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書

兒時我有一個夢想。

那就是將字寫在水上。我知道，字可以寫在各種物體上面，比如石頭、竹片、龜甲、青銅、絹絲，在紙以外字開拓著自己的遼闊疆域，尋找著挽留記憶的路徑。那時我們愛玩一種彈玻璃球的游戲，我們管那些清一色白或內心開出花朵的球叫溜溜球。在泥地上挖了一個個小坑，像知了脫身后丟棄的洞，剛好容得下溜溜球圓滑的身體。球夾在大拇指和食指之間，被用力彈射了出去，隔著幾臂長的距離，像響尾蛇摩擦過地面，被坑準確地收入囊中。在這游戲間隙，我們往往搜索枯盡關于字的有限記憶，在地上用尖利的石塊刻一些字，它們四肢簡單，像用火柴棒拼裝起來的，我們反復地寫它刻它，直到人土三分。然后我們撒上細沙，蒙住了它們，叫對方閉了眼睛，僅僅靠拂去沙子，一筆一畫地觸摸辨識字的走向，像盲人摸字。從手指到頭腦，一個字在穿過一臂距離后，經常走上了歧路，被我們誤解和誤讀，迷途而不知返，像沉默不語的羔羊。

一場雨過天晴，坑里灌滿了水，字被打擊得筆畫走失，模糊不辨，混沌盡開。許多腳紛紛踩過大地，留下印記，拔起泥濘，露出破綻。這是另一種文字，許多犁鏵似的腳邊走邊寫的，表達著倉促和疲憊奔波的生活理想與記憶。

但字到底能不能寫在水上呢?我曾經做過這樣的試驗；手抓一支毛筆，飽蘸了濃墨，快速用筆尖掠過水面，像蜻蜓點水，墨點到水面，先是一團，不等我寫下一個筆畫，迅疾散開了，像線頭斷裂了，各自持練當水舞蹈，慢慢地拉開了距離，又像柳絮似的黑云彩，漸漸地褪了色沒了形，被水攬入懷抱地徹底消滅和融合了。它一次次地在水上現形畢露，我始終無法像在紙上一樣安排筆畫們站隊出操，又無力像堵漏似的挽結接續那些斷裂的線頭，因此我不得不放棄了這徒勞無奈的努力，打量著水替字不能逆流或順流寫在上面而遺憾和困惑。

幸運的是，水書一路潮濕鮮活地走近了我，給了我擊水游弋的機會和喜悅。

初聞水書，我真的認為是寫在水上的字，我為我兒時的夢想得以圓滿而欣慰與滿足。但我錯了，此水非彼水，而是一個民族的大號。

對水族，在黔南山區的日子里，我與他比鄰而居。像許多民族一樣，他被叫做了水家，仿佛一個民族就是一個大大小小的家庭，這個姓水的民族也是這樣，水是他的符號也是修辭。從鐵路兩旁一直逶迤上緩坡的場上，他們穿著并不復雜色彩單純的民族服裝，與我們在嘈雜無序中猝然遭逢。他們賣東西，賣自家地里出產或手工制作的成果，我們買東西，用微薄的紙票和硬幣換得他們汗水澆大的果實。在物探隊子弟學校，他們中的幾位偶爾與我坐在了同一間教室，但他們沒穿本民族的服裝，這讓他們不能直接鮮明地區別于我們，學校對他們特別的尊重與照顧泄露了他們的身份。他們開口說話，不是我想象中的晦澀難懂，而是土生土長的貴州話，吐出的每一個字落到紙上，都是不折不扣的漢字。

我一直將他們想象成了會說奇異語言，渾身有著特異技能的人，他們也許來自一個很遠很遠不為我知的地方，那兒充滿了神秘與瑰麗，像地球以外的星球。

我曾跟隨我當司機的二舅為了參加他們一個叫卯的節日，到過他們的寨子。這次匆忙旅行過去得太久了，我已經記不清那些真實生動的細節了，它們像沒根的泥土被遺忘的河流狂卷著永遠離開了我的記憶。走了一段山路，漫長而崎嶇，到了群山深處的寨子。在一塊鍋底似的平地上，他們在盡情狂歡自己的節日，人流被高潮裹挾著東奔西走，像風一樣，歌聲攀上了每一座高高的山頭。等表演散了，人這兒一簇，那兒一堆，擺起了各種吃和玩的攤子。午飯是在他們中的一家吃的，圍桌坐在板凳上，瓦罐盛著自釀的包谷酒，滿滿的一桌菜，記得最清的是有一道“腌肉”，據說是用生豬肉直接腌制的，但我卻沒敢夾一筷子。

他們的確來自神秘而瑰麗的月亮山，他們環山群居，像群星拱衛著月亮；的確有自己的特異技能，他們登臺祭祀和表演，現在被我們當作原生態的宗教和古老的民間文化；也的確創造了自己的奇異語言，被叫做了水語，只在他們中間小范圍地流通，仿佛永遠走不出月亮似的月亮山，就像他們中許多背靠月亮山幸福地生老病死的人一樣。

水語像一條河流，從渡口似的口中淌到了紙上，就是水書了。

有一段時間，“水書”這個字眼不斷潮潤清涼地出現在各種媒體上，揚起了一片片陌生的水聲。我頭一次聽說它，從關于它簡陋粗糙的介紹中，我知道它曾經生存在被我至今記憶的那些群山中，扎根在土地間，但如今它們中許多卻像石頭沉入了深淵，永遠無法沿著那條河流洄游回家了。任何被充滿惋惜地叫做“活化石”的東西，不管它是物質的還是非物質的，總是一些在惡劣的夾縫中艱難摸索和茍活的東西，總是一些瀕臨消逝或正在消亡的東西，水書也不例外。“活化石”不是有關榮譽的標簽，只是像化石一樣冰冷的稱謂，像形容詞和名詞之間造作生硬的修辭，無情的時間一視同仁地摧毀和滅絕著它，它僥幸借助口和耳以外的第三條道路茍延殘喘了下來。而生來有情有欲的人呢?在任何時候任何地方，他們都不可避免地產生自己的話語霸權，比如說現在，一些人覆蓋政治和生活的各個層面，發出不可一世的聲音，推廣巨無霸似的權力。

在水書石破天驚誕生的時代，我想象是一個深夜，月亮山上空的月亮今夜是地球上最大最圓的月亮，像一大汪純真清朗的湖水，只有這樣的月亮，才配臨盆落生與水有關的文字。子夜時分，月亮更大更圓了，像溫情脈脈的羊水，有了躁動和陣痛，在血與淚中，誕下了水一樣的水書。一剎那，月亮山亮如白晝，許多被愚昧刺瞎的眼睛重見光明了，許多智慧像風暴一樣聚集在了泉眼似的水書身邊，一個民族終于在望穿秋水中有了自己孩子似的文字。但在漢字占絕對優勢與掌握霸權的時代，水書無異于一個身份可疑的私生子，一個企圖與漢字分庭抗禮的叛逆，一個大膽囂張的異類，一條傳播異端思想與文化的邪惡通道。文字本身并沒有錯，無論是漢字還是水書，它們像孩子降生先后有序，都經歷了曲折與神奇，專心致志地傳承薪火與過渡思想，它們生來平等健康，和諧同處，像文字大家族中的手足兄弟。有錯的只是操縱和利用它們的人。當時官府掌握了表達霸權，漢字是他們心目中唯一的主流，任何企圖挑戰漢字霸權動搖漢字地位另辟河流的行為和文字都是嚴禁和不能容忍的，當然也包括水書。我猜測這是陰暗空虛的心理在作祟，他們是怕另一種新文字誕生了，那些他們眼中冥頑不化的土著掌握了自己的文字鑰匙，有了獨特優勢和表達途徑，可以暢通無阻地在紙上記述思想與接續文化了，更重要的是可以在這種文字的引領與教化下耳聰目明心智洞開，脫離他們的壓迫與欺凌，真正擁抱和掌握真理與正義了。他們充滿危機地感覺自己說話的大堂出現了裂縫，他們的聲音以外縈繞著另一種聲音，盡管現在不夠強大，但正在如火如荼地傳播與溫習，他們一手操縱的機器短暫失靈了，目空一切的眼里揉進了沙礫。他們從內心里害怕了，顫抖了，心虛了。他們要趁它還不夠強大，像對付人一樣壓迫和限制它，迅速將它掐死在襁褓里，決不能讓它成長和流傳下去。許多水書被燒毀了，水火本不相容，即使是與水有關的文字，面對強權和暴力的熊熊烈焰，水書無力挺身撲滅，也無法引水澆熄，它似乎面臨了滅頂災難。但有些被埋沒于米倉，被藏身于山洞，被隱匿于牛圈，和一些秘密得匪夷所思的角落。它終于借助一切方式保存和流傳了下來，像在茫茫黑夜里掌起了一盞油燈，又像在滔滔汪洋里托起了一個乳名，它像隱姓埋名似的轉入了地下，繼續執著而堅定地記錄生活和表達思想，直到眼含熱淚地重見陽光。

傳播水書的人叫水書先生。走遍中國，在哪兒先生都是有學問受人尊敬的人。水書先生是一個有特異技能的群體，水書正是依靠他們的智慧與努力，才得以一代代地流傳至今。他們能認會寫水書，強烈熱愛本民族的文字，是連接與解讀水書的橋梁與密碼。他們是最普通的水家人，卻肩負著最神圣的使命，光明與幸福的火種緊握在他們手中。但遺憾的是，能夠熟練掌握水書的先生越來越少了，我真怕有一天水書會從我們的視野里悄然消逝，僅僅留下雪泥鴻爪似的痕跡。

我對水書充滿了好奇與神秘，這不再與寫在水上的夢想有關，而與一個民族的苦難與抗爭相連。我打電話給至今仍生活在誕生水書的土地上的小姨，請她幫助尋些水書來看。她很快寄來了一本，卻是影印的，墨綠的封面，內里光潔挺括，在四周雪白中，被土黃色漫漶的水書墨跡清晰，鐵鉤銀劃地真實存在；水書是一種象形字，是一種零件似的筆畫組合的符號，我承認我讀不懂它。我仔細地反復讀著，像讀天書一樣，一遍又一遍，一個字都不明白。我很失望，我沒有進入它真實內心的鑰匙，找不到通向它隱秘世界的橋梁，它冷漠地拒絕了我，將我關在了門外。我僅讀懂了它頑強地四處擴張的黃，那是一種泥土的黃，是歲月渾濁的眼淚，是無聲的浸染與淘洗，我知道在與歲月的較量中它最后贏了。還嗅到了一種濃烈撲鼻的香，我可以肯定不是文字的芬芳，而是工業化制造的香，像被囚于精致瓶中的香水。這讓我厭惡，仿佛面對斷臂維納斯，邪惡的目光與虛偽的內心非得給她穿上多余的衣裳。

兒子拾起了那書，津津有味地看著，他忽然脫口說話了：“這不是我的王嗎?”他指給我看，的確是他的“王”。他來了興致，流暢地將那一頁“會意”了下來，居然聽上去很通順連貫，像在說他自己的故事。我為兒子的狡黠與應變而暗笑不已，但同時又浮起了另一種悲哀，水書在源頭上是對漢字的反寫、倒寫或對漢字字型的改頭換臉，它從一誕生就是對漢字的顛覆與重建，因此被誤讀和誤解是追隨它一生的宿命，兒子以他的眼光與理解，用他的方式說出了自己的世界。

應該感謝水書。是它讓我有機會游弋在一條河流似的文字的過去與現在，讓我重溫了那個長不大的夢想，夢回了那片群山環抱的土地，串起了那些像斷線珠子散落得到處都是的記憶。

它一下子給了我這么多，就像兒時兩手抓滿了糖果，面對仍盛著糖的盒子不知該怎么辦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