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批評是一項貫注著批評家強烈的情感體驗,同時又擔當著巨大社會責任的審美心理活動,然而檢視上世紀90年代以來的中國文學批評,我們卻不能不說,文學批評的責任意識正在逐步喪失。我們不否認,當今文壇仍然不乏以嚴肅科學的態度、赤誠的事業心、執著的生命意志、敢說真話的勇氣,潛心以求、奮力探索的批評家,但缺乏責任意識的文學批評文本也大量存在。它們或者玩弄名詞術語,故作高深,以掩蓋其內容的空洞無物;或者以聳人聽聞的判斷吸引讀者的眼球,制造某種轟動效應;或者被名利、人情所束縛,說一些言不由衷、模棱兩可的應酬話;或者脫離文本,聽命于金錢和媒體,進行表態式發言,甚至是臆想式的胡說;或者丟棄起碼的批判精神,對一些時尚的文學現象與作品大唱贊歌;或者熱衷于對時下的文學現象“命名”,爭搶命名權,而不認真分析當前創作的本質特點及其內在精神……凡此種種,不僅對社會、人生及文學本身起不到任何積極的作用,反而助長了一種惡劣的風氣,敗壞了批評的名聲。面對這種現象,我們不能不大聲疾呼:文學批評需要責任意識,批評家必須具有責任感,有擔當精神。那么,文學批評的責任意識體現在哪些方面呢?概略地說,應包括以下幾個方面:
首先是社會責任。文學及文學批評應當擔負一定的社會責任,這一本應常存于作家和批評家心中的問題,近十多年來,在相當一部分批評家那里似乎已越來越模糊了,甚至在他們看來,提出這種問題本身就是不合時宜的,是對文學的一種背叛。他們認為,文學及文學批評不能承擔過多的社會責任,否則就是放棄文學,因為審美才是文學的惟一使命。而且他們還常常拿歷史的教訓,來證明自己觀點的正確無誤。誠然,我們是有過沉痛的教訓,然而“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的做法,顯然是不可取的。因為任何一種藝術(批評也是一種藝術),當它一旦放棄了自己對社會的責任,而鉆進“自我”的籬墻,自說自話、自我陶醉時,它的生命也就走到盡頭了。何況,面對當前文壇上的種種不良現象,諸如拜金主義、頹廢情緒、無聊論爭、酷評成風等等,文學批評更應承擔起自己批判的使命,努力引導文學向健康的方向發展,怎么能輕易放棄自己的社會責任,而一味地媚悅少數人的趣味呢?
時下一種最令人痛心的現象就是,面對底層民眾的苦難和血淚,一些批評家保持“沉默”,甚至悄然“退場”。本來,眾多的作家或者在搞他們的形式“探索”,或者書寫自己的“身體”,或者退回到自己的“內心”,對底層社會的描寫已提不到他們的日常寫作中了。而對僅有的一些表現底層社會現實的作品,又缺乏足夠的重視。批評已被時尚性的東西完全遮蔽。可是,“階層分化早已開始,‘窮人’和‘富人’的概念也早已在消費時代變得日漸明晰,大多數人重新‘沉默’,他們的聲音不僅難以得到‘再現’,而且我們幾乎無法聽見。當有些人繼續拒絕政治、階級、利益、對抗、意識形態這類語詞,并且搬出個人的歷史體驗,來形容對這些語詞‘不堪回首’的個人感覺時,他們不知道,這些語詞早已又一次轉化為現實,而現實也變得更加嚴峻和急迫,只是,知識分子已經無法‘體驗’罷了。”(蔡翔《何謂文學本身》)當此之時,文學批評難道還要保持沉默嗎?近些年來,批評界跟在西方的后面搬弄著各種花樣翻新的“主義”,什么后現代主義、結構主義、解構主義、后殖民主義等等。這些思潮進一步瓦解了文學反映現實,為現實服務的功能。文學的虛構性不斷得到張揚,小說的娛樂功能顯得越來越時髦,因而作家也逐漸變成了從事“文字游戲”的人。雅克比在他的《最后的知識分子》一書中說道:在美國“非學院的知識分子”已經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群群怯懦、滿口術語的大學教授,而社會上沒有人很重視這些人的意見……今天的知識分子很可能成為關在小房間里的文學教授,有著安穩的收入,卻沒有興趣與課堂外的世界打交道……這些人的文筆深奧而又野蠻,主要是為了學術的晉升,而不是促成社會的改變。這種狀況,在中國的批評界也正在變成現實。
固然,文學是一種審美表現,但是,無論我們如何看重文學“本身”,我們仍不能否認文學是現實的反映,正如魯迅先生在三十年代所說過的:生在有階級的社會里而要做超階級的作家,生在戰斗的時代而要離開戰斗而獨立,生在現在而要做給與將來的作品,這樣的人,實在也是一個心造的幻影,在現實世界上是沒有的。要做這樣的人,恰如用自己的手拔著頭發要離開地球一樣,他離不開。既然每一個人都不可能離開現實,那么關注現實、反映現實,進而促進對現實的改造,當是每一個有責任感、時代感的作家義不容辭的任務,批評家又有什么權利保持沉默呢?批評的權利就應該是張揚一種責任意識,對現實負責,對人民負責。這樣,文學批評才不至于患上軟骨病。
其次是道德責任。中國文學批評歷來就重視道德批評,這已經成為一種傳統。不論是古代文學批評,還是現代文學批評,張揚優秀的道德倫理,抨擊和批判腐朽的沒落的道德觀念,都是批評家們始終堅守的立場。然而隨著市場化的到來,在當代文學中卻充斥著大量非道德的文學文本。權錢交易、權色交易、錢色交易主宰著我們的精神生活,享樂主義成為許多人的一種生活信念和生活原則。“有權不用,過期作廢”,“人生如夢,抓緊胡弄”等民謠就充分反映了這種時代的精神病相。有許多作品在描寫有錢人荒淫、墮落的生活時,你很難看出他的批判立場,反而給人一種迷戀、欣賞的感覺,表現出作家主體精神的某種頹廢。“性”是許多人筆下最具誘惑性的詞,“身體”雖然是一個極其時髦的話題,不過它通常是充滿淫欲的身體,而不是食不果腹的身體。總之,文學的道德承載在許多作品中被忽視,甚至被拋棄,而極端的個人利己主義、頹廢的享樂主義、宣揚尋歡作樂的濫交、宣揚和美化暴力和叢林法則的人際關系等等,成了當今文壇的一種獨異景觀。這種種現象反被許多人認為是創新,是美,是應該大力弘揚的東西,這就令人擔心。
面對社會的這種道德滑坡和文學的道德失落,有的批評家卻在反問:“道德可以拯救文學嗎?”陳盛明說:在很大程度上,革命本身就是反倫理道德的,革命歷來就是倫理道德的天敵,革命總是首先被認為不道德的——特別是從既定的傳統倫理秩序來看就是如此。因此他得出的結論是:不管是作品文本還是創作主體,道德品質的高低并不決定一部作品的藝術水準和藝術價值。他甚至以雪萊、拜倫、托爾斯泰、海明威等人都曾有過不道德的行為來說明一個作家本人道德品質的好壞與他的文學地位、與他作品的藝術價值是沒有必然聯系的。我們當然不認為作家道德品質的高低能決定其作品的藝術水準和藝術價值,但如果一個作家在他的作品中宣揚一種被普遍的倫理道德所不允許的事情,顯然不會是高尚的行為,盡管它可能也有相當的藝術水準,然而從對社會的意義看,他給人們提供的就不是精神的食糧而是毒藥或鴉片。它可能腐蝕人們的靈魂,異化人們的心理,導致社會普遍的道德下滑,甚至引誘人們犯罪,從而造成整個社會的混亂、道德的失范。
我相信這樣一種說法:偉大作家的作品,大都具有可靠的、穩定的道德立場,大都包含著能夠對他的時代,不,應該說對一切時代都足以產生積極影響的巨大的道德力量。一句話,正是由于道德的高尚,一個作家才足稱偉大;正是由于道德的健康,一部作品才堪稱優秀,才有可能不朽。我們當然反對在作品中進行抽象的道德說教,但如果把任何道德訓誡性的內容都當做“說教”,甚至反對文學作品應有道德責任,這也是一種可怕的偏見。一個作家,他必須以負責任的態度來處理作品中的道德主題,要以理性的精神,自覺地為時代提供一種積極的道德觀念,以促進社會的道德升華,而不是與之相反。因為即使如雪萊、拜倫、托爾斯泰、海明威等曾有道德缺陷的作家,盡管他們曾做過一些不道德的事情,但從他們的偉大作品中,我們所看到的卻是對高尚的、積極的道德力量的張揚,他們也并不認為自己的不道德行為是可夸耀的或值得肯定的。那么我們有什么理由以此來否定道德在文學中的價值呢?而文學批評就是要旗幟鮮明地對那些描寫甚至肯定和宣揚不道德現象的文學文本以及文學現象大加撻伐,使讀者形成積極的道德觀念,擁有高尚的道德行為,從而促進人們的道德提升及社會的和諧發展。
三是批判的責任。批判的責任就是指文學批評要有一種批判精神。而上世紀90年代以來的中國文學批評,其中的批判精神是極為匱乏的。我們不否認在一些批評家那里,可以不時聽到一些比較尖銳的批判之聲,比如李建軍對賈平凹的“直擊”,洪治綱對茅盾文學獎的“質疑”,謝有順對余華等作家創作困境的深層剖析等,然而文學批評整體力量的“疲軟”卻是不爭的事實。我們更多看到的是人情評論、媚態評論、遵命評論、圈子評論、逐利評論、缺鈣評論,這樣的批評,喪失了批評的原則,軟化了批評的骨頭,使文學批評的批判精神喪失殆盡,也使批評的信任度下降到了極限。而造成這種現象的諸多原因中,重要的一條就是一些非文學的、庸俗的因素長期占據上風,對各種勢力的照顧和妥協,使得文學價值的權衡變成為聲譽的平均分攤。
現代著名批評家李長之先生就曾強調,一個批評家必須具有一種批評精神,而這種批評精神就是正義感;就是對是非不能模糊,不能放過的判斷力和追根究底性;就是對美好的事物,有一種深入的了解要求并欲其普遍于人人的宣揚熱誠;反之,對于邪惡,卻又不能容忍,必須用萬鈞之力,擊毀之;他的表現,是坦白,是直率,是剛健,是篤實,是勇猛,是決斷,是簡明,是豐富的生命力;他自己是有進無退的戰斗著,也領導著人有進無退地戰斗著。李先生進而指出:凡是屈服于權威,屈服于時代,屈服于欲望(例如虛榮和金錢),屈服于輿論,屈服于傳說,屈服于多數,屈服于偏見成見(不論是得自他人,或自己創造),這都是奴性,這都是反批評的。然而縱觀當今文壇,那種奴性的沒有批判精神的批評卻比比皆是。文學批評一旦放棄了自己的批判精神,也就失去了其相應的價值。缺乏銳利鋒芒的批評,就像是溫吞水,給人一種被撫摸的快感,卻沒有直擊心靈的穿透力,對讀者、對作者、對社會都沒有多大意義。
我一直對青年批評家李建軍先生懷著敬意,因為他是一位對批評的獨立精神和批判精神有著明確的理性認識的批評家,因而他敢于對許多文壇“大腕”的作品說“不”。他認為,真正的批評從某種程度上講,就是它的時代和文學的敵人。它與自己的時代及其文學迎面站立,以對抗者的姿態,做它們的敵人——一種懷著善念說真話,以促其向善推其進步的特殊的敵人。放眼當今的時代和文學,拜錢教、拜物教、拜權教、拜名教泛濫成災,許多人成了金錢和權力的奴隸,許多人成了肉欲的俘虜,面對這種現狀,批評除了做它的敵人,還能有別的選擇嗎?難道我們還能一味地說些四平八穩、模棱兩可、不偏不倚、溫文爾雅的空話、套話、廢話嗎?
當然,我們既要提倡有力度的尖銳的文學批判,但也要防止其“變味”。一種具有文學意義的命題,應使用文學批評的言語方式。如果用一種片面偏激的判斷,將批評對象的文學意義予以簡單的整體否定,甚至謾罵和丑化對象,而缺乏學理性,呈一種非理性狀態,這所謂的“批評”只能視之為“酷評”。朱大可等人的《十作家批判書》和葛紅兵的《為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寫一份悼詞》之類,雖然也不乏批判精神,但其中體現的精神向度與文學批評的批判精神,卻相距甚遠,而且充滿著商業炒作的氣息、嘩眾取寵的心理,這是我們所不取的。因為無理性的“尖刻”并非是尖銳,商業上的成功也不是批評成果評價的尺度。
總之,當前文學批評是太需要責任意識了,一種對人生、對社會負責的強烈的使命感,一種敢說真話的勇氣以及批判的精神,這是改變目前文學批評“疲軟”狀態的有效途徑。舍此,文學批評只能繼續失去讀者的信任,最終變成一錢不值的文字垃圾。
責任編輯 辛曉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