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家詩會（四）

西行有光陰(組詩)

格桑，格桑

請不要呼喊

就怕驚動草尖上的神

請不要歌唱

就怕驚飛安詳的鷹

請相信我對你的愛情

以日漸消瘦的石頭作證

請在黃昏的背影里祈禱

追趕馬不停蹄的憂傷

采一束盛開的格桑花

獻給你

療治我在城市里落下的病根

阿拉善的月亮

一副風干的駝骨在鳴沙里格外醒目

風吹沙不動

而奔跑于天空的是野生的羊群

它們踩在寺院的金頂上

敲響陳舊的法器

長生天下，廣漠的土地正在

一點一點收縮

蒼狼的巨嗥，讓這個世界驚恐不安

那個保衛內心的人，在帳篷里面壁

他的呼吸里灌滿了水銀

馬蹄鐵生銹

疆土遺忘在千年之遠

阿拉善右旗。月光下的蜥蜴正在念經

鷹落峽

那拼死的一躍是落日盛大的祭奠

花兒黃，鳥歸巢

一根飄零的鷹翅

仿佛是祖國對我的一次精神考驗

抑或是一個騎馬的匈奴人

失敗后的佩飾

鷹落峽：河西走廊最深的傷口

一語不發的年

一場沙塵暴讓祁連山更加沉默

我在日記里如此寫下

鷹擊長空八千里

最后一次飛翔的

是祁連山咯血的峽谷

位置

從一座山岡到另一座山岡

時間會填補所有的虛空

我時常想：那匹西域的汗血馬

踏在中原的土地上

它讓一個王——

喜悅，甚至平靜

只是我無法說出，那些

隱藏在黑暗中的暴力

讓鐵青的河西走廊

又多了一首邊塞詩

從一座山岡到另一座山岡

我甚至不會憂傷

不會歌唱

觀察事物的方式

馬掌換取路程

月光換取陰影

鷹翅換取天空

煤窯換取白駒

在我曾經站立的地方

發現自己的眼睛

有點斜

山頂上的樹

我不會傷害這棵樹

哪怕葉子掉光

哪怕枯了

哪怕蟲子掏空了內臟

我只愿意看見

黃昏把我們

和那棵樹的影子

拉得越來越長

遞過來的燈(組詩)

一盞盞遞過來的燈

鐵路在黑夜延伸，遵循著自己的法則

而冷風吹著，在心的斜坡上

黑夜抽空了自己

我在站臺上沉默著。感受著

沉重、巨大的夜晚

我在沉默中等待，像夜晚的病人一樣

望著疲憊的光，厭倦的時問

誰給我路的權利，黑夜的光線

模糊不清，在不斷流過的空氣中

一盞盞遞過來的燈，可否把我照亮

上午的溫暖

這是早春時節的雪

彌漫了整個天空，大地

這一天，我仿佛在詩中誕生

享受著稀缺的幸福

我望著大地和雪

傾聽著春天到來的聲音

想著自己在低處的生活

想著即將到來的青草、陽光和雨水

依然記著回轉身的溫暖

當閃光的眼睛在風中燃燒

我們交換光明的詞

我們尋找回家的路

而這個大雪的上午

我只能讓記憶不斷伸展

在飄浮的光亮中

我尋找我們共同的身影

在廣場上

春天來了，在廣場上

我站久了，清晨的陽光準備照徹

我的身體

準備清洗我日漸生銹的肺

風吹過，帶著絲絲清冷

吹打著我的臉龐，以及這個季節

的無奈。我知道

沒有什么值得再去留戀

草坪上的石羊被誰推倒了

頭頂上的三只鴿子

正在疼痛的天空穿越

我的心，像清晨草地上凸顯的那縷潮濕

于等待中，萌發著新的根芽

在春天

我就這樣無緣無故地來到郊外

很多野花開了，我就這樣

任憑靈魂的言語撫摸久旱的心靈

綠色覆蓋的山頭已經沒了羊群的蹤影

一棵小樹連著一棵小樹

在山坡上迎風搖曳

郊區的公路旁，是一條即將消失的河流

拖著渾濁的、瘦弱的身軀

在橋下，不倦地奔跑

一片陽光普照的草地上

飛舞著幾只紫色的蝴蝶

像真實的夢一樣

而剩下的時間里

我相信。會有一種事物

來延緩這個春天最初的沖動

故鄉的方向在風里

我們永遠無法逃離燃燒的故鄉

當時間沉淀下來

那些晴朗天空中的白云

會一朵一朵

載著美麗的時光

順流而下

我們永遠無法磨滅瞬間的記憶

在春天的風里，故鄉的方向模糊不清

那片片古老的土塬上

鑲嵌著簇簇村莊

像花朵一樣

搖曳著故鄉的身影

像一個個燈籠一樣透出火光

映出被掩蓋的腳印和風俗

將時間的門，一面一面

依次打開

從陡峭韻山坡吹過，故鄉的風

存活在永遠的回憶中

重復著一些希望的段落

于隱隱約約云影之中

故鄉的方向

在風的牽引下

蜿蜒伸展

為花招魂(外三首)

招回一小捧泥土

收集泥土中散盡的芳香一點點送回原處

招回秋風和它涼颼颼的手指

用月光漱口誦念悔過書

招回蝴蝶蜜蜂陽光

招回風雨雷電

招回花蕊花瓣花托花柄

招回葉子枝條根和芽

招回種子

招回簇擁著種子的潮濕的骨頭

招回那些在地上勞作過的人

招回明滅的一茬茬時光

寫在沙上的祈禱

愿我進入黑暗時不受阻攔

愿你們原諒我的從容與平靜

愿我被蘆葦包裹螞蟻抬柩

最后的哭泣能夠凍結某些人的冷笑

愿我的心臟得到稱量

血液中僅有的雜質徹底濾凈

愿我的眼珠能多喂飽幾只鳥

最窮的人得到曙光和針線

流浪者在溪邊安家

勞動者不再累倒泥濘的田埂上

愿莊稼繁榮興旺

貪婪者吐出吞下的種子

愿我一天兩次飲到露水

思念和清明節的小雨一樣準時

愿我得到更多的蛋糕淚水

愿你們善待我種植的塔松

愿我墳頭的淺綠擦亮你們的疲憊與憂傷

愿黑土不要堵住我的喉嚨

我深深惦記著曾經生活的世界

有人抱怨時我為他彈唱胸膛中的長江黃河

早逝者

我是黑暗你們是剩余的光明

我是寂靜你們是終將熄滅的喧囂

我是荒花你們是正在變老的瓜果

我是被風挖走的樹苗

我是你們已經過完的一段生活

我是你們身上剝落的鱗片

我是活著的人的疼痛

我是灰燼你們是火焰

仍在燃燒的人呵請你們護好各自的燈盞

能堅持多久一定要堅持多久

小睡

不要車禍戰爭絕癥洪水

讓我自然而然地老就像現在

面容可以再丑些手抖得握不拄拐杖

年限已到每個人都有那么一天

但永遠別說出那個灰蒙蒙的字

我只是無法繼續熱愛陽光和大地

累了想小睡一會兒

讓我換上出嫁時穿的衣裳

盡量美麗些干凈些允許我小睡

稍等我將在另一個地方醒來

從一株小草一粒露珠

一只小羊純潔的淚眼中

秋天的留言

1

在靜靜的站臺上

達吉婭娜來接我

她靈巧的雙手牽著白馬、

帶我走過金黃的谷垛

在靜靜的站臺上

達吉婭娜來送我

籃子是她摘下的蘋果

眼里是她凝固的秋波

達吉婭娜

達吉婭娜

車窗外下起了雪

雪上是我來時的篝火

達吉婭娜

達吉婭娜

還來不及教會我收割

卻已讓我帶走了收獲

在靜靜的站臺上

夕陽躺在白樺樹

一半是你天使般的誘惑

一半是永不復返的小河

2

金黃的畫布上

美麗的達吉婭娜在眺望

她看見的不僅是森林

還有他走過的小路和山岡

金黃的畫布上

灑滿了金色的陽光

她挺拔的身軀就像銀杏

搖曳驕傲飽滿的乳房

金黃的畫布上

楓葉飄落秋天的籃子里

有個聲音竊竊私語：

親愛的，我回來了

3

金黃的麥子

傾聽舂米的聲音

高高的谷垛旁

誰把它們變得雪白

秋天快要走了

金黃也要離開

山岡上看達吉婭娜

是紅色的頭巾

還是落下的楓葉

4

這是我熟悉的家園

一排排飽滿的向日葵

我把它們等熟了

向日葵比太陽更金黃

我等著達吉婭娜

為她搭起秋天的籬笆

在我的吟唱里

有一種悲傷

達吉亞娜

為秋天打開了門

吹滅燈

靜靜地關上

責任編輯 谷 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