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生榮,男,祖籍甘肅武威,生長于內蒙古臨河市,現在甘肅農業大學人文學院任教。已發表中短篇小說《空缺》、《副縣長》、《教授不教書》、《日子如波》等六十余篇,計二百余萬字。作品多次獲獎或被選刊轉載。長篇小說有《所謂教授》、《縣領導》、《嫁作商人婦》。其中《所謂教授》出版后引起文壇的關注和網絡的熱評,被評為2004年中國十大文學圖書。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甘肅省文學院榮譽作家。
在小縣城引進一個投資幾百萬元的企業,確實是件了不起的事情。說好了縣里四大班子都參加開工典禮,事到臨頭,市委打來電話,說市委副書記帶市組織部的人要來考察縣領導班子。縣里只好又緊急通知,四大班子原地待命等候,隨時準備迎接市領導的到來。
縣領導不參加開工典禮,典禮還有什么意義。世上的事就怕突然變化,突然一變,一切就全亂了套。老板呂秋生有點急了,立即給縣招商局局長關玲打電話,要關玲想想辦法救救急。關玲倒覺得沒那么嚴重,不來就不來唄。呂秋生急了喊:不來還典什么禮,一切都沒有意義了,縣領導不來,人們會覺得我沒有頭臉,在當地沒有勢力,就連縣里各行各業的局長科長們也會以為我沒有后臺,根基不深,不把我放在眼里,以后辦事會不會故意刁難也難說。
道理是對的,可市領導突然來考察,就是天大的事情,別的事都得放到一邊,不迎接不接待就是大不敬,更何況是市委常務副書記帶組織部的人來。關玲只能嘆氣。呂秋生說,關姐姐,你在古書記面前面子大,你和他好好說說,四大班子不來,只把古書記請來也行。
市領導來,縣里一把手不接待,成何體統。關玲仍然只能搖頭嘆息。呂秋生說,要不然讓古書記把市委領導也請來,請市委領導來對縣領導也有好處,一來宣傳了縣領導的政績,給領導臉上增了光;二來也說明縣領導以經濟工作為中心,為市領導留一個一心一意謀發展的好印象。
這個主意倒可以考慮。縣里引來這么大的一個投資商,理應讓市領導也知道一下,這不僅是縣領導的政績,更是她這個招商局長的功勞。呂秋生是本縣人,早年外出做生意,一直在省城發展。她出任招商局長后,就去找他,勸他投資報效家鄉。開始呂秋生沒有興趣,只答應贊助幾萬搞點公益事業。后來她軟磨硬勸,也給了許多優惠條件,硬是讓呂秋生投資六百萬搞了個山野菜加工貿易公司。關玲高興了說,你這家伙確實難纏,什么都不肯讓步,又能見縫插針,市委書記來了也不放過。我可以去找古書記說,但如果碰了釘子,古書記罵我不懂政治,你可得賠償我的政治損失。
掛了電話,關玲又有點猶豫。坐在那里思考半天,關玲還是決定硬了頭皮去找古增祥。
辦公室只古增祥一個人,但古增祥一臉嚴肅,好像和誰生氣。關玲便不敢開口,默默地在對面站了。
古增祥將一支煙吸完,陰沉著臉把煙頭捺滅,突然說,事情還鬧大了,崔縣長在市委告了我,把我們鬧不團結的事反映了上去。今天市委王書記來,就是帶組織部的人來考察一下我們這個班子,弄清誰是誰非。我估計,這次不管怎么樣,我們兩個肯定有一個人得調走挪窩。
這樣機密的事不避諱她,甚至是專門說給她聽,可見古書記沒把她當外人,也說明古書記確實難咽下這口氣。古書記和崔縣長之間的矛盾,已經是全縣公開的秘密。關玲覺得,矛盾都是縣長崔民太牛氣不愿做配角引起的。關玲一臉不平說,古書記,說句我不該說的話,我覺得都是你把他給慣壞了。在別的縣,書記就是一把手,縣長就是二把手,縣長給書記匯報工作時,不但要畢恭畢敬,還要坐得周周正正,屁股也只敢坐半個椅子。我們倒好,竟然處處對著干。
關玲還想指責崔民太狂妄,但她清楚,上級的事不該她這個下級來說,表個態,點到就行了。
古增祥嘆口氣,離開椅子走幾步,再坐回原位,說,事情沒那么簡單,當領導,最怕遇到下屬有后臺,最怕上面不支持,更怕遇上有后臺又狂妄自大自以為是的初生牛犢,遇上了,也沒辦法,算倒霉。
崔民調來當縣長前,是省委副書記的秘書,如果沒有省委副書記這桿大旗,崔民也不敢這樣大膽。關玲心里不免跟著一陣難受,只好在對面的沙發上坐了,默默陪了古增祥苦惱。靜坐一陣,古增祥才回過神來,問關玲有什么事。關玲細說了。古增祥想一陣,說,能讓市領導一起去當然好,我可以在王書記面前提一提。但去不去得人家決定,我不能有半點勉強人家的意思。
提一提已經很不錯了。謝過古書記,關玲又有點不滿足,覺得應該更主動一點,更有把握一點。關玲說,古書記,你看這樣行不行,我們寫好請柬,找機會你在王書記面前提一下典禮的事,然后我遞上請柬,由我來請他怎么樣?
古增祥一時有點拿不定主意,想想,說,干脆你自己去辦吧,到時全由你見機行事,如果方便,我再為你幫幾句。
關玲要走時,古增祥拿起電話撥通了市委辦公室。市委辦公室說王書記一行已經出發。算算,一個半小時就到。古增祥立即讓辦公室通知所有的縣委常委,統統出城迎接。
關玲也急忙趕回自己的辦公室,對了鏡子細照一遍,然后又仔細補了一遍妝。再側臉反復審視幾遍,她對自己的臉蛋很是滿意。真是老天有眼,父母給的這張臉還對得起領導,也對得起大家,不僅自己看了賞心悅目,任何一個人看了,她相信也會精神愉快。關玲的自信陡然上升,她自信她能請得動王書記,她甚至覺得不僅能請動,還很可能讓王書記很高興,然后很愿意去。
事情比關玲想的還要順利。迎接儀式結束后,關玲急忙跑上前雙手遞上請柬,說明意思。王書記盯著關玲說,噢?這么年輕的女老板。然后轉頭問古增祥怎么辦。古增祥賠了笑說,她不是老板,是我們縣的招商局長,叫關玲。她好不容易請來個大投資商,原想請縣四大班子都去參加典禮,你來了我們就聽你的。
王書記看著關玲說,是好事么,以經濟建設為中心,那我們就先搞經濟,按你們原來的計劃,都去,但去了不吃飯,不收禮品,參加完典禮就回來。
原定九點典禮。九是大數,九為吉祥。但領導們十一點半才到,典禮也就推到了十一點半。市縣領導雖然只參加了二十幾分鐘的典禮,但給典禮增色不少。關玲和呂秋生送走領導回來,大廳里的人早鬧哄哄亂成一片。見關玲和呂秋生雙雙進來,有幾個局長便喊了要再舉行一場典禮。呂秋生以為剛才有市領導,大家太拘束沒盡興,要再舉行一個活潑的熱鬧熱鬧,便滿面春風高了聲喊,民以食為天,吃飯就是最好的典禮,現在先請大家吃飯。
見呂秋生沒理解本意,有人喊了解釋說,古人說食色性也,光食不色不行,偷著色也沒意思,還得給你和關局長舉行一個婚禮,以后你們就可以正大光明地色。
縣里的這些科局長,不管平日多么嚴肅,但見了關玲,總要開開玩笑,嘴上討點便宜。此時更是一片起哄,甚至有人動手動腳,拉了關玲和呂秋生要兩人給大家鞠躬行禮。
三十出頭,青春成熟,再加隨和活潑,其實關玲在哪里都是男人們關注攻擊的目標。這些她已經習慣了,而且已經能夠應對自如。招商局的工作就是招商引資,關玲覺得她今天也是娘家人,算半個主人,再加上心情也好,不如干脆就當主人。關玲滿臉笑容半推半就給大家鞠了幾個躬,然后一路碎步上臺拿起話筒,說,反正我結婚時沒收你們的賀禮,今天補上,每人二百塊,收齊了就舉行婚禮。你們先準備錢,我給你們唱一首西部情歌《走西口》。
關玲的嗓音很好,清脆高亢又略帶蒼涼。立即引起一片掌聲。唱畢大家仍要她再唱,關玲說,到飯廳再唱,到飯廳你們當公子王爺吃喝,我給你們唱歌。
吃喝一直持續到天黑。關玲雖有喝一瓶的酒量,但擋不住眾人的攻擊,還是喝過了頭。關玲感到胃里一陣發嘔,急忙到衛生間去吐,但腳下被椅子絆了一下,腿也有點發軟,竟一下跌坐在地上,然后噴射一般吐出了亂七八糟的一攤。
呂秋生急忙上前將關玲扶起,喊一聲來人,一幫下屬便都上前,幫呂秋生將關玲抱起來。呂秋生說,快去賓館開間房,讓關局長好好睡一覺就沒事了。
終于把女強人灌倒了。到底是男子漢厲害。男子漢都感到很開心。大家就此事一陣說笑。但沒了關玲,又覺得再沒什么意思。有人提出散場,宴會便就此結束。
心里惦記著關玲,呂秋生將客人送走,就匆匆來到了賓館。呂秋生將賓館房間的幾個大燈打開,屋子一下變得雪白明亮。在雪白的床單上,關玲平靜地躺在那里,感覺臉色也比平日更加白皙,白得如同玉雕粉塑。呂秋生心里不禁一陣沖動,他不由得俯下身,動情而出神地凝視她的臉龐。
關玲一動不動,呼吸都是那樣輕柔,那樣均勻。最讓呂秋生動心的是關玲那長長的睫毛。又黑又長的睫毛上下交錯在一起,完全遮住了眼睛。此時,雖然她的兩只眼睛輕輕地閉著,但他仍然能感覺到她那雙眼睛的深黑,而且深黑得像一片大海,晶瑩得像一潭泉水。呂秋生止不住想摸摸她的眼睛,摸摸她的臉頰。伸出手,又有點止不住地顫抖。
心里好像揣了一團火,呂秋生感覺自己也喝多了。他給自己倒一杯水喝下,還是控制不住煩亂燥熱。他再次來到床邊,凝神一陣,情不自禁地將手指輕輕放到她的鼻前。一股輕柔溫暖的氣息立刻透過他的手指,傳遍了全身,迅速蔓延到身體的每一個部分。很快,他的全身都酥軟麻木成了一片粉末。
燈光柔和而明亮。在明亮的燈光下,關玲是那么安詳,安詳得猶如一尊女神。呂秋生再次禁不住想摸摸她的臉。將手輕輕放在她的臉上,溫潤、柔軟、細膩、光滑。這種絲綢的感覺讓他止不住渾身膨脹,口渴難耐。咽口唾沫,他才感到嗓子都是干的,根本沒有一星半點的濕潤。再想喝水,才想起剛剛喝了一杯。
呂秋生轉身在旁邊的沙發上坐了。點一支煙,他想穩定一下情緒。
連他都覺得有點不可思議。這些年東跑西逛,錢掙了不少,女人也見識了不少,漂亮的性感的嫵媚的一般的,以至于連他都說不清什么是漂亮什么是一般了。如果說這么多女人沒有一個留下一點印象,那也不夠準確。印象最深的,應該說是那個小紅。但她卻是個妓女,而且認識的地點也是在一家賓館的洗浴中心。他至今都認為那個小紅確實漂亮性感,身體的每一個部位都無可挑剔。但她的氣質或者說教養實在是太差,言談舉止都帶著一股小氣和淺薄,那種對金錢的貪婪更是讓他無法忍受。大概是交往了半年,他就徹底厭倦了她,以后再沒去找,也再沒和她聯系。他原以為對女人他已經麻木了,女人外表不同,實質也沒什么差別。有時他悲觀地想,不可能再有什么女人能讓他激情澎湃。關玲進入他的生活,卻徹底改變了他對女人的看法,也改變了他對自己的看法。他明白,女人還是能夠讓他像青年人一樣狂熱,他還沒有老到見了女人無動于衷,原因只是沒有遇到更好的。關玲究竟好在哪里,這個問題已經讓他想了一段時間,他覺得他已經想清了,想透了。他覺得關玲美麗漂亮是一個原因,但根本的原因還是氣質。關玲氣質高雅,她的舉手投足,她的一言一行,無不透著一股大方端莊得體。細琢磨,那端莊得體的背后,卻是領導者應有的自信和霸氣。這和平常女子的嬌氣柔弱形成明顯的對比和反差。也許正是這個反差,才讓他更刻骨銘心難以忘懷。如果說他不能沒有女人的話,那也是性的緣故,是性的需要。對關玲卻感覺不是,因為時時有一種心動神搖的思念,是一種溶入身體每個細胞的激情,想到她,就讓他心里甜蜜,渾身美好。這種思念和激情,當然無法用一個性愛來解釋。他相信,像關玲這樣身體和氣質完全集合在一起的女人,以后他也不會再接觸到第二個,也許這世界上就根本不存在第二個。來縣里辦公司,與其說是經商,不如說是被勾引。縣城不但偏遠貧窮,土特產資源也沒什么優勢。在這樣一個商品經濟遠未發育的窮鄉僻壤,至少是目前不會有什么賺錢的市場。但見到關玲那一刻,他就無法拒絕,他的理性就無法戰勝感情,關玲幾番登門,他便徹底臣服。
現在,她竟然就躺在面前。這樣的巧遇,這樣的機會,這樣的情景,如果不是老天的賞賜,那也是前世就有的緣分,如果錯過了,再到哪里去尋找。
關玲仍然是那么安詳,靜靜地平躺在那里,但身體的每一個部分,看上去卻波瀾起伏,一點都不能平靜。他重新來到床前。他揭開蓋在她身上的被單。薄薄半袖衫下高聳的胸脯,黑色短裙下雪白的肉體,都一覽無余地涌入他的眼睛,撞進他的胸膛。
半袖衫下,短裙里面,都是那樣神秘那樣讓他心動,這里面,曾讓他無數次幻想過,無數次憧憬過。憧憬和幻想,便讓他覺得是那樣的神秘,那樣的神圣。呂秋生再咽幾口唾液,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輕輕解開了她的衣領。
粉色的胸罩露了出來。呂秋生的心都跳到了胸外。記得新婚那晚,就是如此慌亂,但那是一種懵頭轉向急急忙忙。現在卻不同,現在竟然渾身發緊,大汗淋漓,嗓子干得如同脫了水。他只好再退回到沙發上,再喝一杯水。
呂秋生又有點膽怯。關玲畢竟是局長,畢竟不是一般的女人。縣里讓她當招商局長,就是看中了她的漂亮,看中了她的聰明,看中了她的活潑,看中了她的對外形象,當然也不排除她和古書記有什么關系。這樣一個美女局長,如果她清醒后翻臉,不但普通朋友做不成,縣里的公司也難辦下去。再往壞處想,如果她要讓他坐牢,那也是一句話的事情。
關玲的衣襟上還有嘔吐的痕跡。吐濕的衣襟冰冷地貼在胸上,讓他看著心里都很難受,仿佛那冰冷就貼在自己的身上。呂秋生一下有了給她脫衣的理由:如果她醒來,就說她吐了滿滿一身,不脫了洗一下,實在不行。
她真的是醉大了,竟然沒有一點知覺。呂秋生一發而不可收,脫光了她的衣服,然后連她的胸罩也解了下來。
像欣賞一件珍寶,將她的每一處過目一遍,撫摸一遍,心里卻有了更進一步的欲望。這個欲望如同輸紅了眼的賭徒,也如決了堤的洪水,一發而不可收。他雖然哆嗦著雙手,但還是一步步將她脫得一絲不掛。
面對一絲不掛的她,他雖然仍不滿足,但咽口唾沫,他還是沒有膽量脫掉自己的衣服。
他再俯到她身上仔細撫摸親吻。糟糕的事情卻突然發生了:他一下泄到了褲襠里。
到衛生間清洗干凈,狂熱發昏的頭腦也恢復了一點正常。如果她醒來知道這件事,那肯定是件無法了卻的事件;如果在她的身上留下什么痕跡,那就是天下最大的傻瓜。他一下有點后怕,急忙跑到床前,小心翼翼地給她穿好了衣服。
呂秋生小偷一樣退出房間,然后高聲喊小杜。他的女辦公室主任小杜很快不知從哪里鉆了出來。呂秋生說,今晚你陪關局長,就睡在她屋里,要隨時看著她,防止有什么問題。
招商局雖也是正科級局,但只有一間辦公室,而且還在一樓,和縣府的小車隊治安室資料庫混在一起。成立時,說好了要解決人員配備和辦公用房,可任命的文件下發后,一切都遇到了困難。找主管副縣長,不是說沒房沒編制,就是說先開展工作,工作開展起來再說。現在工作不僅開展起來了,而且還取得了引來幾百萬投資的巨大成績。關玲想好了,如果這次再推諉,再不給解決編制和房屋,她就理直氣壯地要他們給個說法。
成立招商局,是古書記的主意,據說當時有許多人反對,認為縣里天天喊精簡機構,不但不減,反而濫設。是古書記力排眾議,并且力挺她任局長。好在她并沒辜負重托。她想,現在古書記心里也肯定十分滿意,也可以理直氣壯地說他當初的決定是多么的正確。關玲止不住有點得意。她決定直接去找古書記,匯報一下工作,也提出需要解決的問題。
來時給古書記打了電話,古書記好像在專門等著接待她。古書記的辦公室是個大套間,一般情況下在外間辦公,特殊情況或者特殊客人,才到里間交談。見古書記在里間沙發上坐著,關玲便叫聲古書記,然后走了進去。
古書記示意關玲坐下,然后起身從柜子里提出一個印刷精美的紙袋,放到關玲面前的茶幾上,說,有人從國外回來,給我帶了盒化妝品,說是成套的,說是法國高級化妝品。我又不用,也沒打開看,別人用了就糟蹋了。你最漂亮,最有資格用它。你用了,也算千里馬遇上了伯樂。
古書記一臉笑,關玲卻感到緊張,也感到突然。在她眼里,古書記不僅是頂頭上司,也是德高望重的長者,雖然常見古書記,但在古書記面前,她從來都是小心翼翼。現在突然送她東西,一下讓她感覺已經不是平常的上下級關系,好像是很熟悉很親切的朋友關系了。看著一臉笑容的古書記,關玲一下又感到很親切。她雙手拿起紙袋,很驚喜地抱在懷里。想說什么,又找不到合適得體的話。結果是連謝謝都沒說。
桌上擺了幾樣水果。關玲靈機一動,像熟人朋友,反客為主,問古書記吃什么水果,然后很自然地拿起一個蘋果,熟練地將皮削掉,遞到古書記面前。
古增祥拿到手里,又遞給關玲,說,我最近胃又不好,不敢隨意吃東西,還是你吃吧。
古增祥有胃潰瘍,對吃什么很講究,也不輕易喝酒,這些,差不多全縣人都知道。關玲關切地說,你應該到北京上海的大醫院去治治,這樣拖下去也不是個辦法。
古增祥說,這一陣子上面不斷來人,不陪人家喝幾杯不行,喝了就麻煩,差點疼死,今天剛緩過勁來。
古增祥說過,這次市委組織部來考察領導班子,很可能要對縣領導做點調整。究竟怎么樣了,關玲很想知道。但她明白,這樣的事她是不應該問的。可她想知道,也覺得以前不便問,此時她完全可以問,因為此時和古書記的關系,已經有點不同,既感覺像死心塌地的心腹,又感覺像親密無間的朋友。此時,應該什么都可以問,什么都可以談。但她還是小心含蓄了提起。古增祥嘆口氣,說,我本以為這次來會弄出個誰是誰非,但人家根本就不是來分是非的,各打五十大板,然后強調以后必須保證團結。古增祥再嘆口氣,說,小關呀,政治上的事沒那么簡單,人家有后臺,市委也不敢惹啊。
好在古書記不會調走,這她就放心了。沉默一陣,關玲乘機提出要人要房要經費。古增祥說,當初成立招商局,是我主張的,這次市委來考察,崔縣長就提到了這個問題,好像說我搞一言堂,根據自己的好惡隨意重復增設機構,隨意提拔使用干部。還說以后要把縣委縣政府的職責分開,意思是我管得太寬。市委王書記也同意人家的意見。扯淡,黨領導一切,以經濟建設為中心,不管經濟,黨管什么?
招商局屬政府部門,歸縣政府序列,但從成立到她的任命,都是古增祥一手抓辦的,所以有事她大多來找古書記。現在古書記這樣說,好像有因她惹了麻煩的意思。關玲不知說什么好,只好等待古書記繼續往下說。
古增祥喝口茶,盯了關玲的臉,半天又說,招商局的房屋人員和辦公經費,都應該解決,也必須得解決,不然一個人一間屋,那叫什么招商局。不過你還得按程序走。你先打個報告,對所有的問題都做個計劃,然后遞給縣政府,讓他們先拿個意見,然后送縣委,縣委研究后再決定。
關玲心里早就是這個想法,但書記縣長有矛盾,誰都知道她是書記的人,她也不好和崔縣長接觸太多,潛意識里也有怕古書記知道了不高興的意思。但政府序列的人越過縣府往縣委跑,這是官場大忌,哪個縣長知道了都不會原諒。這一直讓關玲很為難。今天古書記主動讓她找崔縣長,關玲心里一下坦然了許多。不難看出,這次被市領導批評后,古增祥小心謹慎了不少。關玲又不禁從心里為古增祥抱不平:縣委書記作為一把手,不抓不管一些具體工作,那么就只能看報紙發文件了。關玲說,咱們縣窮,一沒資源二沒人才,要發展,就得借助外力,就得招商引資。成立招商局,絕對是正確的,事實也證明是正確的。崔縣長不支持,市委領導理應提出批評,沒有原則地遷就他,會嚴重地影響縣里的工作。
古增祥笑笑,什么也沒說。關玲繼續說,當初文件上寫明招商局是一級局,這也是正確的。我覺得人員編制辦公經費等都按一級局配備,也是合理的。如果崔縣長不同意,縣委應該召開一次常委會,統一認識,然后公開對他提出批評。
古增祥說,當初把招商局定為一級局,也是我的主張,當然也是常委會討論通過的。好在你沒讓我失望,用事實證明了我的正確,要不然,還不知多少人要說閑話。
古增祥開口閉口說成立招商局是他的主張,給人的感覺好像是他偷偷摸摸搞的,感覺像私生子,見不得人不說,好像心里還藏了什么鬼,有什么私心似的。這讓關玲心里不能滿意,也覺得古書記有點窩囊:你是一把手,什么事情不能由你來提出?你力主成立招商局也好,你一手成立招商局也罷,都是你應該做的,也是你必須做的,你害怕什么?你不提出,你不去做,你讓誰去做?關玲甚至想,難怪崔縣長敢頂牛,關鍵還是古書記自身軟弱沒有霸氣。但她不知說什么好,只好什么也沒說。
古增祥說,我還有個想法,你還得再努力一把,最好能把園藝場那塊地整體開發出來,讓全縣經濟有一個嶄新的面貌。那時,不僅給你配備人員經費我會理直氣壯,即使給你更高的待遇,我也不會再有半點顧慮。
縣城正中有片地,有四百多畝,過去是一家大地主的花園和果園,解放后改成了縣園藝場,種點瓜果蔬菜,也繁育點良種苗木。由于地處城中心,再加園藝場也沒什么利潤,不少人提出將園藝場開發出來。但開發成什么,歷屆縣領導都莫衷一是。總的來說,縣委縣府主張開發成經濟區,發展經濟,以增加收入;人大政協不少人主張建成公園或者廣場,說一個縣城沒個公園廣場也說不過去。但搞經濟區或建公園都得一大筆錢,沒錢就等于白說。開發園藝場的事關玲也想過,想想她都有點膽怯。整體開發,就必須有大的開發商。湊合幾個沒有實力的來開發,鬧不好就是個爛攤子爛尾工程,掙不到錢沒法交待不說,也會給后人留一個千古罵名。現在古書記提出開發,關玲覺得不管怎么也要努力一番,成功了,別說榮譽待遇,那將是載入史冊的政績。關玲突然一下信心很足。她說,我也想過了,下一個工作目標就放在園藝場的開發上,我會盡最大的努力,爭取搞出一個最好的結果。
古增祥點頭表示滿意,然后說了他的設想。關玲覺得古書記的設想有點浪漫,許多地方很不符合實際:你把這點地當成了寶貝,恨不能長出搖錢樹來,既要拿這塊地賣一大筆錢,又要開發成商店賓館娛樂區,又要留出空地綠化美化。但如果站在開發商的立場上想,一個偏遠縣城,既沒地理優勢又沒資源優勢,人家投資后,就要獲利,拿什么獲利,誰都不會不想這樣基本的事情。但關玲覺得不應消極泄氣,也不便解釋,便什么也沒說,只點頭表示贊同。
要告辭時,古增祥突然說,今天還有一件事要告訴你。市里請來了浙江省的一個投資開發考察團,據說來了三四十人,都是大民營企業家大老板。明天市里搞一個歡迎見面儀式,要求各縣主要領導都參加。我準備帶你去,你回去準備一下,下午四點坐我的車走。
領導出門帶誰,就是看得起誰。當然,招商局長這個職務也是一個重要的原因。市里提供這樣一個機會,當然希望能引進幾個項目。關玲覺得應該好好準備一下,如果能引來一兩個商人,在全市也會有很大的影響。明天就見面,時間確實緊迫。關玲說了自己的想法,然后急忙告辭出來。
回到辦公室,關玲又覺得也沒什么要準備的。成立招商局,她就雄心勃勃地將全縣能開發的或者具有開發價值的項目,包括自然的人文的地上的地下的,全部列成了一個開發資源項目表,整整二百多頁。有這些,也就夠了。
倒是坐古書記的車一起走,讓她覺得不同一般,不能不好好思索一番。古書記說要求縣里主要領導都去,那么縣府這邊肯定要去不少人,即使崔縣長不去,別的副縣長也要去。自己是縣府的人卻坐古書記的車去,讓縣府這邊的領導看到怎么想?鬧不好,就不僅僅是對她有意見,很可能會傳出閑話,會懷疑她和古書記有什么不正當的關系。憑女人的敏感,她突然意識到古書記好像真的對她有點意思。仔細回憶一下,更加覺得有點反常:送她化妝品,讓坐他的車,甚至口口聲聲說招商局是他力主成立的,她是他一手提拔的。說這些話,很可能不是心虛,而是讓她感恩。關玲不禁有點心跳發慌。如果古書記真打她的主意,又該怎么辦?
心慌意亂想半天,不但想不出應對的辦法,而且連個最佳方案也沒有。只能聽天由命,走一步說一步了。她突然想起一位女鄉長對她說過的話。女鄉長說做女人難,做女領導更難。當時她并沒當回事,現在,才體會到不但千真萬確,而且發自肺腑。
古書記的豐田越野車貼了反光膜,從外面根本看不到里面。古書記通知四點走,四點差十分,司機就會準時將車停到辦公樓下等待書記。關玲想,去了就坐到車里,誰也不會傻到拉開書記的車門看里面有什么。
她決定下午四點準時去。
果然,古書記的車靜靜地停在那里,周圍也沒有其他人。關玲和司機打聲招呼,就坐進了車里。古書記還帶了辦公室馬主任。這讓關玲更沒想到。馬主任是縣委常委,也有專車,按慣例,領導出門從來都是各坐各的車,即使是去同一個村參加同一個會,也是各走各的,各坐各車,甚至不打招呼,不一起出發。今天帶主任同坐一車,也許古書記也是有所考慮,也是為了避嫌。關玲長出一口氣。她覺得自己也真是好笑,太敏感太多慮了。人家古書記畢竟是多年的老領導了,如果如此沒有水平,怎么能當到書記這個位置。
古書記的家在市里,天黑趕到市里,吃過飯登記房間時,關玲才知道古書記也要住宿。古書記說,家里休息不好,晚上還有些事情得處理。雖然三人每人登記了一間屋,但關玲還是有點緊張。萬一古書記晚上進來不走,又該怎么辦?
把東西放到房間,馬主任就不知去了哪里。感覺古書記一直在房間。關玲也想出去轉轉,一直轉到夜深再回來。但要出門時,又覺得不妥。古書記帶她來,出門時就應該給人家打個招呼。不打招呼就跑得沒了蹤影,古書記會怎么想?如果古書記有那個意思,找不到你當然會明白你是耍小聰明故意躲他,當然會惱羞成怒。這當然是最糟糕的。如果人家沒那個意思,你跑出去也太敏感,萬一古書記有事找,人家就會猜到你是躲了出去,這當然是對人家人格的誤解和侮辱。關玲決定不出去。她咬了牙想,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而且越躲禍越大,一切聽天由命。
關玲打開電視機,找了個有演唱會的頻道。她需要放松放松。
敲門聲并不重,卻嚇關玲一大跳。她這才明白,她心里一直在等待或者躲避這個聲音。壓住心跳去開門,果然是古書記。
關玲急忙讓坐倒茶。古書記說,不要忙乎了,坐坐吧。今天感覺有點閑得發慌,你怎么樣?聽說你的舞跳得相當不錯,有沒有興趣教一下我?長這么大,大半生都干了革命工作了,還從來沒跳過一回舞,今天正好有你這個老師,怎么樣,能不能教教我?
上小學時,她就是文藝骨干,每逢六一演出,唱歌跳舞絕對是少不了她。上大學時,就憑長得好舞跳得棒,她當上了校學生會的文藝部長。她明白,古書記說的跳舞,就是指男女摟在一起跳的交誼舞。這有點麻煩。這種舞也不是她的專長。她最擅長的,還是民族舞。比如藏族舞蹈、維族舞蹈、傣族舞蹈等等。關玲知道無法拒絕,表現出不高興也是下策。關玲一臉高興地說,古書記的身體這么魁梧,我教你跳藏舞吧。藏舞節奏感強,跳起來輕松愉快,又能鍛煉身體。
古書記臉上明顯地露出了尷尬,心里肯定也有點不快。關玲正不知該怎么彌補,古書記說,都這把老骨頭了,還跳什么舞蹈。我是想到歌舞廳去看看,這輩子還沒去過歌舞廳,遺憾不說,也有點不甘心。今天正好有你這個內行在,我才有了去的勇氣。如果讓我一個人去,我還真沒那個膽量,誰知進去了是個什么樣子,人家讓我跳舞我怎么辦?
關玲不知古增祥是不是真沒進過舞廳,但古書記是個不愛娛樂的人,給人的感覺甚至有點死板。好像有次開大會,講話中古書記說他這輩子就講工作兩個字,他能到今天,就是靠苦干熬出來的。不管怎么樣,今天是絕對不能拒絕。關玲心里雖覺得委屈,甚至有點厭惡,但她還是夸張地高興了說,好呀,好久沒當老師了,當老師是我的本行,今天我就好好教教你。
舞廳空間很大,里面的設備也不錯,只是燈光更暗更暈眼一些。古書記讓關玲點酒水小吃。因古書記有胃病,關玲只點了綠茶和爆米花。古書記不答應,他一口氣點了酒水飲料拼盤十幾種。這么多東西當然沒法吃完,也不是為了去吃。關玲明白,古書記點這么多,是有更多的意思在里面,單單用面子炫耀,都不能概括。按常規,陪領導出門,當然要由下屬來結賬付款,但關玲知道,今天這賬她結不成,今天她和古書記的關系,也不像是上下級的關系,也不像是普通朋友的關系,是什么,連她也難說清楚。
古增祥果然不會跳舞。進了舞池,他的一只手就摟住了她的后腰,一只手摟住了她的脖子。雖然是很可笑的動作,但關玲卻緊張得笑不起來。好在燈光很暗。她只好耐心地教他。但舞曲是舒緩的曲子,所有的舞者都摟在一起輕搖慢晃。關玲教一陣四步,古書記說他明白了。然后便別扭地拉了關玲跳。但很快,古書記便學會了別人的姿勢,漸漸將關玲摟入懷里,學了那些情侶搖晃起來。
感覺他的手在她的背上摸。感覺他的肚子緊緊地往她的肚子上貼。感覺他的手揭開她的衣服伸了進來。她本能地一下躲開,然后用手撐開了一點距離。
古書記是敏感的,他似乎一下感覺到了所有的東西。他低了頭,不再摟她靠近,也沒了跳舞的激情,只胡亂有一下沒一下地走著。關玲的心一下縮在了一起,就像小時打破了窗戶的玻璃,不知所措,驚恐萬分。
變色的燈光讓她看不清古書記的臉色,但她知道肯定很難看。是惱怒?是尷尬?是恨她?是后悔?她猜不透。但她覺得應該彌補。她主動靠在他的身上,但他仍然那樣僵硬,更沒有一點跳舞的興趣。一曲結束回到座位,古書記便說他有點不舒服,要回去休息。關玲一下意識到麻煩惹大了。她想挽留他繼續跳,又覺得也不合適。古書記已經起身離座,她只好六神無主地跟了往出走。
跟了進入古增祥的房間,關玲立即賠禮道歉。但古書記卻一臉愉快,好像剛才什么也沒有發生。這樣的表情更是可怕,這表明他對她已經徹底失望,很可能以后也徹底不再理她。哪怕是大發雷霆臭罵一頓,關玲也覺得比這好受一些。忍了淚給古書記倒一杯水,還是覺得只能用實際行動來彌補過錯。她緊挨了古書記坐在床沿,但她卻無法開口,她知道,如果一開口,肯定要哭出聲來。好在古書記卻寬宏大量,拍了她的肩親切地說,今天是我的錯,是我一時太沖動了,對不起,請你不要放在心上。
關玲真不知道他說的是氣話還是心里話。但看表情,感覺是心里話。男人有點沖動,那也是很正常的,像古書記這樣的老同志,迅速意識到沖動并迅速克制沖動,應該是他最基本的功夫。關玲心里一下輕松了一點,但她還是檢討說自己有點保守。古書記一下笑了,感覺笑得很自然很開心,然后點了關玲的腦袋說,你個小機靈鬼,你以為我傻呀,剛才你心里肯定在恨我,罵了我幾千個老王八蛋了,我也能猜得出來。
這話倒讓人感覺親切。關玲撒嬌了攬了古增祥的肩邊亂搖邊說,你胡亂猜么,人家才不恨你呢,你這么關心我,你又沒欺負我,我干嗎要恨呀?
古增祥說,好了,不恨就好,好好干,你也回去休息去吧,不要有思想包袱,忘掉今天,以后該怎么相處還怎么相處。
回到自己的房間,關玲反復考慮,反復回憶。根據古書記的表情和口氣,覺得古書記還不是那么沒有水平,更不會占便宜不成就轉而恨她迫害她。她想,如果古書記那樣沒水平沒肚量,他也干不到今天。能干到今天,什么事情沒經過?也許像今天這樣的事情,他也不是第一次去做,也不是第一次經歷。
被女人拒絕,怎么說都是傷自尊的事情。古書記能夠想得開嗎?她想,即使不恨你,也會恨自己,至少要傷心沮喪一陣子。關玲突然感覺自己想明白了:古書記要的是愛情,他希望她能夠真心實意地愛上他,然后甜甜蜜蜜地做他的情人,而不是被強迫被勉強,更不是像強奸像霸占。強扭的瓜不甜,也許他深深地知道這個道理,或許他已經品嘗過苦瓜的味道,才想要一個自然而然親密無間的情人。但她不能心甘情愿地做他的情人。不是她不愿意,而是她的心做不到,她的感情也做不到。
關玲又想哭。將被子蒙到頭上做好了痛哭一場的準備,卻一下沒了要哭的欲望。她使勁在床上翻幾個身,又自己把自己掐幾把,才平靜了一點。她覺得不應再想這件事情,就像古書記說的,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像什么事都沒發生過一樣。但這件事卻像生了根,不僅牢牢地長在了她的心里,而且感覺在生長,在開花。一閉上眼,古書記的影子就浮現在眼前。她清楚,這件事,不僅會影響她的前途,很可能會影響她的一生。
古書記說過,要她和崔縣長也搞好關系,不然有些事他一個人也辦不到。這倒是一個重新定位重新開始的好機會。招商局屬政府序列,有事理應先向縣長匯報,越過縣府跑縣委,當然是不正常不理智的選擇。這回好了。她下了決心,這回一切按正常辦事,主動和崔縣長搞好關系,這樣工作起來順當不說,如果古書記對她報復,崔縣長也可以為她說說話,即使不說話,也不會和古書記一起整她。
任命崔民來當縣長時,崔民沒到,簡歷就在縣里傳了開來。崔民三十五歲,本縣歷史上還沒有過如此年輕的縣長。崔民到任,大家感覺并不是那種娃娃縣長,相反,崔民一臉嚴肅,目不斜視,舉手投足都透著一股威嚴,一股霸氣。特別是言談講話,處處都居高臨下,時不時要加一句你們懂不懂?好像他什么都懂,下面的人都是一幫傻瓜。有些老局長便在私下議論,說崔民到底還是黃口小兒,名牌大學畢業就到省級機關工作,一帆風順,高傲自大,看不起基層工作的同志。其實,我們這些局長過的橋比你走的路多,吃的鹽比你吃的飯多。關玲對崔民更是沒有好感。牛什么牛?別看你在省里混得人模狗樣,到基層你能玩得轉,才叫有本事。對崔民印象不佳,也是關玲不主動去接近崔民的一個原因。細算起來,當局長這么長時間,還只向崔縣長匯報過一次工作,而且還是人家要她去匯報的。
崔民的辦公室就在三樓。關玲小心翼翼上三樓看了三次,每次都聽到崔民的辦公室里有人。關玲覺得自己有點窩囊。論年齡,他只比她大三歲,都是同齡人,有什么可怕的。默默給自己壯一陣膽,再到崔民辦公室門前時,心里還是止不住撲騰。鼓起勇氣敲開門,這回屋里只有崔民一人。關玲故意很熟悉地坐到崔民桌前的椅子上,然后等待崔民先說話。
崔民看關玲幾眼,說,工作還搞得不錯,咱們這樣的窮縣,能招來商人確實不容易。怎么樣,有什么事嗎?
崔民能如此理解她,這讓關玲深深地感動,當然也有點喜出望外。關玲一下沒有了緊張。她說,我來給您匯報一下工作,順便還要提點要求,要您給解決一點困難。
沒想到崔民突然轉了口氣,說,當初我就不贊成再單獨設一個招商局,把招商局掛到經貿局就夠了,再單獨設,工作機構重復不說,經濟條件也不允許。你也許覺得你提出的條件不高,但不當家不知柴米貴。咱們是國家級窮困縣,你想想,全縣一年的財政收入只有六千多萬,支出卻要一億三千多萬,全縣職工的工資全靠國家轉移支付。這么大的差距,讓你當這個家,你怎么辦?
還沒開口提要求就被堵了回來,可見崔民真的是不好對付。經費是緊張,但這么大個縣,多沒有,少也能擠出點;錢沒有,房總能擠出一間,人總能撥一兩個過來。豁出去了。關玲說,我是這么想的,不知對不對。正因為我們窮,才必須得靠招商引資,如果再招來幾個呂秋生這樣的企業,不說別的,一年稅收至少也能增加一點,而且增加量肯定要超過全縣農業稅收的增加量。也許我是站在我的崗位上算賬,但我覺得全縣都應該算這個經濟賬,應該考慮加強招商的力度和投入。關玲想說不應該只看眼前利益,只算要不要設招商局的賬,但馬上意識到不妥,將話咽了回去。
崔民說,要說算賬,我比你算得更清楚。招商局和經貿局合二為一,不是削弱了招商,而是更好地理順了關系,更方便了招商引資,更沒有扯皮推諉互相拆臺,你說哪個賬更好?
有些話不說,還以為別人沒有道理,沒有頭腦,都是傻瓜混飯吃的。關玲決定斗膽把憋在心里的話說出來。她做出更加隨意,而且帶了笑臉的姿態說,事實證明,經貿局設立了這么多年,就從沒招來一個商,好像他們也沒這個業務。
崔民說,事在人為,關鍵是經貿局沒有一個招商引資的領導,而不是經貿局本身。如果讓你到經貿局當局長,你是不是會覺得招起商來更方便,更順當一些?
關玲師專畢業在一中當教師,被縣委看中調到縣委辦公室,才兩年不到,就一下被任命為招商局長,這在縣里算史無前例的破格提拔。經貿局是大局,口大人多,當這樣大局的局長,像她這樣沒有資歷的人當然不大可能。但如果真當了,她絕對可以干出一番事業。關玲大了膽用玩笑的口氣說,你又不可能讓我當經貿局長,如果把招商局掛到經貿局,就得受經貿局的制約,到處扯皮,根本不可能干成事情。
崔民一下表情復雜地笑了,然后說,想不到你一個小女子,野心還真是不小,想當一把手,又不想受人制約。好呀,有野心就好。你怎么就斷定不讓你當經貿局長?只要你干得好,有那個能力,別說當局長,當縣長也是應該的。現在的關鍵是把事情干好。你現在光桿司令,不也照樣把商引來了嗎?所以說你現在的首要任務是繼續把商引好,干好了,縣里自然會考慮你的工作條件,讓你當經貿局長,別人也沒什么話說。
竟然稱她小女子。說小女子有野心雖然是批評,但話音里卻有著親切平等的意思。看來崔縣長也并不難交往,官架子也沒想像的那么大,熟悉了,還是平易近人的。也說不定崔民確有讓她當經貿局長的想法。關玲心里一陣興奮,面前的崔縣長好像也一下變成了同齡的男子漢。關玲立即用有點撒嬌的語氣說,崔縣長你可要說話算數,我得和你先說好。再引來資,我就要招兵買馬擴充機構,到時,你可別忘了你說過的話。
崔民嚴肅了說,我這人就講實際,不和你開玩笑,只要你做出成績,我絕對提議你來當合并后的經貿局長。
關玲說了感謝信任一類的話,又覺得太露骨了點,顯得官癮也大了點,畢竟八字還沒一撇呢。關玲也嚴肅了臉,然后談了開發園藝場的打算。想不到崔民一口贊同,一口氣說了許多想法。關玲雖然覺得崔民的想法過于主觀,都是一廂情愿,但她理解,作為領導,就應該提出更高的要求。關玲不住地點頭,有時也補充一點意見。最后崔民鼓勵關玲大膽去做。關玲知道談話該結束了,便很認真地表了決心,然后告辭出來。
出了門,關玲又意識到要談的事一句沒談。現在招商局沒有一分錢的辦公經費,到市里辦事坐公共汽車,買車票也得她自己掏腰包。再返回崔縣長的辦公室,關玲沒坐便直接說,崔縣長,我還有個要求。招商引資得去跑,我現在連一分錢的路費也沒有,想出門也出不去。
崔民打斷她的話說,經費可以給你一點,但不會太多。我想過了,你得以商養商,比如招商成功了,能不能向商人要點提成?或者干脆就叫贊助,讓他們贊助一點,你看怎樣?
這樣的事關玲也想過無數次,但招商只能是請人家,如果伸手要東西,就得犧牲縣里的一些利益。關玲說,我們畢竟是政府官員,這樣做算不算受賄索賄?
崔民說,關鍵是看你把錢裝在了哪里,如果裝在自己腰包里,那就是受賄,如果裝在公家的腰包里,那就是為公家辦事。
也好,事在人為,關鍵是看怎么來辦。有縣長這句話,她也就放心了。
最后崔民答應給招商局五千塊經費。關玲覺得這也不錯了。關玲真誠地感謝過崔民后,很輕快地離開了崔縣長的辦公室。
規模盛大的廣交會,關玲很想去看看。不看外部的世界,兩眼一抹黑,招商也是盲人騎瞎馬。崔縣長要給的經費,也要等到有錢了才能兌現,況且五千塊錢也不能一次花掉。也只能指望商人了。關玲撥通呂秋生的電話,想試探一下,看能不能榨出點錢來。關玲想先和呂秋生開個玩笑,套套近乎。關玲用威嚴的口氣說,你是呂秋生嗎?我是公安局治安科,有人反映你調戲婦女,請你立即到公安局來一趟。
呂秋生聽出是關玲的聲音,立即想到那天晚上偷看她的身體,心里咯噔一下,渾身都一下緊張起來。這女人,竟用公安的名義來收拾他。他立即又覺得奇怪,那天晚上她并沒醒來,說不定是她感覺到或猜想到了什么,然后探探虛實究竟。當然絕對不能認賬,她也沒有證據證明誰偷窺了她。呂秋生強壓了緊張,試探地說,你是關局長吧,你開什么玩笑?
關玲立即高興地說,哈哈,好你個呂秋生,耳朵還不錯,怎么一下就聽出了我的聲音?
呂秋生愣一下,很快明白是弄錯了。呂秋生立即高聲喊著說,我就是忘了我自己的聲音,也不會忘記你的聲音,別說你的聲音,我現在都能聞到你的味道,我不用閉眼睛,你的形象就能浮現在我的腦海,而且立即讓我神魂顛倒。
關玲說,你別耍貧嘴,關鍵要看行動,既然那么想我,口說不算,如果讓你出點血做點行善積德的事,你會不會嚇得縮回頭去?
什么話!呂秋生說,那要看為誰出血,如果是為了你,別說出血,就是出骨髓,我也毫不猶豫,別說縮頭,把頭伸長讓你割,我也心甘情愿。這就叫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
關玲說,你的話我可是聽清了,聽清是男子漢的聲音,你可要當真,別花言巧語口是心非。
呂秋生說,男子漢一言九鼎,我就盼有為你效勞出力的機會,別說出血,獻身都沒問題。
關玲說,這就好,你聽著,聽完如果反悔,你以后就得穿女人的裙子。關玲故意停下來,見呂秋生不再貧嘴,知道他在認真猜測是什么事,不明真相,他也不敢隨便許諾。關玲便認真地說了想到廣交會去看看,要他贊助點路費。
關玲還沒完全說完,呂秋生一下笑了,說,我還以為什么大事,白讓我準備了滿腔熱血。去參加廣交會是不錯的主意,我陪你去怎么樣?什么我都包了,真正的三包三陪,保證讓你歡喜而去,滿意而歸。
關玲嚴肅了說不開玩笑。呂秋生也正經了說是真的,他也想去看看,看看市場需要什么,怎么才能把那些土特產品推銷出去。
真是瞌睡撿了個枕頭。呂秋生能去再好不過了,一方面有個同伴,另一方面一切費用不用發愁。這些年她只出過一次差,那次是去開會,開會有主辦方,一切自然不用她操心。散會后她順便去鄭州游玩,感覺一下大不相同。不僅什么都得自己花錢,什么也得自己操心。花錢、操心、緊張,本來以為輕松的游玩變得提心吊膽毫無樂趣。關玲高興了說,我的意思就是想讓你也去,去試試咱們的特產,也長點見識,你一定得去。但有一點我得說清,招商局可是一分錢沒有,一切都得靠你。
呂秋生說,我不是告訴你了嗎,一切我全包,不僅包費用,連你身體的每一個部分也全包,決不漏掉一星半點。如果你不信,我現在就派人去取你的身份證,然后把機票訂好。
呂秋生沒帶秘書,關玲覺得呂秋生是特意的。和呂秋生打交道已有半年,她的感覺是,什么時候呂秋生身邊都有那位杜小姐,雖然杜小姐的公開身份是辦公室主任,但秘書也好,辦公室主任也罷,都是隨口叫的,并不像政府官員,需要任命。誰都清楚,杜小姐實際就是呂秋生的情人。這次出差呂秋生不帶情人,讓關玲有點忐忑不安。這些天,呂秋生的言談舉止是越來越放肆了,這讓她處處都感覺到了挑逗和別有用心。這還不算,從他看她的眼光里,更讓她讀出了欲望和邪念。不帶情人,當然是為了方便,是為了不爭風吃醋。她總有一種預感,感覺他很可能會找一個機會,向她發起進攻。如果進攻怎么辦?她雖想不出兩全其美的辦法,但她不害怕。呂秋生畢竟和古書記不同。相反,她覺得自己畢竟是局長,再大的老鼠也會怕貓,只要拿出局長的架子,局長的氣勢,料他也不敢輕舉妄動。但她覺得人有時也真是奇怪,她并不討厭呂秋生,在呂秋生的挑逗下,她也不想過于強硬,不想讓他生氣,甚至不忍心讓他絕望,甚至心底里有時壓不住還想給他一點希望。她覺得做女人真難,尤其是漂亮女人,和有欲望的男人正常相處,更是難上加難。
到了廣州,呂秋生卻要住四星級酒店。一千六百元的房價,想想,關玲都有點心疼。關玲以局長的身份說太浪費了,住標準間就行。呂秋生說,我的大局長,掙了錢,就是為了花,敢花多大的錢,就能掙多大的錢。再說,一輩子也難得來幾次,不盡興,會后悔一輩子。
進了房間,關玲說也看不出這房有多好。呂秋生立即說,完了完了,我的一片苦心算是白費了。我第一次陪你局長出門,我想讓你感受感受高檔,感受感受我的真誠,沒想到我的一片赤膽忠心,卻沒被你感覺出來。我告訴你,屋子里這些能看到的我不說,只說這看不到的。首先,你進了這房間,你就是真正的上帝,這房間就是你的,你不帶房卡要進門,服務員也不敢盤問你。如果她懷疑你,她也只能蹲在門外暗暗守著,然后自己設法去弄清你是不是真正的房主。哪里像那些雞毛小店,進了店就歸人家管,不是告誡你要遵守哪些規矩,就是盤查你祖宗三代,如果倒霉,警察會突然一腳踹門,嚇不死你也嚇你個魂飛魄散。
花這么多錢讓她感受高檔,關玲有點感動。她想說什么,又什么也沒說出來。
到一樓吃過飯,天已經完全黑了。呂秋生問關玲要不要出去轉轉,看看廣州的夜景。關玲也想出去走走,但她不想太依附他,也覺得跟了他逛不太合適,只能刺激起他更強烈的欲望。她只好說有點累,想回去休息。
房間很大,雖然里面擺了不少東西,但她還是感覺空空蕩蕩。在床上躺了,她確實感到累了。和衣睡下,又無法入睡,注意力有意無意卻集中在門上。她感覺呂秋生會來敲門。如果來了,如果真要動手動腳怎么辦?當然是不能讓他得逞了,因為自己畢竟是局長。但注意力還是止不住要往門上集中,心里好像還隱隱約約盼望他來。她真不知道這是怎么了。
平心而論,無論是外表還是性格,無論是學識還是情感,呂秋生都要高過丈夫賀偉一頭。也不知當年是怎么回事,也許是年齡太小,分配到一中后,別人就給她介紹了賀偉。當時賀偉已經工作三年,感覺已很成熟,穿著打扮也不再土氣,感覺像個教師或者干部。現在想來,她對他確實沒有書中描寫的那種要死要活的愛,好像也沒什么好感或者歡喜,好像思念想念一類的也不曾有過,好像還沒有此時對呂秋生這樣復雜的心理。那時感覺這個賀偉還可以,家里也同意,便隨波逐流結了婚,婚后也只有兩個字:平淡。關玲止不住長嘆一聲。
注意到夜深了,門外也沒有呂秋生的半點聲音,她不禁有些失望。也許人家早已睡了。一股失落感莫名地涌上關玲的心頭。她賭氣一樣坐起,迅速脫去衣服,然后安心睡覺。
上午轉展廳,看得人眼花繚亂。特別是看了土特產品展區,產品的包裝加工都很精細,而且大多是深加工產品。關玲和呂秋生強烈的印象就是光靠賣初級產品,根本不可能有所作為。呂秋生說,看來我也得派人到人家廠里學習學習,或者用大價錢挖一個工程師過來,不然咱也不懂,也沒法搞深加工。
關玲贊同呂秋生的想法,然后舉例說江浙一帶的企業怎樣挖上海的技術人員,然后發了家。呂秋生認真聽完,說,這些我都知道,只是沒認真去想,這回看了,可真要行動了。
關玲這才想起呂秋生也喜歡看書學習,他辦公室就擺了許多書。好像他也說過,如果不考外語,他早就是工商管理碩士了。但看書和實際感受到底還是不同,這次來,感觸和收獲還是不小。回去后,應該動員他再擴大投資,向高技術高附加值方向發展。
轉到生活用品展區,關玲感覺要買點東西。但站在眼花繚亂的商品前,關玲又真切地感到不可能買什么,因為這里展出的東西,檔次高,價格也不菲。她這次來,完全可以用身無分文來概括。正要轉身離開,呂秋生卻提出給她買衣服。她凄涼地搖頭拒絕。呂秋生說,咱們畢竟是朋友了,你幫我跑前跑后讓我在縣里辦了廠,勞苦功高,我也沒感謝你。再說,你大局長的身份和你現在穿的衣服也有點不配。你太樸素,我們臉上也無光;你穿漂亮了,我和你走在一起也驕傲。再說,我一個商人,除了有點錢,也再沒什么來報答你,你就讓我滿足一個小小的心愿,怎么樣,給個面子吧?
呂秋生的心是真誠的,這讓她感覺到了真誠的愛。這樣的愛,還沒有任何一個男人給予過。關玲動了心。這套真絲衣服確實不錯,穿了試,也很合適,只是一千六百塊太貴了點。在她猶豫間,呂秋生連價都不砍,便付了款。
以后呂秋生又看中了幾套名牌衣服。關玲堅決不買。呂秋生說,不買你試試,試合適了我給別人穿。關玲還是試了。試合適的,呂秋生全買了下來。
在珠寶展區,呂秋生看中一個標價一萬八的綠寶石戒指,問關玲喜歡不喜歡。這么貴重又沒大用的東西,絕對不能買。關玲一邊說沒意思一邊急忙走開,但呂秋生還是買了下來。關玲知道這些都是給她買的,說不上是委屈還是激動還是別的,關玲突然想哭,突然就想到自己的丈夫。結婚前,她和丈夫去省城買東西,挑來揀去,總是在價格上做文章,就這樣,許多東西他還是堅持不買。爭吵到最后,他才說家里只給他帶了兩千塊錢。那時的工資每月也有三四百,物價水平也和現在差不多,興師動眾跑到省城,兩千塊錢又能買點什么可想而知。為了面子,那次她只給父母哥嫂和親戚們買了點衣物,她連一件像樣的東西都沒買。直到現在,賀偉也沒給她買過一件衣服。
晚上回到賓館,呂秋生說城市再沒轉頭,提出到風景名勝區旅游一下。然后問關玲是去海南還是別的地方。
這正是關玲想提出而又不好說出口的。來之前,關玲就想好了順便旅游一下。但已經讓人家花了那么多錢,關玲再不好意思讓他破費太多。關玲說,咱們還是邊往回返邊轉轉,到哪里方便咱們就到哪里看看算了。
呂秋生點頭表示同意。
打開地圖看一陣,呂秋生說,你看這樣好不好,咱們從黃山再到廬山,然后沿長江西進,過三峽,從重慶返回,怎么樣?
一下游這么多地方,她有點驚喜,也感到突然。長這么大,看了那么多書,游記類的書也看了不少,看到人家周游世界,游歷那么多名山大川,那些地方又是那么美麗神奇,她不止一次羨慕得要死。可她知道那些都是別人的事,現在一下就要實現了,而且都是她最最向往的地方,關玲止不住有點激動,竟然忘記了矜持和含蓄,竟然像孩子一樣拍手叫好。
關玲馬上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她急忙掩飾了說,真是不好意思,又要讓你破費了。
呂秋生立即說,哪里的話,攜美女出游,這是多少男人的夢想,李白浪漫,也沒有一個美女陪他漫游,伴他身邊的,只有一頭毛驢。
關玲立即揮拳在他身上亂搗,說,不會比喻你就不要瞎比喻,我知道你就不安好心,你就是個大壞蛋。
呂秋生躲閃了抓住關玲的雙手。兩手相握四目相對片刻,關玲一下紅了臉,將手從他手中抽出,心里卻非常清楚,這次出游正中他的下懷,也說不定是他早計劃好了的。這一程游下來至少也得十天,十天可以發生多少事情,她不清楚。她心里清楚的是,這次游玩的機會她不可能放棄,她心底里也愿意和他一起去玩。該來的就讓它來吧,一切都聽天由命去吧。
呂秋生仍在滔滔不絕。關玲看著他,一下改變了對他的看法。以前只覺得他是個商人,現在一下想起他也是個知識分子,是商學院畢業分到外貿廳,然后下海經商的。他也確實像個知識分子,雖沒戴眼鏡,但面龐白皙,清秀中透著一點儒雅。這一切,她以前確實沒有看出,只覺得他油嘴滑舌,滿嘴沒有正經,甚至感覺有點奸滑。怎么突然就變了呢?是他的滿腹才華還是相處熟了?她分辨不清,好像都不全是。
可能是認為自己說得不少了,呂秋生突然說,我把什么都說了,你一句都沒說自己,這好像不公平。說說你吧,說說你的經歷,說說你的小家庭。
其實她不需要他述說他的經歷,他的經歷她基本清楚。同生長在一個地方,他的老家和她的老家也就相隔二十幾里地,青少年時的情況大體相同。她家雖說也在鄉村,但她的父親是小學教師,情況要比他家好些。他比她早六七年上大學,估計他的年齡也會比她大六七歲。差別是在后面。現在人家已經成了百萬富商,已經有了支配一切的金錢,也有了居高臨下的氣魄。呂秋生仍催了要她說說。她說,我沒什么好說的,你有過五關斬六將的輝煌成就,我說什么,說我貧窮?貧窮不是社會主義;說我無能,無能不是什么光榮。
呂秋生一陣笑后,說,啊呀,你也太謙虛了,過分的謙虛就是驕傲。你現在才三十出頭,就當上了局長,而且氣勢正盛,紅得發紫,用不了幾年,肯定就是副縣長副市長。我聽說你也發了誓,當不上副縣長,決不生孩子。
不知是哪個無聊的家伙瞎編的,瞎編這樣的話來挖苦諷刺她。編這樣的話,除了嫉妒,就是別有用心。關玲是第一次聽到這話,但她知道不是呂秋生編出來的,這話肯定已經在全縣傳得不少。在小縣城,女人結婚三年不生孩子,就會成為人們猜測議論的話題。其實她不是不想生孩子,她總是感到沒機會生孩子。剛結婚時兩人都是窮教書的,工作忙,還要買房置家,想等緩過氣來再說。還沒緩過氣來,又調到了縣委,工作更忙,只能等站穩腳跟再說。腳跟還沒站穩,又當了招商局長,又要跑招商引資。她還是禁不住問他是聽誰說的不當副縣長不生孩子。呂秋生笑了說,我也是聽人開玩笑說的,我以為真有這回事,對不起,玩笑就是玩笑,你千萬不要當真。
關玲想,我當然不會當真,如果這點閑話就當真,早在這個縣城待不下去了。
旅行當然是愉快的。在黃山要看日出,四點多,呂秋生就把關玲叫了起來。
懸崖邊,看日出的人已經黑乎乎地坐了一片,好一點的位置都被人們占完。呂秋生拉了關玲說,咱們到后面一點也能看到,咱們也找個地方坐下來等吧。
在一個水泥臺階上坐下,才發現這里特別安靜,但安靜中卻是一對對相擁而坐的情侶。關玲猛然意識到,也許兩人的潛意識里就是要找這樣一個安靜的地方。呂秋生默默地將手伸了過來,攬住了她的肩膀。這讓她心里猛然一顫,渾身緊張得有點發抖。她不知為什么這樣緊張,新婚那晚,她也沒這么慌亂。但她很快強迫自己鎮定了下來。她想,已經這樣了,就應該和這大自然一樣,順其自然,不刻意強求。為什么要強迫控制自己呢?還是讓它該怎么樣就怎么樣去吧。
呂秋生沒有更進一步。就這么默默地坐著,關玲不禁有點失望。關玲看一眼呂秋生,說,太陽天天出來,黃山日出有什么不一樣?呂秋生說,你知道,黃山突然海拔一千多米,我們坐的這座山,就插入了云的上面,站在懸崖邊,下面是大平原,云就在你的腳下。日出時,太陽是從云下面出來,這時太陽就會從下面將云照得五彩繽紛,十分壯觀。
關玲猛然明白了。呂秋生說,還得是晴天,陰天就什么都看不到了。
抬頭望天,繁星密布,好像是個晴天。多年沒這樣悠閑地望夜空了。記得有年她和母親到打麥場看護麥子。坐在打麥場,望著星空,母親給她講解天上的星星。她覺得母親知道的是那樣多,北斗星、織女星、牛郎星,母親都知道,都能指給她看。那時她覺得天上是那么神秘,那么有趣。但現在,她也分不清哪是北斗星。她問呂秋生。呂秋生看一眼,指了說,那個就是。
她覺得那邊應該是東而不是北,她現在確實分不清東南西北了。呂秋生指的方向,有許多顆星星,究竟哪一個是北斗,她怎么也辨不出。
呂秋生抓住關玲的手給她指了看。他幾乎將她抱在了懷里,兩張臉貼在了一起,才瞄準了他指的那顆星。
關玲一下感覺到他的胸膛是那樣溫暖,這溫暖像電流,一下傳遍了她的全身,一下讓她全身麻木酥軟。昨晚做夢,她夢到和呂秋生睡在了一起。夢中的呂秋生隱隱約約看不分明,但確實是他。好像沒什么過程,呂秋生很快就輕飄飄地壓在了她的上面,感覺呂秋生是那樣的輕,輕飄飄的讓她難受得要死要活。在要死要活的難受中醒過來,心里又止不住更加難受。現在,夢中的感覺又一次向她襲來,而且比夢中的還要強烈。她感覺呂秋生已經把她抱得很緊,而且嘴也壓到她的唇上。她止不住一陣呻吟,無力地癱在了他的懷里。
雖然關玲說交易會上的東西都很便宜,綠鉆戒指也是假的,但一下帶回這么多東西,而且都是名牌,關玲的丈夫賀偉怎么都覺得有點問題。
從學校調到縣委辦公室,全城就傳說是古書記看中了關玲,然后調到身邊慢慢享用。這樣的謠言不僅讓他這個丈夫抬不起頭來,甚至連他都覺得謠傳有一定的道理。如果關玲不漂亮,如果不是古書記看中關玲,關玲又怎么會被調到縣委辦呢,怎么又很快提升為招商局局長呢?但道理是道理,賀偉還是能夠理解,覺得人要向上,人要生活,古書記如果看上了關玲,關玲也沒有辦法。再說關玲能寫會說,待人接物機智靈活,到縣委當然是合適的人選,更何況縣委還有女書記,縣委辦也需要一個女同志服務。但現在無緣無故又跟一個商人跑,又一下帶回這么多的東西,這就不能不讓人憤怒了。
關玲走時只帶了三千塊錢,這點他很清楚,就這點錢,也是把家里所有的錢湊在了一起。賀偉強壓下心里的憤怒,說,關玲,咱們兩個應該談談。我怎么算,這些東西也不止三千塊,那么,買這些東西的錢是哪里來的?
關玲立即很生氣地說,怎么,東西多了你倒難受?天生叫花子命!這么點東西就把你撐得難受,以后發財了,你怎么活下去?
錢多了不怕,但人不要臉就不僅僅是可怕。這話到嘴邊,賀偉還是說不出。他只好緩和了口氣說,我總覺得不能無緣無故拿人家的東西,人家的東西也不會無緣無故地送人。
關玲立即說,怎么是無緣無故,我一個堂堂局長,出一趟遠門,帶回這點東西你就嫌多了,等我當了更大的官,帶回更多的東西,你還活不活了?
顯然,關玲的意思是承認東西是呂秋生送的,而且是送給她這個局長的。這讓賀偉更不能認可。招商局不是什么權力單位,她回家就嘮叨招商局是個叫花子,到處跑路子求人。怎么一下變成了人求她?如果她不是漂亮女人,他會送嗎?再說,這次回來,她的態度就轉了一百八十度,回來就睡,睡了又嫌家里這也不好,那也沒收拾干凈,好像這個家處處讓她心煩,他這個丈夫也那么讓她討厭。不行,今天得說清楚。當個小局長牛什么牛。學校吳老師的老婆也當鄉長,可人家把丈夫尊敬得像上帝,還常常檢討說對不起丈夫,家里的事讓丈夫操心費力了。吳老師確實也牛,老婆一走,他就和衛生院的一個女大夫打得火熱。人家吳老師活得那才叫瀟灑,哪里像他,所有的家務都是他做,還在人面前抬不起頭來。不想過就算了。男人四十一枝花,他離四十還有幾歲,正是含苞待放,離了,重找一個大姑娘小女生也是隨便的事情。賀偉上前拿過關玲的皮包,將里面所有的東西都倒在床上。化妝品、花花綠綠的照片和景區門票撒了半床。細看,黃山的、廬山的、葛洲壩的,他幾乎數不過來。我的天!他們竟然轉了大半個中國。簡直不是個東西!和一個無緣無故的商人也勾搭!賀偉再也無法控制自己。他一把揪住關玲的衣領,要她說清楚究竟干什么去了。
她一下愣了。她還從沒受過這樣的待遇。她感覺他是那樣丑陋。她憤怒地讓他放開。他卻用力搖晃著讓她說清楚。她警告兩次他不放手時,她呸的一口唾在了他的臉上。
賀偉立即使勁給了她一個耳光。
耳光很有力量,關玲感覺有點眼冒金星,頭腦一片亂響。她本能地撲上來廝打。他退讓兩步,又覺得不行。她之所以敢這樣,就是平日退讓而沒嚴管,這次再退讓了,一輩子的綠帽子就戴定了,而且還不知要戴多少頂。賀偉一下將她摔倒,又狠狠地在她身上踢了幾腳。
關玲從地上爬起來,邊哭邊急忙穿好衣服。走到門前,又折回鏡子前整理一下頭發,努力止住哭,拿了些日用品,然后頭也不回出了門。
關玲一口氣來到街上。抬手看表,才知急急忙忙沒戴。想想,估計已經是夜里十一點多了。天黑乎乎的有點陰沉。街上已經沒有一個行人。這很好,免得讓人看到笑話。但到哪里去?感覺一片迷茫。想想,只能到辦公室過一夜了。
辦公室一張桌子一把椅子,都是掉了漆開了縫的。除此之外,別無它物。可能是住了幾天賓館,再看這辦公室,簡直不如破產單位的門房。
在椅子上坐了,感覺臉上很疼。拿出鏡子照照,狗日的好狠心,將嘴角都打破了,半邊臉都腫了起來。
真是瞎了眼,當初怎么就看上了他!如果和呂秋生比,不論是智慧能力,還是長相性格,他都無法企及,根本不能相提并論。
其實結婚后不久,她就發現了他的平庸無能。有次一個初二的學生故意和他搗蛋,他竟然沒有辦法,竟然跑去找教導主任告狀,說他實在是管不了了。教導主任讓他把學生叫來。那學生開始還搖頭晃腦,主任一拳砸在桌子上,那學生竟嚇得雙腳并攏一動不敢再動。要知道,主任是個五十出頭的女人。這件事,讓她都羞得抬不起頭來,當然,也讓她打心眼兒里看不起他。無能也罷,智力也很一般,他的同學或學弟學妹,現在都成了主力教師,不是帶高中班就是帶畢業班,而他,仍然是一個不起眼的可有可無的小雞肋。智力一般也罷,性格也差,不聲不響,更別說幽默風趣,放在一起和呂秋生比,讓你一下就能明白什么叫反差。沒想到這樣一個無能的人,今天竟然打她這個局長,而且下了狠手!
夜有點冷。出門時沒多穿衣服,她不僅感到透心的寒冷,也感到從沒有過的孤獨。她更加思念和呂秋生在一起的快樂。其實昨天回到省城,本來呂秋生要她再在省城住一晚,但她執意要回,他才開車送她回來。想不到急急忙忙趕回來,竟是趕了回來挨打。
這些天和呂秋生在一起,她總覺得對不起賀偉,現在,她已沒有了一點愧疚,有的,只是對賀偉的厭惡,對呂秋生的思念。
送她回來天已黑盡,呂秋生便住在了自己的廠里。她決定給他打個電話。打通,她什么都沒說,卻止不住哭出聲來。
他一連聲問怎么了?從聲音中不難聽出他的焦急。但巨大的傷感讓她哽咽失聲。她只好掛了電話。
很快電話又響了。她估計是賀偉打來的。不想去接,但電話頑強地響著,她又怕是呂秋生的。擦干眼淚強忍了悲傷拿起電話,呂秋生那焦急的聲音讓她心里一跳,她立即問你怎么知道我在辦公室?呂秋生說,我手機上當然有顯示。出什么事了,要不要我馬上過來?
關玲心里不由一熱。她柔聲說,你快點來。
縣府大院已經關門上鎖,呂秋生來,必然要被門房盤查。關玲急忙倒水擦擦臉,然后來到大門外等。
呂秋生開車來的。關玲急忙跑過去,拉開車門坐到了他的旁邊。
感覺呂秋生要往廠里開。關玲說,不要到廠里,你們廠里人多,讓人看到說閑話。
他問她到哪里?
是呀,要到哪里?關玲一時也不知自己要到哪里,哪里才是自己可以去的地方。
呂秋生說,要不咱們回省城,這一陣你也累了,回省城好好休養幾天。
關玲心里覺得不妥,又不想拒絕。她真的不想回自己那個家。后天就是雙休日,就由他去吧。兩個多小時到了省城。呂秋生并沒去賓館,而是領她進了一棟家屬樓。關玲疑惑地問,你不會是領我去你家吧?
呂秋生說,這就是我的家,也是你的家,不過你放心,里面不會有第二個女人。
房子很大,關玲一時也看不清究竟是幾室幾廳。呂秋生得意地欣賞著關玲的疑惑和驚奇,待她問怎么回事時,他才說,錢是貨幣符號,它本身沒有價值,如果貶值,它就是紙,所以要有點固定資產。房屋是永遠有用的東西,所以我就買了幾處房產。
屋里家具用品一應俱全,床上的被子也不像經久沒用,感覺這里應該常有人來住,也感覺這應該是呂秋生的第二個家。關玲突然覺得有點害怕。她說,你說實話,這里是不是你專門包二奶用的?
呂秋生說,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既然是我的家,我就得讓它有個家的樣子,不放點家具用品,那還叫什么家?
他明顯地沒說實話。別的不知道,他那個辦公室主任杜小姐,就是他的情人,也可以說是他的二奶。自從呂秋生讓她動情后,這個杜小姐就成了她心里的一塊隱痛。她雖然竭力想杜小姐和她無關,呂秋生的私生活也和她關系不大,但想到杜小姐,她心里就堵得難受,她甚至擔心他會給她染上性病。現在,她不能不說了。關玲傷心地說,你從沒對我有過真心,所以你一直在哄我。別的我不知道,杜小姐和你的關系我很清楚,這房子就是你和杜小姐偷情用的。
呂秋生換成了一臉嚴肅,在地上走幾步,說,有些事你可能不能理解,我覺得愛是一種本能,是一種發自身體各個部分的讓人沒辦法的東西。十幾年前我愛老婆,那是真愛;幾年前我愛小杜,那也是真愛;現在我一下愛上了你,不僅是真愛,而且發自肺腑,是從來沒有過的。這讓我很難受,也讓我很無奈。我試圖忘掉你,但辦不到。今天我送你回家,心里就特別痛苦。回到廠里,想到另一個男人會占有你,你是另一個男人的,我的心里就如刀割。一個念頭死死地糾纏著我,那就是把你搶回來,立即和你結婚,讓你成為我的惟一。老實說,這種感情是從來沒有過的。我是一個重情義的人,雖然我早已不再愛我的老婆,但我一直不忍心輕易拋棄她,也不忍心去離婚傷害她。可這次不同,我有一股要娶你的強烈沖動,更有一股不能讓你屬于別人的熊熊妒火,所以,我已經下定了決心,我要娶你。
呂秋生已經淚流滿面。可以看出,他的每句話,確實發自肺腑,絕沒有半點矯揉和虛假。關玲有點不知所措,隱隱約約有種幸福感在心里翻騰。關玲也滿臉淚水。她擦把眼淚,說,你見一個愛一個,過幾年你再不愛我了,又愛另一個人了,害了我不說,也害了你自己,至少又給你添一場離婚的痛苦麻煩。
呂秋生說,你說得對,這一點我也考慮過,但我想,我這輩子還能碰到一個比你更漂亮更有氣質的嗎?肯定不會,這個世界上肯定不會再有超過你的女人,肯定。因為漂亮聰明才華開朗能力,所有的一切,都集中在了你的身上,難道世上還有一個十全十美的人嗎?難道世界上還會有一個完全和你一樣的人嗎?這一點你要自信,絕對不會有人再超過你。既然沒有超過你的女人,哪里還有另一個女人再讓我愛?
這樣說來,關玲倒真有點自信心。細想,從她懂得被男人愛時起,好像還沒有哪個男人不喜歡她。她覺得如果她想征服哪個男人,哪個男人就能被她徹底征服。呂秋生來縣里投資,就是被她征服的結果。即使像古書記這樣正統古板的領導,別人都怕,但古書記不僅從來沒批評過她,而且還喜歡上了她。還有崔縣長,誰都說高傲難處,可那天對她卻很是隨和,談得也很投機。她相信自己有這個魅力。如果再過二三十年她真的老了,那么他也是六七十歲的人了。六七十的人,他還能風流到哪里去。
但離婚這個念頭閃入腦際,關玲一下心亂如麻,萬千感慨一下涌上心頭。她止不住再次哭出聲來。
那天拒絕古書記,關玲心里一直有個疙瘩。奇怪的是這個疙瘩就像瘋長的西瓜,她能夠感覺到在一天天長大,而且越想忘記,越是清晰。仔細算算,已有快一個月沒和古書記見面了。她盼望古書記能打電話來,或者古書記有什么事找她。但都沒有,好像古增祥徹底把她忘了。她知道古書記并不會忘記她,不但不會忘記,而且是越不找她,心里越記著她,不但記著,而且變成了記恨。她想,如果不是記恨她,這么長時間了,總會有事找她。看來,不主動還是不行。她決定給古增祥打個電話,要求匯報一下工作,探探古書記的態度。
打通電話,沒想到古書記開口就說從廣州回來這么長時間也不來匯報,是不是有什么特殊事情?關玲愣一下。她雖然猜想她到廣州的事古書記有可能知道,但真的知道,而且開口就問,感覺不但重視,還有點耿耿于懷。關玲立即道歉解釋。古增祥一言不發。關玲心里更加慌亂,覺得自己的解釋確實不能讓人信服。她只好用誠懇的語氣說,走的時候很突然,突然呂秋生說要到廣州,而且要請我去,而且就要買當天的機票。回來后我就病了,在省城檢查治療了一下。
古增祥問怎么了?關玲只能繼續往下編。但說別的病古書記肯定會繼續往下問,只好說是婦科病,不過不要緊,基本好了。
好在古書記再沒往下問,只是說他有空,可以過來匯報工作。
關玲后悔去廣州時沒向古書記打招呼。當時只考慮是件日常小事,和崔縣長說說也就行了,再不能大事小事都往縣委那邊跑。沒想到還是考慮不周。讓她略感寬慰的是古書記還允許她去匯報,不但允許,感覺還很在意她的匯報。這至少說明古書記沒有真的恨她。關玲一下又高興了起來。走到半路,才想到好不容易去了趟廣州卻沒給古書記買點禮物。
其實逛廣交會時,她就考慮過給老領導帶點東西,但買什么,讓她考慮來考慮去,也沒考慮出個結果,猶猶豫豫就什么也沒買。但現在又沒辦法也來不及彌補,關玲只好硬了頭皮往前走。
進了古增祥的辦公室,感覺古書記的臉色和平日沒什么兩樣。在古書記面前坐下,古書記也不開口說什么。關玲也不想再說去廣州的事。不說,那就是不值得一說的小事。關玲言歸正傳,開始匯報對園藝場的開發設想。
聽完半天了,古增祥才說,你的想法是對的,但作為你的老領導,我想站在私人的立場上說幾點意見,提醒一下你。招商,涉及的是經濟問題,所以你要小心謹慎,既要把商招來,又不能被商人污染,更不能和商人走得太近;既要把那片土地整體開發出來,又要保證開發出來后能給縣里賺到錢,否則,你沒法交代,我也沒法交代。不知你考慮過沒有,我始終覺得園藝場是塊燙手的山芋,即使我們盡了全力,結果也說得過去,但肯定還會有人議論,還會有人說三道四。但不開發又不行。這就是我甚至縣委遲遲下不了決心開發的原因。不知你明白不明白我的意思?
關玲明顯地感覺出了古書記對她的關心,甚至感覺出這種關心超過了上下級和同志關系的程度,覺得有點討好她的意思。但另外的意思也能感覺出來,那就是有點不贊成她這次和呂秋生外出,好像不僅有以權謀私利用商人搞腐化的意思,也似乎覺察到了她和呂秋生走得太近。關玲不禁心里有點發虛。但她很快覺得古增祥又不是神仙,不可能什么都知道。也許古書記的真實意圖就是為她好,就是以長輩的身份提醒她,愛護她,以免她犯錯誤。但不管怎么樣,公開的意思是贊同她的開發設想,但好像也有點信心不足,感覺有點猶豫和顧慮。她不明白今天的古書記是怎么了,好像裝著一肚子心事。招商的風險她也考慮過,但她的職責就是招商,瞻前顧后怕這怕那,結果就會什么事也干不成。古書記的性格就是膽小謹慎,這也注定了他這一輩子干不出什么大事,甚至連崔民這樣的年輕縣長都駕馭不了。關玲摸不清古增祥的準確意思,便只點頭贊同,表示以后一定要小心謹慎,努力工作。
古增祥說,我有個初步的想法,本不想現在告訴你,又覺得還是告訴你為好,一是讓你高興高興,二是讓你工作起來也有點動力。如果你把園藝場開發搞好了,我就打算把經貿局和招商局合二為一,然后理直氣壯地任命你為經貿招商局局長。
合并經貿局和招商局,肯定是崔縣長的主意,肯定是崔縣長和古書記商量過了。不管是誰的主意,兩人一致同意,主意肯定就能變成現實。關玲壓制不住心里的興奮,說話的語氣也不由得高了幾分。一口氣說了感謝,也表了決心,才意識到自己有點激動,至少是欠穩重老成,于是急忙住口,等待古增祥繼續往下說。
古增祥一直看著她,她突然住口,古增祥卻笑了。正當關玲不知所措時,古增祥說,你沒覺得你身上有些變化嗎?
關玲左右看看自己,不知變化出在哪里。古增祥說,你看你的衣服,都是名牌,好像一下變富了,也好像變了一個人。
關玲猛然紅了臉,這點確實沒有想到,也確實太大意了。關玲急忙解釋說,展銷會上有許多便宜又好看的東西,不少名牌也按廠價直銷,就忍不住買了幾件。
古增祥說,即使再減價,也要花不少錢。近墨者黑,商人當然喜歡買東西,是不是受了感染,是不是……古增祥不再往下說,關玲的心猛然提了起來。她急忙解釋說,不是他給我買的,是我覺得確實好,就不由得買了。
古增祥笑笑,說,我也沒說人家給你買。見關玲難堪,又嚴肅了臉說,你是女同志,更要注意一點。比如你穿成這個樣子,如果在大城市也沒什么,但在咱們小縣城,一下就顯得很不一般。這種很不一般,你想過沒想過群眾怎么看,不了解你的人怎么看?
這身衣服不僅華麗新潮,也確實能給人一種有錢而又風騷的感覺。關玲急忙說,古書記您說得對,這些我倒沒想過,我確實是因為年輕,只想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卻沒考慮群眾影響。
古增祥說,不光沒考慮群眾影響,也沒考慮領導影響。
關玲低了頭。關玲能夠感覺出古書記是什么意思,但她什么也不能說,什么也沒法說。
沉默一陣,古增祥又語重心長地說,對你,我別的不擔心,就怕你把握不好自己犯錯誤。為什么?因為你的這個職務本身就特殊。要招商,要廣交商人,因為這是你的工作,但又不能和商人走得太近,打得過熱,因為你是官員。究竟怎么把握,這就要看你的能力和智慧。我要提醒你的是,商人擅長的是交易,而交易的根本是金錢。在金錢面前你要敞開公家的口袋,捂緊自己的口袋,千萬不要把兩個口袋搞錯。為什么我要說這些,因為你太年輕,在這些方面還沒有經驗;另一方面,還是因為你太年輕,前途還很遠大,千萬不要因為一時的小利,毀了你的遠大前程。
關玲睜大眼睛看著他。怎么回事?是出于關心還是聽到了什么?她想問,又不知從何處張口,只好做出虔誠的樣子,不斷地點頭,不斷地感謝。
古增祥又很和藹地說,不過你的工作干得確實很出色,不要有所顧慮,不要背包袱,更不要縮手縮腳不敢干。你放心,有我支持你,你就什么都不用怕。
感覺今天的古書記說話混亂反復,沒有中心,沒有目的。難道他今天還有別的意思?關玲不敢往下想,關玲只能不住地點頭答應,再次感謝古增祥。古增祥說,你回去盡快寫一個開發園藝場的書面報告,在寫報告前也和崔縣長商量一下,如果報告縣里通過了,你就立即著手實施。
從古增祥辦公室出來,關玲心里亂成一團。她不知以后再怎么和呂秋生相處,和古增祥相處,和所有的人相處。以后肯定還會有今天這種關心和挑剔。她清醒地意識到,即使古書記胸懷再寬廣,那天明顯地拒絕了人家,人家不可能不心存芥蒂。
古增祥說他不贊同她和呂秋生出去,什么意思?是一般的嫉妒還是另有用意?古書記還說商人擅長用金錢交易,要她捂緊自己的口袋。這又是什么意思?
不管怎么說,自己還是有點感情用事,和呂秋生的關系也發展得太快,太明目張膽。更不成熟的是,一下把那些衣服都穿了出來,而且打扮得花枝招展。這樣一來,難免不讓人有所懷疑,有所想法。
回到辦公室呆坐苦惱了一陣,又覺得也沒什么。能拿得起,就能放得下,以后該怎么工作還怎么工作,和古書記該怎么相處還怎么相處。如果古書記真的要找麻煩,或者開發園藝場真的遇到困難實在干不下去,就答應和呂秋生結婚,然后到省城過闊太太的生活。
關玲在辦公室放了一張床。辦公室十平米左右,再放一張床,誰進來都要把眼光落在那張床上。雖然大多數人都不問放張床干什么,誰來睡,但越是不問,越說明人家心里考慮得更多,更復雜,關玲的心也更虛。這些天,關玲的腦子里除了婚姻,再無法考慮別的。但冷靜思考,不論從哪個角度考慮,立即離婚都不現實。雖然呂秋生已經向她求婚,但呂秋生畢竟是個商人,他向多少女人求過婚,她不得而知。她想想他身邊的那些女人,心里都別扭難受。還有,開發園藝場還得靠呂秋生,讓人知道了和呂秋生的關系,也不方便再合作下去。更可恨的是賀偉,竟然不來找她,而且沒來看過她一次,更別說接她求她回去了。她隱隱約約覺得有點問題。記得新婚不久時,她曾鬧過一次別扭。那次她躲到了一個平日不怎么來往的同學家,賀偉竟然不吃不喝整整找了她一天。現在算算,她離家不回去已經十幾天了,他竟然不聞不問,好像她已經不再是他的妻子似的。
只能自己回去了。如果回去他態度不好,或者仍想冷戰,那就看情況再做決定吧。
天黑回到家,賀偉正在吃飯。一個人坐在桌前,竟然擺了三菜一湯,而且吃得有滋有味,好像日子過得還很滋潤。見賀偉一言不發,甚至憤怒了看都不看她一眼,關玲只好惱著臉穿過飯廳進入臥室,砰的一聲將門關死。
躺在床上等待半天,也不見有賀偉進來的跡象。細聽,感覺賀偉已經在洗鍋。關玲的心禁不住有點發涼。她覺得她今天是給賀偉一個機會,如果他錯過今天這個機會,以后他再來求她,那代價就會比今天大得多,能不能饒恕他,會不會再給他機會,也很難說了。
賀偉又去看電視,而且把音量開得很大。關玲再也無法忍受了。她翻身來到客廳,憤怒地關了電視,然后喊了說,你到底想干什么?不想過你就吭聲,咱們現在就商量離婚。
滾!別拿離婚來嚇我,你個臭婊子!賀偉突然的幾聲怒吼,將關玲嚇得渾身抖了一下。
關玲一下手足無措。愣半天,關玲才喊了說,你竟敢罵我,好,你讓我走,我就走。
關玲氣急敗壞地在房子里轉一圈,又覺得不能再這么輕易走掉。她轉回客廳,然后說,憑什么我走,這個家也有我的一半,我已經走了十幾天了,輪也輪到你走了。
賀偉盯了看關玲幾秒,然后一陣冷笑,說,你不是另有男人了嗎?你不是跟那個野男人跑了嗎?怎么,人家不要你了?人家把你玩夠了?人家也嫌你是個臭婊子?你去呀,你去讓人家娶你嫖你呀,你怎么又回來了,難道人家不給你付嫖資了?
也許賀偉這狗日的暗暗跟蹤了。關玲渾身顫抖了喊,你閉嘴!你別血口噴人!你要為你的話負責!我和你沒完。
賀偉又是一陣冷笑,然后血紅了眼說,你以為我是傻瓜?你以為就你聰明?我告訴你,那天你一出門,我就在后面。那個野男人開車來接你,我還沒搞清怎么回事,你就上車跑了。后來我搞清楚了,他一直把你拉到了省城,一直姘居了幾天。
如同大庭廣眾被剝光了衣服,忙亂,羞恥,惱怒,關玲一時不知怎么辦。沒想到那晚他竟然跟在后面,而且很可能遠遠地躲在某個角落,就像一位老練的私家偵探。也真是危險,如果那晚不是直接到省城而是去呂秋生在縣城的辦公室,肯定要被捉在床上,然后鬧得滿城風雨。但賀偉又是怎么知道那晚直接到了省城?縣城離省城幾百里,別說賀偉步行,即使雇摩托車追也無法追上。真是應了那些老話,隔墻有耳,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賀偉像一頭被斗牛士斗得遍體鱗傷的老牛,憤怒地盯著她在那里喘息。關玲清楚,這頭平日溫順的老牛,如果一旦發作起來,不僅不會回頭,而且會直沖到底,直到頂你個人仰馬翻,或者魚死網破同歸于盡。聰明的辦法就是迅速離開。關玲只好再次憤而出走。
辦公桌椅油光黑亮,怎么看都能感覺到它的高檔大氣。呂秋生給她買這么貴重的桌椅,足以反映出他是多么愛她。縣里把隔壁的一間屋騰了出來給招商局,又給調來一個小干事。干事小劉還算勤快,一早便將兩間辦公室打掃得干干凈凈。坐到桌前,關玲就感覺到自己像個局長。細看辦公桌,上面有細小的劃痕。她告訴過小劉,桌椅高檔嬌貴,不能用普通的干硬毛巾來擦,要用專門的細棉紗擦。棉紗就放在一旁,可他還是用毛巾擦了。她將小劉叫過來,指了讓他看那擦痕,然后邊用棉紗輕擦邊告訴他,以后絕不能用干毛巾擦。
開發園藝場,她和呂秋生商談了許多次,兩人也做了細致的分析。她勸說呂秋生把園藝場整體買下來。她覺得整體買下來,首先是有一個轟動全縣的整體氣勢,同時也避免零星賣給人們不好管理不好整體規劃。另外她也有一個私心,就是讓呂秋生整體買下來當莊主,然后聯合別人或募集資金,由呂秋生領銜開發,結結實實賺一點錢。但呂秋生卻有點低調,認為根本不會有人來投資,整體買下來一是他沒那個財力,二是可能會賠錢。關玲只好一再和他算細賬。她覺得園藝場的四百畝地,怎么想都是一個能生蛋的母雞。有了這樣一個母雞,不僅能生出許多蛋,而且蛋又能孵化出小雞。比如,先將地整體拿下,如果能招來商,就共同開發,如果招不來商,就先蓋幾棟商品住宅樓,將樓賣掉,賺了錢,然后滾動發展。呂秋生猶豫后,才提出地價的問題。按他的想法,每畝地最多出價一千元,然后先蓋商品樓,剩下的地再由他來慢慢處理。
這樣的事當然得和縣里的領導談。關玲再次去找古書記和崔縣長,兩位領導的期望值卻都很高,大概意思是不能全部開發成住宅,這樣對全縣經濟沒有大的幫助。最好的目標是能三三開:住宅、商貿、工廠各占三分之一,而且地價究竟定多少,要公開拍賣。但這些條件也是領導的最佳設想,具體怎么辦,領導還是給了她很大的權力,讓她盡力而為,先公開招標拍賣,招標拍賣結果出來,再看具體情況靈活對待。
她不知招標拍賣這樣的條件呂秋生能不能答應,他有沒有信心參與競拍。她覺得她應該好好和呂秋生談談。
呂秋生在省城,說最近幾天回不來。關玲覺得電話里也說不清,她決定去一趟省城,去了好好和他商量一下,不但爭取讓他參與進來,而且要爭取讓他把這片地整體買下來。
這次去省城,關玲的心情和以往大不相同,呂秋生把那套房子的鑰匙給了她,說那套房子就歸她住。將鑰匙捏在手里,她就有種回家的感覺。這種感覺讓她有點興奮激動,也讓她心里踏實而平靜。在縣里,不少主要領導都在省城買了房子,比如財政局長水利局長,有事沒事,他們就往省城跑,有時還牛哄哄地說回家去。其實大家很清楚,老婆孩子都在縣城,省城那個家也就是幾間空房。現在她才明白,即使是幾間空房,那也是家,想想都有點成就感,都有點幸福感。
這次去省城,關玲并沒給呂秋生打電話,而是自己一個人先回到這個新家。新家很安靜,感覺自從那天她離開,再沒人來過。拉開所有的窗簾,屋子一下變得很寬敞明亮。在每個房間走一遍,看一遍,感覺是那樣親切。關玲來到衛生間,掏出洗漱用具準備洗臉,又覺得不如放一大缸熱水舒舒服服泡泡。樓頂有太陽能熱水器。放滿滿一缸,泡一陣,感覺所有的疲乏都沒有了,她簡單地搓洗一遍,然后暖洋洋地光身子走了出來。
只有她一人,這屋子也只歸她一人。她感覺光著身子很好,不冷不熱,一身輕松。好像還從沒這樣光著身子放松過。來到大鏡子前,細細欣賞自己,感覺確實不錯。身材腰腿,苗條勻稱。再看小腹,平坦柔軟。最有魅力的當然是乳房,挺拔飽滿而又圓潤結實。上大學時,澡堂子里什么時候都是人滿為患,在那么多的裸體中,她總要有意識地注意比較一番,不但感覺她的身體最優美,而且乳房也比別人更漂亮。久而久之,好像形成了一種嗜好,洗澡時,往往要暗暗和別人比較一下裸體,比較一下乳房。但直到畢業,也沒發現哪個比她更好。她愛惜地自己細細把自己揉撫一陣,一種被異性愛撫的感覺立即涌遍全身。一時的沖動讓她有點迫不及待,她想,今天一定要全身心地投入,和呂秋生轟轟烈烈地做一場愛。
關玲對著鏡子自我陶醉良久,才取來化妝品,將自己細細化妝一遍,然后回到臥室。
一絲不掛躺在大床上,關玲才更真切地體會到什么是家,什么是家的寧靜,什么是家的溫暖,什么是家的踏實。她想充分享受享受這種家的感覺。她靜靜地躺著,一動不動地躺著,直到淚流滿面,才給呂秋生打電話。
放了電話,她便看表,計算他什么時候能夠到達。她覺得這很重要,到達的速度,很能說明愛她的程度。還好,呂秋生很快就到了。看看時間,比她算的還早。她覺得他確實是愛她的,而且確實不是一般的愛。愛讓他就像一個小青年。這樣的愛是裝不出來的。
呂秋生立即也將自己脫得一絲不掛,撲上床來。本想讓他去洗洗,但看著熱烈如火的他,她也顧不了那么多了。
躺了消除一陣疲勞,關玲說了縣里領導的意見。呂秋生一臉不屑說,這樣的條件,肯定沒有人去投標競拍。
關玲說,如果真沒人來投標競拍,我覺得更好。沒人來競爭,拍價就是你說了算,也許那時地價還用不了一千,對咱們來說,這更是好事。呂秋生思考良久,但什么也不說。
關玲覺得應該再說說她的看法,也給他再加加溫。她再次摟緊他,將他的頭壓到她的胸部,說,縣里雖窮,但仍在快速發展,縣城的人口也在快速增長,這樣,就不僅需要大量的住宅,也需要飯店酒樓商場企業。咱們先籌集一筆資金開發一點,住宅飯店企業各建一點,用不了多久,地價就會升值,開發商也會云集,那時,咱們就賣地,肯定能大賺一筆。當然,賺錢是一方面,政治地位也是一方面。如果掌握了全縣的經濟命脈,那時你就是全縣的大拿,不僅當個勞動模范人民代表輕而易舉,當個政協副主席,那也要他們請你。
呂秋生還是笑了。她感覺到他想通了。這讓關玲喜出望外。她一下翻到他的上面,摟了他一陣猛親。然后又感謝對她工作的支持。呂秋生說,謝什么,你是誰,你是我的妻子啊,為你,別說去投資,就是赴湯蹈火,我也在所不辭。
呂秋生稱她為妻子,關玲既感到高興,也有點害怕。她覺得現在結婚,還是有些問題。按規定,黨政干部的配偶子女是不允許在自己管轄范圍內經商辦企業的,更別說妻子當招商局長丈夫競標經商了。關玲說了自己的擔心,呂秋生笑了說,真是聰明一世糊涂一時,難道你想一輩子當招商局長?完成這么大的招商任務后,怎么說也該升升你了,即使不升,也該調你到別的大局當個局長了。到別的局就不管招商,我就不是你管轄的范圍,到時咱們再結婚,各干各的,誰能說咱們什么。退一步說,如果在一個縣工作就算管轄范圍,那你就正好要求調到市里。憑你的才華,憑你的功勞,到市里怎么也得給你個處長當當,你還有什么好擔心的。
說的也是。但想到要和一個富商結婚,關玲的心又一下不能平靜,一種不踏實的感覺又在心中漫洇。真的了解呂秋生嗎?賀偉說呂秋生是個大流氓,那么,你仔細調查過嗎?沒有,不但沒有,連他的家在哪里,也從沒問過。再說,已經相愛談婚論嫁了,他卻不分居,還要回去和那個妻子過日子。她突然想見見他的妻子,或者說想去看看他的那個家,看看他和妻子究竟是怎么一種關系。關玲傷感地說,咱們認識這么久了,我還從沒到過你家,如果你明天有時間,我想到你家拜訪一下。
她是認真的。呂秋生感到莫名其妙。他一臉不解地問:什么意思?是不相信我要到家里看個究竟,還是另有什么想法?
關玲說,不要問了,我也說不清楚,就是想去看看。
呂秋生答應后,關玲又和他商定了時間,并要呂秋生在家等她。
去時,關玲買了些水果,也給呂秋生老婆買了一套化妝品。像個生客,關玲提了一大兜,來到呂秋生家。
感覺呂秋生這個家并不豪華,至少是不比她住的這個家好多少。呂秋生的妻子不漂亮也不難看,穿著打扮也算得體,有點貴婦人的樣子,感覺對自己的日子還算滿意,臉上更沒有棄婦怨婦的愁苦模樣。憑直感,她覺得這個妻子和呂秋生的感情一般,對呂秋生的事更是漠不關心。比如呂秋生讓她洗點水果招待客人,她便懶洋洋半天,才端來幾個不用洗的香蕉,然后自顧看自己的電視。至于丈夫和客人談什么,來的是什么樣的客人,她不僅不問不參與,甚至連看都不想看一眼。
關玲基本放心了。
古增祥打電話,要關玲到他辦公室去一趟。她正準備向他匯報一些事情。園藝場招商引資的工作基本接近尾聲,一切還算滿意,雖然總結報告還沒寫出來,但提綱已經擬好,她決定按提綱給古書記做個詳細匯報,這樣也顯得嚴肅鄭重一點。
古增祥板著臉指指椅子,讓關玲在他桌前坐了。古增祥看關玲一陣,然后說,最近怎么樣,你是不是應該向我說點什么?
最近向古書記匯報工作少了一些,古書記可能不高興。關玲解釋說沒來匯報是工作沒有結果,然后拿出提綱準備正式匯報。古增祥卻反感地說,不要裝模作樣了,先匯報一下你個人的情況吧,現在已經滿城風雨了,你以為我是傻子還是怎么的?
關玲吃驚地張大了嘴。但她敏感地意識到,古增祥要她說個人的事,很可能是知道了她和呂秋生的事。她覺得知道也罷,這畢竟是個人的私事,你書記也未必有必要去管。關玲拿不準要不要告訴古書記她和呂秋生相愛的事。她覺得現在告訴古書記有點為時尚早。雖然有了傳說,但傳說畢竟屬于猜測,如果自己親口承認,那就是既成事實。關玲剛說最近有些謠言,古增祥立即嚴肅了說,行了,再不要把別人當傻瓜了。我告訴你,你丈夫已經到處告狀了,不僅在縣里告,還到市里告;不僅告你和呂秋生,還告你和我。你說我冤枉不冤枉?他告你和呂秋生,他說親眼看到你和呂秋生上了床,而且還有照片,鐵板釘釘。而告我,就冤枉死我了。他說調你到縣委,就是因為我和你關系特殊,不然也調不到縣委。提拔你當招商局長,也是因為你和我的關系。你說我怎么洗得清楚?再說,你和呂秋生的事證據確鑿,人家告得有根有據。依此類推,人家告我,也就不是胡亂猜測。你說我平白無故背這么個黑鍋,我怎么能說得清楚?你這人是怎么回事,說你作風不正派,但你在我面前又正人君子;說你作風正派,你又和一個商人亂來。你說吧,這事怎么辦?
關玲感覺血一下都涌到了頭上,大腦里嗡嗡一片亂響。古增祥再說了些什么,她幾乎沒聽進去一句。這件事太突然了,她做夢都沒有想過。這個賀偉是不是瘋了,竟然去告古書記,而且是捕風捉影,而且是這種事情!關玲渾身冰涼,一下哭出了聲。古增祥要她說說究竟是怎么回事。關玲氣急敗壞地說,我實在受不了了,我要和他離婚,從此和他一刀兩斷,要他再也沒有權利告我。
古增祥說,他告你事情還不大,關鍵是你把事情干得怎么樣。這次競拍,有人也告你和呂秋生合謀搞假拍賣,還打擊真正的競拍人,我問你,有沒有這回事?
關玲立即否認。古增祥生氣地說,你不告訴我實話也沒關系,我也不想再聽你說什么了,事實究竟怎么樣,有人會找你調查落實。
關玲還想解釋,古增祥嘆一聲,低了頭擺手讓她走。她只好憤然離開。
很顯然,古書記已經對她有了意見,不能說是報復,至少也是吃醋。如果那天她答應他的要求,或者是和他上床,他今天絕對不會說這樣的話。即使在招商中真有什么差錯,他也會主動承擔起來,哪里會讓她去為難,更不可能當面指責她批評她。
關玲心里的怨恨一下又集中到了賀偉身上。這個狗娘養的,竟然來這一手,這還算個男人嗎?真是瞎了眼,竟然和這樣的男人過了這么些年。她想罵人,又沒有人可罵。她拿起電話,剛要撥賀偉的小靈通,又打住。她清楚,打電話過去,只能又是一場吵罵。這樣的吵罵,她已經煩透了。
很顯然,賀偉的所作所為已經構成了誹謗,而且是誹謗縣委書記,她完全可以要求公安機關對他進行處理。想給公安局王局長打個電話,又覺得不妥。那樣只能將事情鬧得更大,更不好收拾。
但必須要讓他知道誹謗的危害性和嚴重性,要他立即停止告狀和誹謗。
賀偉可以不怕她關玲,但他不可能不怕組織。關玲覺得讓賀偉他們的校長出面最好。讓校長以組織的名義警告一下賀偉,他肯定會一下認識到誹謗縣委書記的嚴重性,他怎么也會收斂一點。
關玲在學校當教師時,就是這位李校長,雖然現在已經同是領導干部,但覺得她去說,李校長未必肯出面,即使肯出面,也未必能重視。
縣委辦馬主任出面說最合適。誹謗了縣委書記,作為辦公室主任,馬主任也有義務制止這種誹謗。
打電話給馬主任,馬主任說,賀偉這個家伙,前天我就警告過他,他還是不聽,跑到縣委縣府市委市府到處告狀,到處說你道德如何敗壞。
像一記重拳落在關玲心上,幾乎使她喘不上氣來。這么說,全縣全市的人都知道了,只有她一個人還蒙在鼓里,還到處亂跑丟人現眼。關玲喘幾口氣,問為什么不告訴她?馬主任說,我還以為你知道這些事,誰能想到你自己的事自己不知道。
竟然成了自己的事。關玲本不想解釋,但還得解釋。聽著馬主任一聲聲嘆氣,關玲心里更加難受。但她再不想多說什么,只好提出要他找找李校長,讓李校長嚴厲批評一下賀偉,從而制止他誹謗古書記的行為。
馬主任覺得這也是個辦法。兩人又談了一些細節,才掛了電話。
一個人靜靜地坐在辦公桌前,關玲又感到孤立無援,即使她身為局長,也不能給她一絲半點安全感。她自然而然想到了呂秋生。目前,她也只有他這么個能給她力量的親人了。呂秋生就在廠里,她想打個電話,告訴他這里發生的一切。拿起電話,又覺得沒用。告訴了,他又能怎么樣,只能增加另一個人的負擔。
她想,也許最好最可行的辦法,就是快刀斬亂麻:離了婚,賀偉就和她無關,再怎么鬧,再怎么想不通,那也只是他自己的事了。
讓關玲難受的還不止這些,還有縣里對園藝場拍賣結果的不滿。按縣里的期望,一畝地最少也得一萬塊錢。只一千塊拍出,和縣里的要求相差太遠。本想立一大功,卻落得個全縣領導一致埋怨。可誰又去為她著想,為商人著想?這樣的窮鄉僻壤,地價高了誰還會來?可這些話,她又能對誰說?她真后悔當這個招商局長,更后悔積極要求開發園藝場。
思緒還沒理出個眉目,縣紀委呂書記就打來電話,要她到紀委來一趟。關玲問什么事,呂書記說來了再說。
在縣委辦公室工作時,和紀委樓上樓下,和呂書記也熟。呂書記語氣嚴肅,讓她不由得有點疑惑。有什么問題嗎?想想也沒什么問題。但關玲還是立即去了紀委。
談話是安排好了的,除了呂書記,里面還坐了紀委的三個人,可以說,紀委的全班人馬都在座了。關玲不由得有點緊張。呂書記用很平靜但聽來卻很莊嚴的口氣說,市里轉來一封檢舉揭發信,信中說這次招商拍賣活動有嚴重的舞弊行為,究竟是怎么回事,你能不能詳細說說?
關玲的第一反應就是誣陷,整個拍賣活動完全是按程序進行,公開公正,何來舞弊!關玲一下無所畏懼,甚至一下感到無比輕松。關玲不想被動,她平靜主動地問:不知揭發信是怎么揭發的,因為我實在不知道舞弊在哪里。
呂書記看關玲半天,說,揭發者是個投資人,信寫得很長,也很細,大概意思是說在這次招商拍賣土地中搞假競拍,說呂秋生買通招商局官員后,找來幾個哥們兒冒充投資人,在競拍中哥們兒故意不舉牌競價,然后呂秋生輕易低價拍走了那塊地。揭發者說他是真正的競拍人,但在競拍前的晚上,有人以嫖娼為名,把他抓到派出所關了一天,使他不能出席競拍。你知道不知道這回事?
好像有點影子。那天公安局王局長給她打過電話,說有個客商嫖娼被派出所抓了。因事前縣里有安排,在客商來縣里考察投資期間,要公安對娛樂行業寬松一點,如果發現客商有不軌行為,處理時要和招商局溝通一下,所以公安局才問她怎么辦。她當即要求放人。因為當時她忙,那人叫什么,詳情怎么樣,她并沒多問。關玲如實說了。呂書記只是點頭,一臉高深莫測,信還是不信她的話,一點都看不出。
呂書記又問假競拍的事有沒有根據。關玲覺得這點可以保證,肯定沒有。許多客商雖然是呂秋生鼓動來的,但她也是參與了的,來參與競拍的那六七戶客商,都是有名有姓有實力的公司,每家公司叫什么名字經營什么,她都清清楚楚。關玲又如實說了。呂書記讓她回去后再想想,想到什么問題,隨時和他聯系。最后,呂書記要關玲回去寫一個詳細的書面材料,將這次招商拍賣的詳細情況都寫出來。
不知什么時候起了風,有一個塑料袋被風吹走,飄飄揚揚向關玲飛來。關玲躲向人行道,又差點撞到商家斜拉出的一根繩子上。關玲惱火無比。真是冤枉死了。真是干工作的不如指手畫腳的,指手畫腳的不如議論告狀的。早知干得多惹的是非多,還不如舒舒服服坐在辦公室喝茶聊天。
連喝兩杯飲水機里的涼水,關玲心里又有點不踏實。畢竟客商都是呂秋生請來的,如果他搞點手腳或者出點漏洞,也不是沒有可能,這也符合呂秋生的性格。
撥通呂秋生的電話,她又覺得電話里說不清楚。關鍵是電話里看不到他的臉色表情。面對面,別說他撒謊,心里稍有點不安,她相信自己也能看得出來。她只問清他在哪里,然后要他在辦公室等她。
山野菜食品廠的辦公樓還在建設中,呂秋生的辦公室是臨時的平房,因有時關玲會偷偷來住,辦公室里便擺了張很寬大的床。關玲在呂秋生對面坐了,然后開門見山說,剛才紀委的人把我叫去了,說有人檢舉揭發我們在土地招商拍賣中搞假競拍。我覺得莫名其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要如實地告訴我。
呂秋生眼里閃過一絲慌亂。這一絲慌亂沒逃過關玲的眼睛。關玲心里止不住有點緊張。她盯了看著他,感覺他在快速思考對策。關玲誠懇地說,如果你把我當成你未來的妻子,你就一點都不要隱瞞,即使有什么差錯,你也完完全全告訴我,咱們一起想辦法來彌補。
呂秋生起身給關玲倒一杯水,再坐回到原位,然后激動地說,沿海一帶怎么招商你也看到了,人家把地推平,路修好,廠房也蓋好,基礎設施也配套好,然后一分錢不要請商家進來;而我們,地處山溝,還以為自己的那點地是寶貝疙瘩,漫天要價。你想想,這樣的條件誰會來?也就是我傻,為了你,我才跳進這火坑。可他們不領情也罷了,還不滿意,還恩將仇報。你們縣這幫土老冒領導,別說奔小康,有糠給他們吃,也算不錯了。
這樣的話關玲也和縣領導談過,但領導們有他們的經驗和認識,他們看到的是農民進城買地蓋房,邊遠郊區的地每畝都要賣一萬多元。可這些都是零賣零用。整片投資開發,就要考慮未來能創造出什么價值。可這些話縣領導又如何能聽得進去。但現在呂秋生不直接回答而是老話重提,關玲突然覺得有點不大對勁。她失聲問:這么說,你真的搞了假競拍?
呂秋生低頭半天,說,我按你的要求游說了好多人,但沒有一家愿意來投資。我知道你想把事情搞成,我也想幫你一把,就說通那些公司,讓他們象征性地派個人來應付一下。
果然搞了假!這么大的事竟然瞞著她。關玲突然感到一陣恐慌。她突然感到呂秋生有點陌生,有點神秘莫測,不知背著她還搞了些什么。難道他對她的愛情也是假的?里面也有什么神秘莫測的東西?關玲渾身都有點哆嗦。她不敢再往下想。但她決不愿相信這些都是呂秋生故意搞的陰謀。也許他確實是愛她,確實想幫助完成招商任務。關玲顫了聲問,那么被公安局抓的那個人是怎么回事,他真的是嫖娼了嗎?
呂秋生說,事到如今,我想把一切都告訴你。這個人是我的一個生意對手,他派人來,目的不是來競拍,而是來搗亂,他要故意抬高價格,不讓我低價占了便宜。我知道這個人的目的后,就想了個對付的辦法,請了個小姐去找他,然后讓派出所去抓。
竟然也做了假,而且不是一般的假,簡直有點卑鄙無恥。她簡直有點不認識眼前這個男人了,這位男人突然像黃山的云霧,滿山飄蕩,讓人頭暈眼花。關玲一下感覺自己就飄在這團濃霧中,綿軟無力,而且好像正在徐徐下落。那么,他對她山盟海誓的愛情呢?難道也不全是真的嗎?
呂秋生上前抓住她的手,萬分誠懇而賣力地解釋。她想聽他的解釋,但無論他怎樣解釋,一雙無形的巨手始終緊緊地揪著她的心:完了,一切都完了。愛情完了,政治前途更是徹底完了。紀委找她這樣的科局干部談話,事前當然要請示古書記,也說不定是常委會決定的。古書記同意紀委調查并且事前不給她透半點風聲,這就充分說明她不僅失去了古書記的信任,而且古書記還有趁機整治一下她的可能。失去了領導的信任,又發生了作假舞弊,不說她受賄索賄和商人合謀徇私,單一個瀆職失職,就夠追究法律責任的了。
怎么辦?關玲欲哭無淚。她真不知該怎么面對這眼前的局面。
責任編輯 閻強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