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刑場的槍聲
子夜,關東神偷郭懷泰和鉆地快刀吳占魁被押到郊外的密林深處,警察局將在這里秘密槍決他們。在這里見閻王的人,不論是該見的還是不該見的,都和時局有關。
……
神偷郭懷泰是因為劫持日本軍車犯下了死罪。
郭懷泰祖上是京城人,父親是末代皇帝的日語翻譯,因不甘做亡國奴,在遷押長春的途中被日本人殺害。母親聞訊,攜子潛逃,逃進柳城時,突染傷寒,不久死去,從此郭懷泰淪落街頭,當時郭懷泰年僅十三歲。后來偶遇關東飛賊瓦上行,將他收為關門弟子。瓦上行雖是飛賊,但他從不坑害百姓,他的目標是土豪劣紳和日本人。而郭懷泰既善于模仿他人言行,又精通日語,這對瓦上行獵取目標極為有利,因此瓦上行非常賞識郭懷泰,不僅時常給郭懷泰開小灶,還悄悄把壓箱底的絕活傳給了郭懷泰,十年后,郭懷泰的名字便由“關東神偷”取而代之。
這天下午,郭懷泰去郊外的柳河洗澡,正洗著,見一輛日本軍車停在了河邊,少時,從車上跳下七、八個日本兵,嗚哩哇啦地脫光衣裳,也跳進河里洗起澡來。
每逢盛夏,來柳河洗澡的人很多。柳河的河水清澈,川流不息,百姓叫它活水,活水爽心潤膚,強身健體,因此柳河有天然澡堂之稱。
日本人進來后,洗澡的人雖較往日少了許多,但還是往來不斷。日本人也常到這里洗澡,有商人,也有軍人,脫光了衣裳跟中國人一樣,唯一的區分是說話。
郭懷泰游到日本兵的旁邊,邊洗澡邊聽他們的嗚哩哇啦,日本人的嗚哩哇啦郭懷泰聽得明明白白。這些日本兵是柳城日本憲兵司令部的運輸兵,專門負責軍用品的押送。知道了這個秘密,郭懷泰突發奇想,打算跟日本兵玩兒個借花獻佛的游戲。于是他回到岸上,從衣兜里拿出個小鏡子,又掏出一塊兒透明的軟東西攥在手里,然后悄然回到日本兵的旁邊。過了一會兒,日本兵洗完澡上了岸,郭懷泰卻不見了。日本兵穿好了衣裳爬上車,一直開進憲兵司令部。
柳城雖是小得不能再小的縣城,可它是奉天到北平的唯一通道,這個特殊的地理位置決定了它的戰略意義,所以它麻雀雖小卻五臟俱全。
駐扎柳城的日本憲兵司令部主要負責前線軍用品的補給。在柳城,他們很少跟當地人發生正面沖突,這是日本關東軍總部下的令,怕的是后院起火,影響前方供給。
那輛軍車在藥品庫前停下,車上的日本兵全都跳下來,忙忙活活地從庫里往車上搬藥品,直到裝滿封好才停下。接著,在小頭目的指揮下,他們排隊去伙房,每人領了一份盒飯和飲料,又回到車上,然后把車開出了憲兵司令部。這批藥品是送往前方陣地的急需藥品,上級命他們火速運到,因此他們不敢耽擱。
車行駛到青龍山時,司機剎住車,跟旁邊的小頭目說:“前面是青龍山峽谷,土匪常在那里出沒,不能停車,過了山是一馬平川,沒有背人的地方,您看是不是在這里讓弟兄們下車方便方便?”小頭目點頭贊許,隨即把押車的士兵喊下來,各自找地兒,該撒尿的撒尿,該拉屎的拉屎,小頭目也背過身去嘩嘩地尿起來。就在這時,軍車忽然跑了,無論小頭目和日本兵們怎么嗚哩哇啦地鳴槍叫喊,軍車依然飛速向前,抽袋煙的工夫就沒影了。
駕車逃跑的并非別人,正是關東神偷郭懷泰。
郭懷泰除了偷還有個絕活,叫塑容術,也是飛賊瓦上行傳給他的。塑容術如同捏泥人,只要瞅準對方,就能把對方的容貌捏出來,保準分毫不差。塑容術跟捏泥人的區別在于選材不同,捏泥人用的是黃泥或紅泥,而塑容術用的是透明膠泥,塑到臉上就成了厚薄有別的面膜,用過后還可以揭下來,面容絲毫不會受損。郭懷泰在柳河洗澡時,玩兒的就是塑容術的把戲,他把日本兵的司機拽進水底掐死,再把自己塑成司機的模樣,然后混進日本兵的隊伍里,神不知鬼不覺地劫持了軍車。
郭懷泰把車開進深山,送給了土匪頭子谷三腳。郭懷泰是當年流落街頭時認識谷三腳的。谷三腳原是柳城武館教練,因打死三個尋釁滋事的日本武士,惹怒了憲兵司令部的川島司令,川島立馬威逼警局,令其查封武館,緝拿谷三腳,否則將以武力解決。谷三腳很快得到警局里的密報,在警局緝拿之前就帶領弟子們逃進青龍山,跟青龍山的土匪合了伙,做了三寨主。
那天天下大雪,郭懷泰乞討無門,餓了一天肚子,結果在一個大門洞里暈倒了。他是被大門洞里的主人踹醒的。主人叫范彪,是個巡警的小頭目,此人很霸道,常常沒事找事,百姓們叫他喪門星。這天傍晚,范彪準備去警局值班,剛出門兒就被郭懷泰絆個跟頭,摔了一屁股雪,于是很來氣,就把郭懷泰踹了一頓,踹得郭懷泰滿地打滾。正這時,谷三腳從這路過,便上前阻止。范彪火了,沖谷三腳嚷道:“你他媽的該干啥干啥去,少管閑事,別說老子翻臉不認人。”谷三腳也急了,說:“這事我還非管不可了,你再敢踹他一下,我就讓你踹人的腳殘廢,你信不信?”范彪心里明鏡似的,谷三腳是出了名的鐵腳,一腳致人殘,三腳要人命,他可沒膽量跟谷三腳較勁,因此停住腳,撲打撲打屁股上的雪,蔫了巴嘰地走了。
谷三腳扶起郭懷泰,就近找了家飯店,讓郭懷泰飽吃一頓,臨別時又掏出一塊大洋送給郭懷泰,郭懷泰靠這塊大洋活了下來,直到飛賊瓦上行收他做關門弟子。后來,他和谷三腳拜了把子,成了生死之交。
谷三腳雖然投靠了土匪,但干的卻都是殺富濟貧為民除害的善事,這也正是郭懷泰把劫持的藥品車送給谷三腳的原因。
郭懷泰劫持日本軍車一事轟動了整個縣城,川島帶著滿臉的殺氣來到警局,給新上任的局長范彪下了一道通牒,限三日內抓住神偷,交憲兵司令部處決,否則就一天殺死一個中國人,直到抓住神偷為止。范彪剛上任沒多久,這個通牒對他而言,不比要他的腦袋輕松。警局三年前就懸賞緝拿郭懷泰,三年過去了,連郭懷泰的影兒都沒見著,如今限三日抓住,明擺著是不可能的事,除非郭懷泰自投羅網。然而誰都沒料到,期限的最后一天,郭懷泰真就自投羅網來了。他大大咧咧地走進警局,當著范彪的面,撕掉臉上的塑容面膜,露出本來面目。郭懷泰對范彪說:“還認識老子嗎?告訴你,老子就是當年在你家大門口被你踹得滿地打滾兒的要飯花子,三年前你們懸賞緝拿的關東神偷也是老子。知道老子為啥送上門來嗎?一不是怕川島那個王八犢子,二不是怕你們這幫警察狗子,我是不想看到無辜的百姓因為我被殺掉,明白這叫啥嗎?這叫大老爺們兒的骨氣!我來自首是有條件的,你必須答應,否則老子轉身就走,你們誰都拿我沒轍。”范彪心里清楚,除了郭懷泰的師傅瓦上行,沒誰能降住郭懷泰,他無論如何都得答應郭懷泰的條件,不然,送上門的逃犯會在他的眼皮底下即刻消失,他將無法向川島交待。于是他對郭懷泰說:“什么條件你說吧,我答應你。”郭懷泰說:“如果判我死刑,不許把我交給日本人,我要死在中國人的槍下,聽說你們警局的槍神探長挺仗義,到時就讓他送我上路,這個條件不過分吧?”范彪說:“當然當然,本局一定照辦。”郭懷泰又說:“姓范的,我可把丑話說在前頭,如果你說了不算,即便到了刑場,老子也能逃脫,到那時,老子可要大開殺戒了,川島殺一個中國人,老子就殺他兩個日本人,再搭上兩個警察狗子,當然,我一定把你排在頭一號,老子說話算話,不信你就試試。”
范彪讓郭懷泰給鎮住了,他只好厚著臉皮去見川島,請川島允諾,由槍神探長處決郭懷泰。范彪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說服了川島。就這樣,郭懷泰被留在警局的死牢。為了穩住郭懷泰,范彪又命令看守:郭懷泰在押期間,要滿足他的一切要求,否則軍法論處。
……
郭懷泰被關進死牢不久,鉆地快刀吳占魁也進來了,他的罪名是殺人。
吳占魁是柳城當地人,父親是祖傳名醫。吳占魁十二歲那年,父親救了一位武術大師,后來才聽說,武術大師在奉天開了一個鏢局,因揭露日本商人販賣煙土一事,惹惱了奉天的日本當局。日本人隨即密令特工組織,跟蹤追殺武術大師,但一直未能得逞。于是把目標轉向武術大師的父母,不日,將其父母抓獲,以此威逼武術大師就范。為救父母,武術大師只好投降,父母獲釋后,他又憑借自己的神功絕技,從看守所里逃了出來,連夜離開奉天。日本當局獲悉情報,立時將武術大師的頭像傳給各地特工組織,下令發現該人,格殺勿論。就在武術大師逃進柳城時,突然被后面打來的黑槍擊中,當即倒下。醒來時,他已躺在吳占魁的家里了。吳占魁的父親為他取出身上的三顆子彈,敷上御藥神仙膏,這才救了他一命。在吳占魁父親的精心調治下,不久,武術大師便康復如初。為答謝恩人,武術大師把蓋世的百步飛刀和瑜伽縮身功傳給了吳占魁。吳占魁出道后,百步飛刀快如子彈,且刀不虛發。他練就的瑜伽縮身術也非常了得,可在眾目睽睽下鉆入土里銷聲匿跡,江湖上送他雅號——鉆地快刀。
吳占魁的家境比較殷實,父親在外行醫,母親持家有道,在柳城算得上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了。吳占魁的爺爺曾是光緒年間的太醫,他配制的五味散和神仙膏可謂蓋世名藥,五味散治內疾,神仙膏療外傷,藥到病除,十拿十穩,甚得太后賞識。大清國垮臺后,吳占魁的爺爺攜一家老小跑回老家柳城,開起了藥鋪,取名聚仁堂。吳占魁的爺爺死后,父親繼承家業。因為有五味散和神仙膏這兩劑御藥撐門面,生意一直很好。有一天,吳占魁的父親去鄉下出診,偏巧這天晚上,有對夫婦抱著孩子前來求醫,說孩子厭食惡心,腹痛不止,吃了好幾個郎中的藥都無濟于事,剛幾天就把孩子折騰得皮包骨了。吳占魁的母親很為難,若打發人家回去那會丟了聚仁堂的名聲,不然自己又不會看病,正不知如何是好,吳占魁想出個法子,他把母親拉到一邊說:“咱家不是有種能吃的黃土嗎?咱往黃土里和點蜂蜜,再搓成幾個丸子,給他們拿回去服用,雖然治不好病但也吃不壞身子,等父親回來不就好辦了嗎?”母親覺得有道理,就照辦了。沒想到,第三天晌午,那對夫婦領著孩子找上門來,還拎著煙酒糖茶四合禮,一進門就說:“你們聚仁堂真是名不虛傳,連夫人都這么神,兩副藥就把孩子的病治好了,我們是來謝恩的。”說完,就跪在地上給吳占魁的父母磕頭。吳占魁的父親驚詫不已,急忙扶起那對夫婦問:“孩子吃完了藥拉沒拉屎?”夫婦回答說:“拉了,拉好幾回哪。”吳占魁的父親說:“走,帶我去你們家看看孩子的糞便。”吳占魁的父親來到那對夫婦家,在孩子的糞便上發現好幾條勾蟲,于是恍然大悟,回到家就跟吳占魁的母親說:“你配的藥方歪打正著了。”吳占魁的母親說:“我哪會配藥啊,那不過是應急的法子,你要是在家,說啥也不能用這個法子應對人家呀。”吳占魁的父親說:“即便我在家,也配不出這個方子來。”吳占魁的母親吃驚地問:“黃土和蜂蜜也能治病?”吳占魁的父親說:“我也是剛弄明白,你想啊,蜂蜜是甜的,正合勾蟲的口味,而黃土是黏的,有緊縮的性能,一旦勾蟲鉆進黃土吸光了蜂蜜,就被黃土裹在里面爬不出來了,于是就隨著糞便排出體外,蟲子被打下來,孩子的病不就好了嗎?”
從此,黃土和蜂蜜便列入了聚仁堂的驅蟲藥方,取名蜜黃丸。
人生總是陰陽交錯、興衰迂回。不久,保安司令的老媽病倒了,請吳占魁的父親往診。吳占魁的父親到府上給老太太號完脈,有點為難了,老太太得的是不治之癥,可礙于司令的權威,又不便道出真情,于是只好說先服兩劑藥看看吧。吳占魁的父親開了兩劑營養藥,讓司令的管家宮大年到聚仁堂去抓。宮大年把藥抓回來交給下人,下人熬好了端給老太太服下,結果,老太太七竅流血當即死去。司令大怒,令手下把吳占魁的父親抓來抵命。吳占魁的母親聞訊后,急火攻心,竟也猝然死去。一下子失去雙親的吳占魁,無法承受這個打擊,憤怒之下,便把瑜伽神功運滿全身,縮身竊入保安司令的府邸,殺了他的全家,然后效仿武二郎,用手蘸著保安司令的血,在墻上留下十個大字:殺人者鉆地快刀吳占魁。
不久,省城發出公告,命吳占魁歸案,否則誅滅吳家九族。為了家族不受牽連,吳占魁選擇了自首。
……
郭懷泰和吳占魁被關在同一個死囚號里。兩人命運相同,脾氣相投,很快便立草為證,在號里拜了把子。
吳占魁說:“古有桃園三結義,今有死囚二弟兄,也算江湖上的一段傳奇了。”
郭懷泰說:“何止如此,咱哥倆還可同年同月同日死,黃泉路上不孤單嘍。”
吳占魁問:“誰說咱能同年同月同日死呀?我咋不知道?”
郭懷泰說:“有錢能使鬼推磨,我花了十塊大洋,買通了獄警,凡是跟咱有關的消息,他們就會通報我。”
吳占魁又問:“那些獄警還說啥來著?”
郭懷泰說:“他們還說,為了提防有人劫法場,警局決定秘密處決咱們,送咱們上路的是槍神探長。”
吳占魁說:“聽說槍神探長能在百步之內蒙上眼睛擊中靶心,要是讓他送咱們上路,也算不枉一生了。”
上路這天,槍神探長派人送來大碗酒和大碗肉,哥倆喝得酩酊大醉,被押上刑場時還打著呼嚕……
子夜時分,郊外的密林傳出槍聲,就響了兩下,很清脆。押送犯人的獄警回來說,是槍神探長開的槍,一槍放倒一個,非常利索。
第二天,柳城的大街小巷貼滿了郭懷泰和吳占魁被正法的公告……
二、不翼而飛的尸體
貼出公告的當天晚上,吳占魁的叔叔帶著吳家的幾個男人偷偷來到郊外密林,尋找吳占魁的尸體,打算讓他入土為安。他們好不容易找到殺人現場,卻只見血跡不見人,于是打著燈籠各處查找,幾乎找遍了整個林子,也未找到一具尸體,只好悄然返回。
次日,尸體不翼而飛的傳聞在柳城的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傳了個遍。
傳聞傳到川島的耳朵里,他惶恐起來。他驀然感到,小小的柳城有太多的不可思議和稀奇古怪,令他摸不著頭腦。他一直認為,戰爭是軍人的事,而戰爭中的民眾只能是附屬的群體。既然大日本帝國占領了東北,那么占領區的民眾就該服服帖帖做天皇的順民。可是他在柳城卻看不到這種跡象。從他踏上這片土地開始,看到的全是仇恨的眼睛,哪怕是街上烤地瓜的老頭、賣香煙的小丫頭,射出來的目光也帶著血淋淋的憤怒。更令他不安的是,柳城的百姓居然敢殺日本帝國的武士,敢劫日本帝國的軍車,用他的話說,柳城的百姓“良民的沒有”。如果不是上級有令,他早就大開殺戒了。但他明白,大開殺戒的結果是,在威懾中國人的同時也將嚴重影響帝國的前線供給,總部怪罪下來,他就吃不了兜著走。于是他決定玩兒陰的,讓中國人窩里反,他坐山觀虎斗,這樣,不論傷及哪伙,他都絲毫無損,既可一箭雙雕,又可見縫插針。玩兒這套是川島的拿手戲,因為他熟悉中國,尤其是東北。在赴任柳城憲兵司令之前,他曾是“滿洲”日本特務機關的小頭目,對明來暗去這套把戲他玩兒得滾瓜爛熟。為了在柳城玩兒好這套把戲,他從憲兵隊里抽出二十名武士家族出身的憲兵,成立了黑龍幫,明為浪人武士,暗地里是間諜殺手。通過黑龍幫,他掌握了許多政治的、軍事的和國、共、偽(汪精衛嫡系)三股勢力的內部情報,同時在諸多領域里網羅收買他的幫兇,而他則坐在他的司令部遙控這些特務和漢奸為他做事。
川島玩兒的這套把戲常常令他得意,然而在得意的同時又常常伴隨著突如其來的鬧心。比如借警局之手處決兩個大俠的事,他就非常得意,可是正在得意時,突然傳來尸體不翼而飛的消息,這消息像把刀子捅在他的心上,讓他無法忍受,于是他便沒頭沒腦地發脾氣,嚇得屬下沒完沒了地立正、“哈咿”。
這天晚上,他把火氣轉移到了范彪身上。范彪是從巡警的小頭目中破格提到局長位置上的,這是川島的杰作。不久前,范彪僅僅是巡警的班頭,天天領著巡還警在街上沒事找事,百姓管他們叫路狗。這天,范彪帶著兩個巡警到街上的小店小鋪刮民財,從東到西由南到北挨家挨戶的刮,他們把這個行為美其名曰收安全費。店主鋪主惹不起他們,只能逆來順受。也有不信邪的跟他們對抗,但抗歸抗,該交還得交,分文不少,鬧不好還要挨頓警棍。這天下午,范彪又遇上個搞對抗的主兒,是位剛進城擺攤兒的鄉下女人,她不清楚交納安全費這一說,就跟范彪吵起來,范彪火了,吩咐手下踢翻女人的攤子,女人也急了,抓住范彪的衣領跟范彪撕扯起來,范彪大怒,命令手下說:“把這娘兒們給我拽到一邊兒狠狠地打!”兩個手下把女人踹倒在地,劈頭蓋臉就是一頓警棍,范彪仍覺不解恨,又把女人的衣裳撕破,直到露出兩只奶子才罷休。這個場面剛好被查崗回來的川島看見,他狡黠地笑了,跟身邊兒的文書小滕說:“一個為小利而不惜對女人大打出手的男人,沒有他不愿做的事,只要給他好處,他可以當狗,我敢跟你打賭,用不了幾天,這個家伙就會成為我的哈巴狗。”第二天,川島派黑龍幫的人摸清了范彪的底細,并把范彪請到憲兵司令部,笑著對他說:“我很欣賞你的勇敢和灑脫,當你把那個女人的衣裳撕破時,我就看中了你,只要你跟我合作,我不但可以滿足你對金錢和美女的需求,還可以幫你直線晉升,我保證,用不了多久,警察局長的名字一定叫范彪。”川島的這番話,像擺在癮君子面前的海洛因,散發著無法抗拒的誘惑力,范彪因此就范了。果然沒多久,川島親自出馬,給柳城官方施壓,調離了在職的局長,把范彪從巡警的領班直升為局長。但川島沒料到,范彪是個成事不足的庸才、奴才,連處決犯人這么個本來很簡單的差事,經范彪一折騰竟死不見尸了。川島無法不把火泄到范彪身上,他痛斥范彪說:“你知道什么叫蠢豬嗎?看看你自己就有答案了!不不,你不僅是蠢豬,用你們中國人的話說,你還是個飯桶,而且是提不起來的飯桶。說吧,你該如何對我解釋?”
范彪被川島訓得不知所措,他確認不了川島讓他解釋什么,于是膽怯地問川島:“不知您讓卑職解釋哪件事,請太君明示?”
“八格!”川島把腰間的洋刀拔出一半又推了回去,歇斯底里道,“我剛才說你是蠢豬說錯了,你連蠢豬都不如!路人皆知的傳聞,你居然還讓我明示?說,被你處決的兩具尸體哪去了?”
范彪已大汗淋漓,兩具尸體哪兒去了,他也不知道,但此時他不敢說不知道,說不知道很可能會促使川島把腰間的洋刀全部拔出來,所以他只能撒謊,給川島編故事,“太君,您消消氣兒,聽卑職慢慢向您稟報。”范彪想了想說,“不瞞太君,聽到兩具尸體不翼而飛的傳聞后,我立馬帶一個排的警力去密林搜查,把林子像篦頭發似的篦了一遍,可是除了殘留在現場的兩大塊血跡外,什么都沒找到。這時我就想啊,兩具尸體哪兒去了呢?肯定不是被狼吃了,被狼吃了會留下衣裳的碎片兒和骨頭渣子。也不可能死而復生,死而復生會留下他們逃生的足跡和滴在地上的血痕。既不是被狼吃了也不是死而復生,那就剩下一種可能,兩具尸體被人盜走了。那么誰有這么大的膽子和本事盜尸哪?柳城境內只有一個人……”
“誰?”川島問。
其實范彪這套瞎話完全是編出來的,壓根兒就不存在“誰”的內容。而情節發展到這個地步,他想不編都不成了,他只能接著往下編。但具體到盜尸人這個細節上,他不能瞎編了,他必須扣在自己胡說八道的結論上——柳城境內只有一個人,這個人應該是誰哪?經過權衡他確認,青龍山的土匪頭子谷三腳是最佳人選,把盜尸的罪名扣在谷三腳的頭上,川島不但深信,而且還懼之三分,即便火氣再大,也會因谷三腳這三個字收斂一些。于是范彪故作膽怯地說:“太君,盜尸者肯定是青龍山的土匪頭子谷三腳。”
川島的臉抽搐了一下,好一會兒才說:“你有根據嗎?”
順著這個路子往下編,范彪不假思索,張嘴就來:“尸體中的神偷郭懷泰是谷三腳的把弟兄,太君的軍車就是他劫走送給谷三腳的,您想想,谷三腳能眼睜睜看著他的把兄弟暴尸野外而不管嗎?”
川島說:“你說得有些道理,不過你要盡快查明,我要知道他們尸體的下落。”
“哈咿!”范彪哈著腰退下去,退到門口轉身走了。
范彪剛走,保安團的宮大年求見,說有要事跟川島司令磋商,川島把宮大年請到密室落座。
宮大年說:“鄙人貿然而至,請閣下見諒。”
川島說:“宮先生有事請講,不必客氣。”
宮大年說:“好,那鄙人就直言不諱了。”
川島說:“請便。”
宮大年說:“有件事想與閣下合作,不知閣下肯否賞臉?”
川島說:“只要有利,我絕不推辭,請先生明示。”
宮大年說:“不瞞閣下,我的身份是七十六號特工總部在柳城的特派員,任務是組建柳城新政權,這個新政權既不屬于重慶的蔣某,也不屬于延安的朱毛,而屬于中日聯合的你我。我們總部的態度很透明,在時機成熟時,與閣下共謀此事,以便借助閣下的威懾力,把新政權扶植起來,讓這個新政權成為柳城中日聯合的基石,不知閣下是否贊許?”
川島說:“這個計劃大大的好,我會全力相助,但我很想知道,先生的前期準備到了什么程度?”
宮大年說:“請閣下放心,首先,柳城的保安團已歸我們七十六號所屬。其次,新政權的各部要員特別是縣長的人選已物色完畢。用中國人的話說,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了。”
川島說:“請先生放心,一旦時機成熟,我一定給先生送去東風。”
“多謝司令閣下!”
“恭候先生佳音。”
三、再現的陰魂
柳城剛消停沒多久,突然又冒出黑俠白俠的傳聞來,鬧得滿城風雨。說黑白二俠來無影去無蹤,替天行道無所不在。制造這些輿論的中心是春香茶館,柳城的諸多新聞大都經此廣而傳之。這個茶館雖然不是很大,但應有盡有,除了品茶聊天吃點心,還可聽評書,看二人轉。這里的評書和二人轉別具一格,有時效性,柳城的大事小情,不論是過去的現在的還是剛剛發生的,都能編進詞里,然后說出來唱出來,甚至上午發生的事下午就能編成評詞唱詞,傳給絡繹不絕的茶客。這里的評書和二人轉分日子,單日子是評書,雙日子是二人轉。當然,若有人花錢買單,想聽啥看啥隨便點。
這天是說評書的日子,說書人是個三十多歲的年輕人,口齒伶俐,聲情并茂,他的評書總能博得茶客的喝彩。這天的評書是根據警局傳出的馬路新聞編的,他把這個段子起名叫“黑俠復仇記”。鐘點一到,他便走上說書臺,抓起靜堂木鉚勁地拍了一下,接著就正兒八經地講起來——
“話說那天夜里,關東神偷和鉆地快刀被押赴秘密刑場,兩位大俠那是面不改色心不跳,可謂氣蓋山河威震長空,持槍的獄警們嚇得渾身哆嗦手腳冰涼!那位說了,咋嚇成這個樣啊?因為獄警們心里怕呀,兩位大俠個個身懷絕技,要是臨死之前抓幾個墊背的,他們的腦袋瓜兒可就難保了……”
說書的說到這兒,有位茶客插話道:“說書的,你別瞎扯了,我聽說那天夜里兩個大俠被押赴刑場時,全都喝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直到做了槍下鬼都沒明白過來,咋到了你這書里就氣蓋山河威震長空了呀?”
說書的笑著說:“您外行了不是,大清王朝的和珅您知道不?清史記載,和珅年輕時英俊瀟灑、文武雙全、博覽群書、才華橫溢,可是到了說書的嘴里,他就成了庸才奴才蠢材,為什么呀?因為他是中國第一大貪官,沒人說他的好話。兩位大俠就不同了,雖然被槍決了,可他們是殺富濟貧替天行道的好漢,所以到了說書的嘴里就氣蓋山河威震長空了。知道這叫啥嗎?這叫謅書咧戲!”
說書的把那位插話的茶客整沒詞兒了,于是又接著講他的“黑俠復仇記”——
“話說兩位大俠壯烈之后,噌噌噌噌大步流星走進陰曹地府,見了閻王就問,我們該不該到你這兒來呀?閻王說,不該,一點兒都不該。兩位大俠說,既然不該,我等還陽去也。慢。閻王說,還陽你們是還不了啦,我這兒有個規矩,寧可錯抓一萬,不能放生一個。不過對你們倆可以網開一面,我給你們行個方便,從現在開始,我打個盹兒,你們在我打盹兒時回到陽間辦你們沒辦完的事,等你們辦完事回來我再撩開眼皮,咱們各行其便兩不耽擱,如何?兩位大俠說,既然如此我等去也!”
“就這么著,兩位大俠又還陽了。還是還了,可不是原來那兩位了,他們從陰曹地府出來,喘口氣的功夫就變成了黑俠和白俠,黑俠青一色,白俠一片云,兩人飛檐走壁神通無比。今天不表一片云的白俠,單表那青一色的黑俠。話說黑俠剛從陰曹地府出來,就悄悄去了保安團,干嗎去呀?找宮大年了結一筆舊賬。宮大年何許人也?他是中國頭號大漢奸汪精衛的人,汪精衛的人可是“腳丫子長瘡腦瓜頂流膿”——壞透啦。遠的不說,就說那天晚上,保安司令的老媽突然發病,上氣兒不接下氣兒眼看就要沒氣兒,司令急得一個勁兒轉悠,這工夫,宮大年踮兒踮兒跑過來,跟司令說,您知不知道鉆地快刀吳占魁這個人?司令說,知道,怎么著?宮大年說,吳占魁的父親有祖傳的御藥秘方,何不把他請來為老太太診治?司令說,好,這事由你去辦,越快越好。說話間,宮大年把吳占魁的父親請到府上,為老太太診完了脈開完了方,讓宮大年到聚仁堂去抓藥,宮大年便乘機玩兒了貓膩,設下借刀殺人的連環計。他當著眾人面,說馬上到聚仁堂去抓藥,可背地里卻悄悄去了祥和堂,祥和堂的掌柜劉半仙是宮大年的妹夫,沒有劉半仙摻和,宮大年借刀殺人的連環計就玩兒不成。話說宮大年來到祥和堂,把藥方遞給劉半仙,又在耳邊嘀咕了幾句,劉半仙會意,麻溜走進里屋,取出筆墨,模仿吳占魁他父親的筆跡,在藥方上加上砒霜多少多少的字樣,完事,從里屋出來,乘人不備,把砒霜摻進藥里。砒霜這東西那是誰吃誰得翻白眼兒,老太太正是因此喪命的。
“老太太一死,宮大年便煽風點火,跟司令說,一定是吳占魁他父親的藥方有問題,不然,老太太怎會喝了他的藥就七竅流血死了呢?這事得整明白,不能讓老太太走得糊里糊涂。為了證實他的判斷準確,他又把劉半仙找來,拿出藥方給司令看,司令看罷確信不疑,認定老太太就是吳占魁的父親所害,于是命令手下把吳占魁的父親勒死,以命抵命了。”
“其實宮大年的心里早有小九九,只要保安司令殺了吳占魁的父親,吳占魁必報殺父之仇,如此這般,不但保安司令性命難保,吳占魁也得鋃鐺入獄,這便是借刀殺人的連環計。果然,吳占魁一怒之下,滅了司令全家,也因此惹來殺身之禍。”
“那位客官問了,宮大年為啥要借吳占魁之手除掉保安司令啊?這得從保安團的參謀長說起,參謀長叫宮天樂,是宮大年的堂弟,宮大年早有操控保安團的打算,明擺著,只有除掉保安司令,讓宮天樂取而代之,保安團才可能操控在他的手里。而今現在眼目前,司令全家被殺了,吳占魁被槍決了,宮天樂當上司令了,他也大權在握了,他那個樂呀,樂得嘴叉子和耳朵根兒都跑到一塊兒去了。可話又說回來,人要樂急了就得生悲,宮大年也不例外,就在昨天夜里,宮大年正仰在太師椅上美了巴滋兒地聽戲匣子,忽然從墻角鉆出一個人來,誰呀?青一色的黑俠,此人身高六尺,胸闊體寬,鼻懸口方,二目逼人,嚇得宮大年差點兒尿褲子。他見勢不妙,咧開大嘴就喊,可是說啥也喊不出聲來,光使勁兒沒動靜。黑俠哈哈笑起來,說,別指望你的警衛救你了,老子點了他們的穴,他們現在跟木頭樁子沒啥區別了……這工夫你再看宮大年,癱在地上起不來了,一個勁兒地央求說,黑俠爺爺饒命啊,我不想死呀……黑俠哼了一下說,你今天想死也得死,不想死也得死。知道為啥嗎?第一,你不該和日本人穿一條褲子。第二,你他媽的不該借刀殺人。單憑這兩條就得要你的腦袋。不過,送你上路之前,我得告訴你,鉆地快刀吳占魁正在陰曹地府等著你哪,說非把你踹進十八層地獄不可,小心點兒吧你。黑俠說完手起刀飛,宮大年頓時腦漿飛濺……若知后事如何,咱們下回分解。”
說書的講到這兒停下來,想下去潤潤嗓子,忽然從外面跑來一伙巡警,不容分說就把說書的抓起來,說書的不服,跟他們大喊大叫:“青天白日憑啥抓人?”
領頭的說:“你以說書為名,蠱惑民心,制造混亂,就憑這還不該抓你嗎?”
茶客們急了,七嘴八舌喊道:“你們隨便抓人,還有沒有王法?”
領頭的揮舞著警棍說:“你們再跟著起哄,連你們一塊兒抓……”
領頭的話還沒說完,突然從書臺底下鉆出個人來,矮矮的個子,瘦瘦的身材,從頭到腳一身青,像個毛猴,他大喝一聲:“黑俠在此!”然后在巡警們眼前閃了幾下,幾個巡警便一動不動了。領頭的剛要掏槍,就聽“噗”的一聲,槍沒掏出來,手被飛刀穿了了個眼兒。黑俠走過去說:“你他媽的長點記性,從今后,別讓我在這兒見到你,再見到你,手上的眼兒就得挪到腦門上去!”說完,解開巡警的穴道,把他們趕出茶館。
茶客們從巡警的背影收回目光,發現黑俠不見了,就問說書的,說書的說:“黑俠他嗖嗖嗖嗖……嘿嘿,我也不知道哪兒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