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直兄寄來三卷本《雜碎集》,信手一翻,一畫中人物赫然入目,眼前一亮。我一看再看,復三看四看,不由拍案稱絕:賀老夫子真厲害!
這畫中人,在《水滸傳》里和宋江的外宅老婆閻婆惜勾勾搭搭,叫張文遠。后來粉墨登場,到戲臺上叫張三郎(《活捉張三郎》)。這個儇薄兒可卑,可憐而又可笑。他膽小如鼠,情人閻婆惜被殺了。最大的本事就是偷偷躲起來哭上三天三夜;他又色膽包天,見了美色連鬼都不怕,豈止不怕,干脆連命都不要了,又可說是癡絕。
就是這么個寶貝,友直為他“傳神阿堵”,其著意所在是一枝桃花,確切地說是叼在張文遠嘴里的一枝桃花。不是有“畫龍點睛”一說么,這桃花實是張文遠的點睛之筆。
畫中人張文遠的輕佻之狀,固然已得筆先之機、窮形盡相。然而這對一個具有熟練的寫實功力又能細心觀察善于從生活中捕捉形象的畫家來說,未必難以做到(因為這在生活里是可以見得到的)??墒亲審埼倪h叼著一枝桃花,則遠非隨便哪個所謂的畫家都能做得到。因為這需要“遷想妙得”,也正是在這一點上,區別出畫家的高明與平庸。
花本是無知無覺的植物,可是人們喜歡托物寄情,或以人擬花、或以花喻人,花也就有了隱喻性,按新詞說已是成了“文化符號”?!坝嗉茸烫m之九畹兮,又樹薰之百畝”,蘭、薰成了賢才的象征?!盁o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梅花具有了和人一樣的矢志不渝的操守品格。“也知造物有深意,故遣佳人在空谷”,人與花同命相憐:“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貴也”?!俺鲇倌喽蝗?,濯清蓮而不妖”,《愛蓮說》更直白地宣稱“蓮,花之君子者也”。再看桃花,“人面桃花相映紅”,其艷與女子面孔相埒。無怪多情的袁子才竟也道出了“若道風情老無分,夕陽不合照桃花”。
賀老夫子讓張文遠叼著桃花,無異于給他涂了一筆“桃色”重彩。鐘情歟?獵艷歟?模棱兩可,卻也妙在模棱兩可。按常理說,“花”與“嘴”不同質,本“風馬牛”。而將其“遷想”到一起,卻又順理成章,又使人不能不贊佩為“妙得”。我們常說“功夫在畫外”,畫外功是什么?是否可以這么說,畫外功就是豐富的想象力。想象力之豐富來之于思接千載、視通萬里。正因其難,“遷想妙得”之于畫家,人云亦云者多,善悟妙悟者少。
和小說一樣,繪畫同樣離不開“細節”。因為人活在世上,無時無刻不在和其周圍的人和物發生關系,從而構成這樣或那樣的“事件”,也從而形成了人的各種各樣的性格。將其敘述出來謂之敘事,擇出其中一部分謂之“細節”。近年來似乎有種說法,謂敘事乃文學的專項,而繪畫是直觀的視覺藝術。繪畫之于“敘事”不僅力有未逮,更有違繪畫本體成為文學的附庸。對此說,我反復思摸,始終未能明其所以然。試想,繪畫和其它藝術一樣,無論直接表現或是間接表現,總不外乎一個字——人。如若回避“敘事”,豈不就意味著回避了人的社會性?似此又怎能深刻地去表現人?文學固然長于敘事,繪畫亦未必束手無策,要點在于善不善于用繪畫去表達。友直的“桃花”堪為范例。
也是近年來的一個新詞,謂一幅好的繪畫要有“視覺沖擊力”。其實老百姓已早有土說法,叫作“抓人”,意即一幅好的畫兒像長著無形的手將人牢牢抓住?!耙曈X沖擊力”也好,“抓人”也好,最后總要落實到描繪的物象上,也就是說要使畫中的物象有不同于尋常的新奇之感(當然也是為了更深刻地揭示對象)。對此,洋人說過(比如俄國的施克洛夫斯基)“藝術的技巧,就是使對象陌生”。對這話,我也思摸不透,因為陌生的東西人們能看得懂么。我覺得單是“陌生”是不行的,最好是生中有熟、熟中有生。還是拿友直的“桃花”說話,一個堂堂漢子叼著一枝桃花騷首弄姿,誰見過?這不是“陌生”?可是桃花的“桃色”(隱喻性)又為人們所熟悉,由這熟悉化解了那陌生,對這匪夷所思的行徑也就恍然而悟:—個活脫地拈花惹草的登徒子。
有一天走在大街上,我對朋友說:“你看這滿街上,坐汽車的、騎摩托、自行車的、步行的,南來北往,匆匆忙忙,他們都干什么去哩?”朋友說:“我哪知道?!蔽艺f:“我知道。”他說:“我不信。”我說:“我把他們分了兩大類。一類是:想著法兒忙著去活;一類是:想著法兒忙著去死?!?/p>
韓:人活在世上,都想活得好些,都想活得有價值些,這就是欲望。為了這欲望,不惜去玩命,不惜去拼搏。這也可以叫“動力”。但這“動力”固然可以使人“成”;但也可以使人“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