣的, 而我,像一支蒲公英緩緩地歸去。
大學(xué)里一堂現(xiàn)代文學(xué)課后, 從圖書館抽出一本影印的《燕知草》, 作者是俞平伯。翻開, 見一句詩“而今陌上花開日, 應(yīng)有將夠舊燕知”, 亦是繁體的藝術(shù)字。便想起前事, 仿佛前生都到眼前了。讀他《湖樓小擷, 緋桃花下的輕陰》一文, 才悟到所謂民國, 所謂江南, 原只在三月樓頭的一朵桃紅里:
“輕陰和緋桃直是湖上春來時(shí)的雙美。桃花仿佛茜紅色的嫁衣裳, 輕陰仿佛碾珠作塵的柔幕。它們固各有可獨(dú)立之美, 但是合攏來卻另見一種新生的韶秀。”
平伯的文, 應(yīng)是明清小品文的一脈, 只是用那民國的白話來寫罷了。這時(shí)的白話, 尚有文言的流風(fēng)余韻,有貴族的自我約束。從不像今天的白話, 散漫如沙, 也無風(fēng)神。讀他《陶然亭的雪》、《芝田留夢記》, 真是北國飛雪江南雨, 皆民國的好景致。
平伯為文, 不是老人那種絢爛之極的臻于平淡, 而是他為人的靜。見他照片, 無論青年、中年、乃至老年,嘴巴總是穩(wěn)穩(wěn)地閉著。似乎一生都不曾與人爭論, 連話也是少講的樣子。故筆下文字, 也是這般淡。中有憂郁,憂郁也只是淺淺的; 中有閑適, 閑適也只是穩(wěn)穩(wěn)的意思。平伯是世家大族, 卻能捱到文革結(jié)束, 八十年代才去世, 全憑這一種極穩(wěn)當(dāng)極波瀾不驚的淡。只是他有時(shí)為文, 頗冗長了些。不過, 恐怕我今生不會忘記他寫南方的寒雨, 以及北方的雪了罷, 因這是民國特有的情調(diào)所浸染的景致了。
論性格的靜, 周作人亦是一個(gè)。他原作新文化干將時(shí), 亦搖旗吶喊過一陣子。只是后來埋頭小品文了。讀他前期的文字, 平靜中, 喜悅的神色不少, 閑適處也比一般人更閑適。仿佛一位博物家, 吃喝玩樂, 中土西洋,無什么不感興趣的。這恰是中國士大夫一脈, 黃庭堅(jiān)、蘇東坡皆如此的。讀他的譯筆, 更能見出味道。他譯筆下的歐洲人、日本人, 仿佛都變成了民國的士子。如他譯清少納言《枕草子》里《七月的時(shí)節(jié)》:
“在七月里的時(shí)節(jié), 刮著很大的風(fēng)。又是嘩嘩下著大雨的一日里, 因?yàn)樘鞖獯蟮质呛軟隽耍?連用扇也都忘記了的時(shí)候, 蓋著多少帶著汗香的薄衣服, 睡著午覺, 也實(shí)在覺得是有趣的事。”
周作人總希望所有的中國人, 都能將生活作成藝術(shù), 這本是好事。但他眼見的, 卻是許許多多中國人的貪婪、自私, 沒有風(fēng)度。他很失望, 禮失求諸野, 開始贊美起日本人。后來, 竟鬼使神差的成了漢奸。文學(xué)史上說周作人出任偽職用了一個(gè)詞: 附逆。我以為實(shí)在太委婉, 周作人就是漢奸,無論我多么喜歡他的文章譯筆, 這一點(diǎn), 是千秋萬代都不能原諒的。
二十歲那年, 有一個(gè)民國遺老的文字流行, 胡蘭成是也。我是極愛他寫情的, 雖然他的情事里不見得有幾分真情, 他對自己卻是始終不渝的愛戀。讀他的《今生今世》, 真是韶華盛極的美。他的文字是雅化了的吳儂軟語, 讀起來舒服極了。他也作了漢奸,還死在日本, 這亦是不能原諒的。并且, 胡蘭成的文字, 終究不是真正的民國文字了, 太濃, 太無情。讀他《中國文學(xué)史話》, 尚見一分氣概。讀《禪是一枝花》, 叫人不能卒讀了。胡蘭成的文字乃是偽民國文字。
讀書如許年, 自己行文, 也愿意如民國一般的有情致。那是淺淺的輕愁, 一種少女含羞的味道。民國的文字, 應(yīng)是帶著初涉世事的清簡與單純, 細(xì)思來, 味道卻是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