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樂的賭場發牌員

在一次聚會上，我們認識了John#8226;溫，數學系的一個博士生。我對他印象特別深，倒不是因為他的名字和美國西部片電影名星John Wayne的讀音相像，而是他那雙特別憂郁的眼睛。那天，他帶著一臉的憂傷來到了大家的面前，一個人躲在不起眼的角落里，默默無語地看著大家談笑風生，眼睛卻捕捉著每一個說話的人，有時誰說了逗人的笑話，他也會淺淺地跟著笑笑。顯然，他是喜歡熱鬧的。為了尊重他，我不敢走近前去與他說話，生怕驚擾了他。以后聚會的次數多了，我和他也慢慢地熟了起來。

他是一個從福建山村里“考”出來的博士。從念小學起，第一名的稱號似乎就沒離開過他。山區、鄉鎮、省城、北京一路“搏殺”來，他童年、少年的玩伴兒早已被他考“丟”了，伴隨而來的是高處不勝寒的孤獨。John眼看著大學里的同學都前前后后或自費或公派出國走了，他也不敢有絲亳的懈怠，最后以托福和GRE的高分申請到了克里夫蘭大學的全額獎學金。大約是我先生言語中不時對John流露出異常的羨慕，他才忍不住告訴我們：“你們相信嗎，我曾想過自殺。一天晚上沒有課，我翻遍了電話簿找不到一個可以傾心交談的人，我發誓：今晚12點之前如果沒有人打電話給我，我就自殺。”結果是同系的一個同學向他借筆記，給他打了電話，才避免了一場悲劇。

以前在雜志上曾讀到過一篇文章，說美國的很多老人得花錢在電話上找人說話聊天，他們的子女長大后都遠走高飛在外打拼，無暇顧及寂寞退休的父母。想不到John也會用打電話的方法來決定自己的生死。

我想不通為什么。他的前景在我看來是那么光明，再有一年做完論文就可畢業。他學費全免，每個月有一千多塊生活費，無憂無慮地讀書做學問。相對于沒有獎學金的我們，他過的是貴族般的生活。后來John慢慢對我們袒露了他那顆孤寂的心。

由于他長期以來遠離親人獨自生活，過的是沒有親情、友情和愛情的生活，簡直一點也不快樂。山區里貧困落后的家庭背景，激勵他奮發向上，養成了不服輸的個性，也讓他有一種刻在骨子里的自卑。平常同學們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打牌聊天，他就逼迫自己看書學習，長此以往，同學們也漸漸離他遠去。到了美國，從未曾聽說有人往家里寄錢的，而John則每個月必須給家里匯錢。按理這是一件引以為榮的事情，可是想法略偏一點，就變成了難以啟齒的羞人之舉。但是，他從小到大“過五關、斬六將”所贏得的贊美聲和別人羨慕的眼光，又使他有著強烈的自尊心。自卑令John遠離想接近他的男孩和女孩，自尊又促使他回到人群中和大家相處。他一方面渴望友情與愛情，另一方面又怕自己受傷害。白天在圖書館和課堂里還好過一些，可是一想起晚上那漫漫長夜，John實在無法忍受這份孤獨與寂寞，這才有了自殺的念頭。

正值一年之中的暑假，留在克里夫蘭的同學們商定了個旅游地點——大西洋賭場。這是所謂的窮玩兒：大伙兒輪流開車，汽油費、養路費、餐飲費一律AA制，年年如此。他們一行八人，三對夫婦，兩個單身漢，其中就有John。他們駕著兩輛破車，浩浩蕩蕩地穿過賓夕法尼亞州，朝著大西洋方向挺進。當時我和先生已到了紐約，因為要打工賺錢攢學費，所以我們只能望“洋”興嘆。但眾人不曾料到，這次的大西洋之行居然能夠改變一個人的人生軌跡，這個人就是John#8226;溫。

聽說在賭場，John一開始手氣特別好，在二十一點牌桌上連連得手，他心情松弛，賭場得意，這讓發牌的小姐略感緊張和吃驚。在邊上觀戰的經理耐不住了，不到一根煙的工夫，換上了老練的發牌員。John一如繼往地沉著應戰，像是用他的數學腦子在和賭場的發牌員斗智呢！第一天他贏了大約5000美元，大大方方地給同伴們開了房間，又帶領大家在賭場的劇院里看了一場真人秀，吃吃喝喝一直玩到了深夜。假如John就這么收手了，第二天和大伙兒一起到了紐約，他可能會沿著他自己以前設計好的路走下去，成為一個數學家或者數學分析師或者數學老師。然而，沒人會想到，從此他就留在了金碧輝煌的賭場，留在了燈紅酒綠、盡顯人生百態的表演舞臺。

我們在紐約只迎來了七個朋友，其中一個掉隊了。在后來的電話中證實，John把他那不服輸的勁兒用到了賭場上，最后連下學期的獎學金也賭掉了。沒有多久，John離開了克里夫蘭大學，去大西洋賭場做了發牌員，他喜歡那兒的緊張刺激、具有挑戰性和無法預測將來的生活方式。John的決定讓我們頗感吃驚，也倍感可惜。

但人還是要選擇使自己感到快樂的生活，既然以前令人羨慕但近似苦行僧般的寂寞生活使John生不如死，那倒不如讓他快樂地生活在令他起死回生的賭場里。我們力所能及的只能是祝福他一切如愿。

（胡一白摘自安徽文藝出版社《闖蕩北美》）

編后：

這篇稿件在編輯部引起了一些爭論，鑒于文中主人公的選擇，有人提出了擔心與疑慮，覺得這不是一個非常正面、積極、陽光的人物形象，但是《視野》一貫捧護的是真實，尤其是對生活毫不偽飾的態度與選擇。John聽從內心，從而找到了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方式。如果每個社會都允許個人作出自由的選擇，那么這個社會就是寬容的，個人也是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