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輩們會原諒你們的

沒有什么比饑餓的記憶更深刻更難忘的了。

那年我9歲，弟弟7歲，爸爸在縣城工作，雖然家中有個拿工資的人，卻依然無法改變我們在那年月里貧窮的物質(zhì)生活。惟一值得自豪的就是我和弟弟經(jīng)常饑腸轆轆的肚子在過節(jié)時能夠得到爸爸從單位分來的幾斤豬肉的安慰。

農(nóng)歷臘月二十四，從縣城回家的爸爸和往年一樣，帶回了一堆從單位分來的腐竹、肉皮、黃花菜等過節(jié)的干料和幾斤豬肉，另外還有一段長長的粘糊糊的東西。爸爸把節(jié)料擺在院子里先分成三份，然后叫我和弟弟各拎著一袋給分開單過的二叔和奶奶及未成家的幾個叔叔送去。看到留在院子自家的那堆東西里面卻沒有豬肉，我們都翹起嘴巴大聲抗議。爸爸指著那粘糊糊的東西對我們說：“我早把最好的留給自家了，這豬腸要比豬肉好吃百倍呢。”雖然家里年年養(yǎng)豬，但那是要在年底送去收購站賣錢的，我們是第一次見到豬腸的樣子。盡管爸爸說那是“非常好吃的東西”，我們依然將信將疑不情愿地離開了院子。

回到家中，我看到爸爸和媽媽正興致勃勃地在水井邊沖洗那根豬腸，爸爸得意地向媽媽夸耀著自己是如何辛苦爭取才分到那寶貝。“你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眼紅我呢，那可是陳主任對我的特別關(guān)照。”他們花了半天工夫終于把豬腸瀝洗于凈并撈起來放進一口大鍋里。接著爸爸從旅行袋中拿出從縣城帶來的一袋配料，和著家里的醬油、鹽一起放進鍋里，開始在煤炭爐上燉起那“非常好吃的東西”。

晚飯開始時，屋子里開始飄散著一股誘人的肉香味。不久，我們看到媽媽把燉得爛熟的豬腸撈起來倒進一個大瓷碗里，接著又放進一個竹籃，仰頭把它吊掛在屋頂中央的掛鉤上。媽媽把鍋里剩下的湯汁又舀給我們下飯，那味道真是奇妙極了，油油膩膩的、香香滑滑的，又帶點辣辣的味道。我和弟弟神往地仰望著那高高在上充滿誘惑地來回搖晃的竹籃，大半天都忘了扒飯。媽媽敲著我們的小腦袋笑著說：“看你們這兩只饞貓，等大年夜祭祖后就讓你們吃個夠吧。”那天晚上我夢見媽媽摘下那竹籃子，提前把豬腸子分給我和弟弟吃，我們在夢里痛快地大飽口福，醒來時才發(fā)現(xiàn)口水早濕了一枕頭。

第二天爸爸媽媽一早就下田去干活了。我和弟弟在家里一直望著那裝有好東西的竹籃子。還要過好幾天才是大年夜，我們覺得那美味突然變得好遙遠。饑餓的折磨加上對美味的渴望終于戰(zhàn)勝了對父母棍棒的恐懼，我們決定先下手為強！我跑到屋外拿來掛衣服的木架子，揭了半天那籃子卻只拼命搖晃就是弄不下來。心急之下我丟下木架，招呼弟弟一起把放在角落里的飯桌子移動到竹籃下面，我先爬上去，伸手試了試還夠不著。弟弟又拿來一張小凳子墊上去，我一踏上小凳子就輕而易舉地把竹籃摘了下來。我們找來小刀，插進瓷碗中每人切了一小段鹵豬腸，津津有味地吃了起來。我可以保證那是我這一生中吃到的最可口的食品。當(dāng)我們冷靜下來后，恐懼開始慢慢地襲來。我和弟弟逃出家門一直到黃昏才悄悄地回家，奇怪，媽媽什么都沒有發(fā)現(xiàn)！或許媽媽實在是太疲倦了，或許媽媽相信我和弟弟是乖孩子，根本就沒有想到我們會做出偷吃準(zhǔn)備祭祖的食品這樣膽大包天的事情來。反正那天我們是輕而易舉地逃過了懲罰。接下來的幾天我們又如法炮制，瓷碗中的鹵豬腸一次又一次變短，我們的肚子一次又一次得到安慰，可是我們的恐懼和驚慌也一天一天地在增加。

媽媽大概以為自己已經(jīng)把鹵豬腸放在了最安全最保險的地方了，一直到農(nóng)歷三十大年夜祭祖前，媽媽都沒有察覺她為家中的祖輩們準(zhǔn)備的那份奢侈的食品有什么異樣。我永遠無法忘記媽媽再次摘下竹籃時驚訝的表情，她手捧空空如也的大瓷碗痛苦絕望地呆坐在地上，眼瞪著我和弟弟，半天不發(fā)一言。我和弟弟早就嚇得大哭起來：“媽媽，媽媽，你盡管打吧，我們本來只是想嘗一下，可是那東西實在是太好吃了……”媽媽高高舉起的棍子最終沒有落到我們身上，只是無可奈何地命令我們：“去，去跪在祖先面前祈求他們的寬恕吧。”我們虔誠地跪在祭桌前，望著本來應(yīng)該擺著大瓷碗的位置，我暗暗地許諾，等我長大后賺了錢一定年年過節(jié)都給老祖宗們買很多很多好吃的，希望他們能夠原諒我這一次。然后把頭深深地埋下去拼命地鞠躬，久久不敢起身。“起來吧，你們還小，先輩們會原諒你們的。”當(dāng)我抬起頭，媽媽正無比憐愛地望著瘦弱的我們，眼中噙滿淚水。

（紅豆摘自“榕樹下”文學(xué)網(wǎng)董克誠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