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長和小板凳

（一）

剛吃完午飯，賈縣長就叫來司機小鄭，開車下鄉去了。他都調來一個星期了，每天不是開會就是剪彩，還沒去鄉下走一趟呢！

轎車在鄉村公路上飛馳。公路雖不平整，但車稀人少，十分安靜，加上滿眼青綠，空氣里彌漫著油菜花的芳香，賈縣長不知不覺進入了夢鄉。忽然被一陣激烈的爭吵聲驚醒，原來是車子軋壞了路邊水果攤的一只小板凳，擺攤人攔下車子，要小鄭賠償一百塊錢，小鄭不給，兩人便爭吵起來。

賈縣長抹抹臉，伸個懶腰，走下車問擺攤主什么板凳這么金貴。擺攤人是個三十多歲的漢子，他用眼角瞟了一眼賈縣長，大聲說：“叫你們賠一百塊我是客氣的，不客氣的話，嘿，賠一百五十塊 也不一定答應！”小鄭反唇相譏：“請問大哥，你見過潑皮無賴二混混嗎？如果沒見過，你拿鏡子照照，你什么樣他們就什么樣。”擺攤人針鋒相對：“請問小兄弟，你知道什么人敢惹潑皮無賴二混混嗎？如果不知道，我告訴你，只有惡棍土匪大流氓才敢惹！”小鄭急了：“你……你敢罵我們？”接著手指賈縣長：“他……他是縣里賈縣長！”擺攤人不屑地看一眼賈縣長，繼續還擊小鄭：“你們能罵我，我也能罵你們。你們知道我是誰？我是新時期建設小康社會的主力軍——農民！農民和縣長，肩膀拐子一樣齊！”賈縣長撲哧笑了：“你嘴巴挺靈巧呀！”接著問小鄭：“什么板凳壓壞了，拿來我看看。”小鄭轉身去車后拿來那只破板凳，賈縣長接過一看，原來是一只洋槐樹打的寬不過巴掌、高不過膝蓋的四腿小板凳，有一條腿被軋斷了。他把小板凳丟到地上，從口袋里掏出一張十塊錢鈔票，遞給擺攤人：“喏，拿去，這板凳連木料加木工，算上天也不超過這個數！”擺攤人推開他的手，瞪著眼睛說：“看來你真是‘假縣長’，因為你連市場經濟的發展規律都不懂。這板凳眼下是不值幾個錢，可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后呢？三十年前豬肉七角錢一斤，現在漲了十倍，就按三十年漲十倍算，這只板凳三十年后至少值一百塊。可我這板凳就座三十年？我家這只板凳是我太爺爺傳下來的，都坐六十多年了，不是你們軋壞了，再坐六十年沒問題，我說讓你們賠一百塊是客氣！”“你……”賈縣長一時語塞。

小鄭趕緊救駕：“哪有你這么算賬的，我看你是存心敲詐。我老遠就注意你的攤子了，板凳一直坐在你屁股底下，怎么車到跟前就到車輪下了？你一定是故意搗鬼！”擺攤人豎起眉毛：“嘖，嘖，你看，豬八戒耍悟空，倒打一耙了吧！我今天可是見識惡棍土匪大流氓是什么樣了。不過我不怕，損壞東西要賠償，這是毛主席他老人家為共產黨的子孫后代定下的規矩！”說著走到車前面，伸開雙臂嚷道：“我就站這兒，你們不賠錢，除非從我身上開過去。”

賈縣長見他走路一瘸一拐的，關心地問他腿怎么了，他沒好氣地說：“別跟我套近乎，不賠一百塊錢就想過去，駱駝鉆雞窩——沒門！”小鄭油然生怒，大聲說：“你再胡攪蠻纏，我打電話給你們鎮派出所，讓他們來對付你！”擺攤人仰起腦袋：“你打呀，派出所那幾個大蓋帽個個跟我哥們兒，他們來我就有酒喝了！”

這時，賈縣長搬起小板凳，對擺攤人微微一笑說：“如果你這只板凳真是你太爺爺傳下來的，我們愿意賠償你一百塊錢，可是誰能證明這板凳是你太爺爺留下的呢？”擺攤人不假思索：“我媽能證明，不信，你們問我媽去。”“你媽在哪兒？”“在家里。”賈縣長又問他家在哪兒，他手指身后離公路不到百米的一幢舊瓦屋說：“喏，就是那兒！”賈縣長手提小板凳，朝舊瓦屋走去，小鄭猶豫一下也跟了過來。

（二）

這幢舊瓦屋又矮又小，看上去有些年代了，墻磚已駁出一個個小窩窩，頂瓦有不少碎了，門檐和窗檐都裂開了縫。

賈縣長和小鄭一進門就有人發問：“誰呀，是找我家郭發的吧？”賈縣長扭頭一看，見房里床上靠墻倚坐著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太太，連忙來到老人床前說：“大媽，我們是你兒子的朋友，我們從公路邊你兒子那兒來，我們看您來了！”老人臉上露出笑容：“是嘛，可我是瞎子，不知道你們是他的哪個朋友呀。”賈縣長細看老人，見她一雙眼睛暗淡無光，便小聲說：“我們是他才結識的朋友。你眼睛壞多久了？”老人嘆口氣：“唉，都壞二十年了，是郭發他爸死那年哭瞎的。”“你兒子的腿怎么壞的？”“是他七歲那年害小兒麻痹癥落下的。”“你們的日子過得苦吧？”“這還用說。”老人打開了話匣，“我一個老婆子苦點沒關系，可苦了我家郭發，我心里實在舍不得，他腿有殘疾，既不能種田，又不能外出打工，還要照應我這個瞎媽，這不，都三十二歲了，還找不上對象，家里窮得不像家……”老人說著抹開了眼淚。

賈縣長想安慰她，她卻轉了話題，問賈縣長：“你們從公路邊來，你們知道他今天敲車了嗎？”賈縣長不解：“什么敲車？”老人解釋：“就是故意把東西扔到人家汽車里頭，讓汽車軋壞，然后訛人家賠償。”賈縣長明白了，遲疑一下說：“沒有，他今天沒敲車。”老人又說：“他以前老敲車，隔個把月就敲一回，好多人被他敲過，有縣里的局長，也有鎮里的鎮長。派出所要抓他，看我沒人照應就沒抓。我天天拎他耳朵，叫他不要干這缺德事，窮要窮得有骨氣。可他偏不聽。唉，都怪我呀，瞎眼不算，去年又得了心臟病，天天要吃藥，他擺水果攤掙那幾個錢哪夠，他是被逼無奈呀！”老人說著又流下了眼淚。

賈縣長安慰她：“你兒子學好了，今天真沒敲車，他馬上就收攤回來，我們將他的小板凳先帶回來了。”說著將小板凳遞給老人：“你摸摸這是你們家的板凳么？”老人接過小板凳，用手在凳面上摩挲幾下，點頭說：“是我們家的小板凳。”賈縣長接著問：“聽說這板凳是郭發太爺爺留下的，是真的嗎？”老人馬上說：“是的，是他太爺爺留下的。這板凳又矮又小，在人家早劈掉當柴火燒了，可我們家一直沒添置新板凳。”

老人一邊說一邊摸板凳，忽然大聲說：“不對，我這混兒子又敲車了，這板凳斷了一條腿，他敲車都用這板凳。”賈縣長忙說：“你兒子今天真沒敲車，他說這是以前斷的。”老人搖搖頭：“以前被軋斷，他當晚就修好，第二天還坐呢，你們被他蒙了！”

賈縣長想了想說：“那這樣吧，我們還把板凳帶給他，問他今天到底敲車沒有，要真敲了，我們就狠狠批評他，讓他今后不干這缺德事。”老人連連點頭：“好，好，那就難為你們了，我的話他不聽，朋友的話，他能聽！”

賈縣長回到公路邊，把小板凳還給郭發，對他說：“這板凳是你家太爺爺留下的，我們愿意賠償你一百塊錢，但聽說這板凳也被別人軋壞過，你要告訴我你讓人家賠了多少錢，你要一視同仁，不能讓別人賠的少，我們賠的多。”郭發馬上說：“都是賠的一百塊，保證一視同仁，不信，你以后可以問他們。”賈縣長問他們都是誰，郭發想了想說：“有縣里農業局張局長、土管局蔡局長、供電局金局長，還有鎮里的黃鎮長、陸副鎮長，如果你真是縣長，以后肯定見得到他們。”

一旁的小鄭忍不住說：“你敲了這么多人呀！”“這……”郭發現自己失言，一時語塞。接著又強硬起來：“敲這么多人怎么著？告訴你吧，還有別人我不知道是誰呢！”

賈縣長問：“這些干部你怎么知道的？”他說：“是鎮派出所人說的。這些人不厚道，給了錢又讓派出所來整我，可派出所對我挺哥們兒！”接著朝賈縣長伸出手：“給錢吧，你也別指望派出所會整我！”賈縣長說：“好吧，我們如數賠償。”說著從口袋掏出一張百元現鈔遞給郭發。小鄭趕緊掏錢，說要賠由他賠，責任是他的，可郭發已將賈縣長的錢收進了口袋，他恨恨瞪了郭發一眼。

這時賈縣長坐上車，讓小鄭把車開下公路往村里開去。路上，他用手機一一撥通縣農業局張局長、土管局蔡局長、供電局金局長、鎮里黃鎮長和陸副鎮長的電話，要求他們立即往郭發的水果攤趕來。

（三）

一個多小時后，郭發的水果攤前陸續開來四輛轎車，郭發發現車上下來的都是被他敲過的干部，不知是禍是福，心里忐忑不安。正要收攤回家，賈縣長的車開回來了。

賈縣長下車后先攔住他：“你可不能走，他們都是沖著你來的，你走了就無戲可唱了。”郭發來了牛脾氣，直著脖子吼道：“沖我來干什么？想一起跟我算賬，反攻倒算？我還真不怕呢！你們能把我當肉吃了！”說著一屁股坐到那只斷腿小板凳上。

賈縣長笑著讓他站起來，說要這板凳用，郭發狐疑地站起來。賈縣長舉起小板凳對干部們說：“我想先請你們認一認是不是這只小板凳敲過你們的車？”干部們同聲說是。

他又說；“可你們知道這只板凳有多少年了嗎？告訴你們，這板凳是郭發的太爺爺留下的，已有六十多年了，這樣一只又矮又小的板凳為什么至今還在用？他們家窮呀，換不起新板凳呀！誰頭上有毛裝禿子？”接著介紹了郭發家的困境，說完話題一轉：“可你們在被他敲車后，除了掏出一百塊錢賠償金，以后又讓派出所整他之外，有誰多問過一句他家的情況？有誰想過這么古老丑陋的小板凳為何至今還在使用？可見我們有些干部對老百姓的疾苦麻木不仁到何種程度！在座的都是共產黨有職有權的干部，如果你們中有一個人對他家的貧困予以關注，他家的貧困都不至于延續到今天。”

說到這里，他把小板凳放到地上，指著說，“你們每人都在這凳子上坐一分鐘，讓你們坐慣沙發的屁股體會一下坐小板凳的滋味，再到郭發家里看一看，從而記住我縣還有農民在過幾十年以前的生活，需要我們的幫助。現在就坐，挨次序坐！”

干部們一個個面露羞愧，默默地過來坐板凳，坐完就往郭發的家里走。不一會兒，大家坐完看完，又回到公路邊。賈縣長又發話：“你們這會兒肯定有不少感受和體會了吧，可現在不是空口說白話的時候，你們必須拿出實際行動來。我初步了解，這個村的特困戶包括郭發家共有四家，我們分工包干，在座的三個局各負責一戶，鎮政府負責一戶，一個月內幫助解困，誰不完成任務，誰讓出位置，你們有沒有意見？”大家齊聲說沒意見。

接著，他對四個特困戶進行了分工。接到分工后，干部們馬上分頭去了各自的包干戶。郭發家的解困任務分給了供電局，金局長很快拿出計劃：捐三萬塊錢幫助郭發家翻修房屋，再將他家通往公路的小路修寬修平，讓郭發利用靠近公路的優勢在家里開一個水果、百貨店。賈縣長當即表示贊成。郭發感動得不知說什么好。

一個月后，郭發家的小店開業，賈縣長買了鞭炮前來祝賀。臨走，他要郭發將那只太爺爺傳下的小板凳送給他，他說：“這凳子你們家現在可以不要了，送給我吧。”郭發不解：“這凳子又小又丑，你要它干什么？”賈縣長神秘地說：“坐這凳子能治頭暈。”

從此，這只小板凳成了賈縣長辦公室里的一道獨特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