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開始的地方（組詩）

稻草

結出稻，是人活命的

糧食，堆在牛欄

是牛活命的糧食

干了，蓋房，給人遮風避雨

燃燒，給人煮飯，炊煙

隨風飄散。剩下灰

拿來肥田。用不完的稻草搓繩子，一般

是祖父搓：黃昏的落日下

祖父的生命和繩子一起

越搓越長。雨天，腳底

纏幾根稻草，路再長也不滑了

冬天，用稻草墊床

夜再冷也暖了

空氣里彌漫著大地的味道

稻草構成人的全部

人叫草民

易朽也易生長

怎么分清我的祖國

父親死了，我看到

越來越多的男人像父親

母親死了，我看到

越來越多的女人像母親

跟在他們身后，在心里，一聲又一聲

我喊他們爸爸和媽媽。我離開故鄉多年

看到許多村莊都有故鄉的模樣

一樣的老人，一樣的男人和女人

一樣的孩子。我知道

我必須分清現實和懷念

可是，我怎么分清我的祖國

到處都是我的祖國

我走過的每一座村莊和

每一座城市，都是。我怎么分

我只是更慢地走在路上

更用心地愛

遇到的人

大地開始的地方

石頭里的血是我的父親

泥土里的淚是我的母親

父親種下的糧是我的弟弟

母親種下的菜是我的妹妹

大家一齊用力：把鋤頭和春天抱在一起

抱成忙碌的螞蟻，只有螞蟻才對低處的生活

充滿敬意。把火和民歌抱在一起

抱成閃亮的螢火蟲，只有螢火蟲

才真正理解歲月黑暗的秘密

把鹽和水井抱在一起

抱成寫詩的我，我就愛著走遍了

世界。又回到這里

這里是大地開始的地方

只要有一只鳥

村莊就飛

只要有一縷炊煙

天空就藍

槐

一朝一世，槐燃燒著

即使深冬的夜晚

也不熄滅，只是燃燒得

累了，火焰微弱了

一朝一世，槐站著

也累了。一棵燃燒累了站累了的槐

除非被砍倒，才會熄滅和躺下

槐燃燒著站著，一朝一世

在我祖國的大江南北

一棵，一棵，又一棵

槐燃燒著站著，從不說話

春天走了。槐落花

秋天走了。槐落葉

在我祖國的大江南北

燃燒著站著的槐

永遠是土地蒼老的父親

八千里黃土

八千里黃土在

月光下飛奔

八千里外的太陽等著：我

一個寫詩的男人，駕著

八千匹駿馬

不為占有，也不為拯救劫難，只為飛奔

在天和地間，濺起一瞬巨大的震撼

不為愛情，也不為獻身

給神靈，只為飛奔，做一名

挑戰者，向天和地證明

我，一個寫詩的男人，不相信

任何判決的聲音

我的血，就是我的駿馬

帶著我祖國的

八千里黃土飛奔

把時間和歷史扔在身后

我愛世界上一切小的事物

我愛一棵草，從未開花

清晨的葉片上，露珠像我

夜晚滴下的淚。我愛一只

螢火蟲，從不照耀，燈只發出

一點點亮，在無邊的黑暗里

我愛一口池塘。我差點兒淹死在里面

那年夏天，我學會了游泳。我愛一座村莊

在地球最遠的邊上，村口，老槐樹的

一條枝上還掛著我童年的夢想

我愛一個春天，一塊白菜地的春天

我生命中最孤獨最貧窮的

春天，沒有一只鳥

沒有一封信

更別說玫瑰了

我愛世界上一切小的事物

因為我的愛也很小

干凈

草把大地洗得多么干凈

墳墓里祖父的骨頭都白了

黑暗中鄰居的小女兒

把夜晚洗得多么干凈

星星和螢火蟲都在我的夢中飛了

水井把月亮洗得多么干凈，每一個對生

說不說話的人都得到了安慰

風和雨和炊煙把村莊洗得多么干凈

牛，馬，羊，豬和狗

都有自己的腳印

母親把父親的傷口洗得

多么干凈，在我叫白連春前

她也是鄰居的小女兒

她從來沒有要求我什么

當我拿起筆

她只是給我一張

干凈的紙

季節

春天，母親的乳房

涌出大片的水

死去多年的父親的墳

也開花了

夏天，正在愛的人是星星和玫瑰

已經愛過和還未愛的人

在光中生長

是鉆石和麥子

秋天，果實屬于祖國

骨頭屬于人民，田野上的

勞動者是大地的主人

冬天，一個字的偏旁

那么輕的病

擊碎了我的詩

一夜間，我被雪

埋住的根被風吹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