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5月4日的北大,像是一場盛大的、期盼已久的游園會。我是一名三年級學生,住在28樓的105室,剛剛7點鐘,就被吵鬧聲驚醒。
這是一樁事先張揚的新聞事件——北京大學的百年校慶。這所大學和她的國家命運之間的特殊關系,即使在世界歷史上都少有例證。
我記得那天的奇特感受,那種混合著驕傲和不安的心理。幾個月前,北大南門矗立了設計簡陋的倒計時牌,告訴你還有多少天、多少小時,就是她一百年的慶祝,它是天安門廣場上迎接香港回歸倒計時牌拙劣的仿制品。報紙上充斥了這樣的消息:歐美校友包專機從海外歸來,南方校友在深圳包了專列返回母校——中國鐵路史上從未有專為一所大學開辦的專列……
校園里擁擠著從世界各地而來的校友,從西南聯大時期的白發蒼蒼的老先生,到剛剛畢業的年輕人,但他們似乎不是這一事件的主角。慶祝的典禮不是在北大校園里進行,而是人民大會堂。那些從各系挑選的學生代表,在那里迎接這場慶祝的高潮——國家領導人的演講。
和政治含義同樣顯著的,還有它的商業味道。盒飯和各種紀念品的兜售,使校園像是一個大型的市場,出版商與電視臺不斷地推出與北大相關的產品,但是當我試圖尋找一本完整的北大歷史時,卻毫無收獲。我們還被不斷告知,因為這場慶典,學校又收到了多少捐款,它將用于修建多少層的高樓。
這一切和那個令一代代人念念不忘的北大有什么關系?每一個入學的青年,都曾經對蔡元培的“兼容并包”原則下那個群星燦爛的年代憧憬不已,每個北大人都為魯迅的名言激動:“第一,北大是常為新的,改進的運動的先鋒,要使中國向著好的,往上的道路走……第二,北大是常與黑暗勢力抗戰的,即使只有自己。”
但是念來念去,我們所有的感慨與追憶都發生在1917年——1929年那個短暫的時代。輝煌的西南聯大時代似乎更是清華大學的產物,而在混亂的“文革”年代,北大的表現或許更令人汗顏。在一個被普遍視作知識分子的另一個黃金時代的20世紀80年代,北大的性格沒有那么鮮明,那個年代公認的知識領袖來自于其他大學與機構。以至于風靡一時的《北大往事》說,我們被打動的是年輕人嬉笑怒罵式的瑣碎追憶,而不是某種更崇高和富有創建性的品格。甚至我們引以為傲的美麗燕園,也是司徒雷登的遺產。
20世紀90年代的北大時光是暗淡的。北大在突然到來的全國性商業浪潮前慌亂不堪。拆了南墻,不是為了以大學獨特的精神去影響社會,而是變成了社會風尚的俘虜。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這所學校的真正驕傲似乎變成了一家叫北大方正的公司。在南門外的北大資源樓里一家接一家的小公司里,都以北大為旗幟,那個由蔡元培、胡適、陳獨秀、傅斯年締造的光輝名字,成為了討價還價的籌碼。
優秀的年輕人仍蜂擁而來,因為中國的大學比國營企業更為頑固和拒絕改革,他們沒有別的選擇。在90年代的最后幾年,中國經濟增長和學生擴招為大學帶來大躍進式的風潮,人人都在談論世界一流大學,卻忘記了大學的基本理念。即使在戰時,經濟最為拮據的時刻,清華大學校長梅貽琦也仍在相信“大學者,非大樓也,大師之謂也”。
2000年畢業之后,我已很少回到校園。社會上關于北大的消息一直沒有中斷過,我聽到了賣豬肉、賣糖葫蘆的北大學生;聽到了那場轟動一時、卻似乎無疾而終的改革;最近的消息是北大拒絕讓那些小學生前來參觀,她準備關閉校門;她還和一位著名數學家發生了爭吵,卻又提不出值得信賴的反駁;她不滿于香港的大學在內地招生打亂了她自己的招生計劃……像是一個任性、傲慢,卻又缺乏競爭能力的孩子,神形又是如此的老態龍鐘。
1992年拆除的南墻重又建好,校園的東北角矗立著太平洋電腦城,那里面鬧哄哄的景象令人煩躁。在和隔壁的清華大學一起叫嚷著要成為斯坦福大學,將中關村塑造成硅谷多年之后,此地仍是小商小販的天下。
如果沒有偉大的大學,我們會有一個偉大的國家嗎?如果一個國家最著名的大學,都缺乏反省精神,缺乏對于自己使命的明確認識,這個國家能尋找到自己的方向感嗎?
我們尊敬的北大,是那個作為思想的實驗場,作為社會變革的催化劑,作為新知識的探索者,作為高級的精神生活的倡導者與捍衛者的北大。我們必須承認,這個北大精神早已走向封閉,很多年以來,我們依靠的是不斷重復回憶,來欺騙自己說我們與這股偉大傳統依然相聯。
(陳作義摘自英國《金融時報》中文網 劉宏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