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月亮

電影開始不久，巡邏隊員老虎和山羊就在大壩下面抓住一對“野鴛鴦”。老虎說送保衛科去，等散了電影交指揮部處理。山羊用手電筒照了照，兩個裸體一個雪白，一個黑得跟夜色差不多，女的好像是分來不久的大學生，男的是一個鉆井隊的隊長。

老虎和山羊押著一男一女上了大壩，向保衛科的那頂帳篷走去。大壩南北走向，是攔洪用的，綿延幾十公里。大壩下面，西側是一望無際的蘆葦林，也是一片泄洪區，蘆葦正是借助了黃河泄洪時淤積起來的厚厚泥沙和常年不干的黃河水，才長得如此茂盛；東側是低洼潮濕的鹽堿灘，也有蘆葦繁衍，但和西側不能比，現在正被開發成一個油田，鉆井隊的、井下作業隊的、修路隊的，還有新上來的采油隊，都把帳篷支在了大壩上。

鉆井隊隊長叫鐵頭，井打得好，指揮部上半年召開總結表彰會，鐵頭披紅掛花好不風光，可是風光了才沒幾天，就被抓了現行——當時兩個人一人拿了一件雨衣，鋪在大壩下面剛脫光衣服。要不是巡邏隊員是兩個人，要不是他們手里每人還有一桿步槍，鐵頭早就動手了，抓住小雞一樣扔進一人多深的蘆葦林里，喂魚去吧。他想。這時候正好是雨季，黃河流量每秒鐘七八千個立方米，聽得出來此時黃河正在泄洪，蘆葦林里像開鍋一樣，水在嗚嗚往上漲。

陰雨連綿了好幾天，今天晚上晴了，銀子一樣的半個月亮掛在瓦藍的天空上，撒下一地的慘白。上了大壩，只見一個四四方方的銀幕歪歪斜斜掛在兩個帳篷之間，黑壓壓的一群人坐在大壩上，對著銀幕看得正津津有味。女的突然不走了，說我想解手。鐵頭像是得到了什么暗示，也站住了，他知道如果被押到保衛科，等待他們的將是什么。

去年冬天，隊伍剛剛上來，男人和女人被分成兩個陣營，女的帳篷在大壩南邊，男的帳篷在大壩北邊，夫妻也不例外，中間是指揮部駐地。那時候大慶油田的開發成功，正讓全國人民意氣風發，斗志昂揚，黨中央一聲令下，開發渤海灣油田的戰役就打響了。玉門的、陜西的、四川的石油隊伍從四面八方向渤海灣匯集?？爝^年了，油田帶著宣傳隊來慰問，下午所有的人都來看演出，一對年輕夫妻偷偷鉆進一個帳篷里，衣服剛脫光，就被巡邏的抓住了，兩個人衣服也沒讓穿就被五花大綁起來。聽說抓住了流氓，人一下子涌了過來，正在表演節目的演員被晾了起來。那對夫妻被圍得里三層外三層，還有人用口水吐他們。后來有人認出他們是一對夫妻，原來是個誤會，人被當眾放了。當天晚上女的就失蹤了，后來尸體在蘆葦林里被找到，已經被泡得不成樣子。

老虎和山羊愣了一下，老虎說解什么手?剛才在大壩底下你怎么不說。女的還是說我想解手。

電影演的是《地道戰》，他們清楚地聽見喇叭里在喊：打一槍換一個地方，不要放空槍，不要放空槍……

老虎和山羊一愣神的工夫，女的已經擺脫他們，向大壩西側下面跑去。有了上次的教訓，老虎和山羊不但讓這對男女穿好了衣服，還沒綁他們。老虎和山羊一人手里一桿槍不說，就是讓他們跑還能跑到哪里去?

沒料到還真的跑了。山羊一急，大喊起來：流氓跑啦!流氓跑啦!抓流氓!抓流氓!山羊一邊喊一邊向大壩下面追了過去。寂靜的夜空里，山羊的喊聲很響，電影場上很快就有了反應，有人站起來向這邊跑過來。繁重的勞動緊張、單調，一只鳥飛過天空都能挑動起人們的興趣。

老虎用槍指了指鐵頭說，你老實點。

越來越多的人放棄了電影。就在人們要把老虎和鐵頭圍攏的時候，鐵頭突然抬腿一腳，正中老虎胸部，老虎一個趔趄滾下大壩東側，鐵頭乘機向大壩西側跑下去。大壩東側地勢高，老虎從地上爬起來，很快又上了大壩，慌亂中他扣了一下扳機，一顆子彈飛出槍膛，貼著葦梢向前飛去，被驚飛的夜鳥的叫聲如一粒粒射向天空的子彈。老虎還想再摟一下扳機，但是他的老式步槍每次只能裝一發子彈。他也只有一發子彈。

這時候人們已經聚攏在了大壩上，如一群鵝把脖子伸得老長，向大壩下面的泄洪區里張望。女的跑下大壩，鉆進了蘆葦叢，泄洪區里的水已經淹沒了半截蘆葦，女的是趟著水進去的。山羊追到蘆葦叢的邊上站住了，嘴里還不停地喊：抓流氓!抓流氓!鐵頭沖下大壩，也鉆進了蘆葦叢，開始兩個人一前一后向前跑，后來肩并肩向前跑，越跑越遠，后來他們就站住了。人們從很高的壩上看見他們站在水里抱在了一起。開始，水只淹到他們的腰部，后來漸漸地涌上了他們的胸，再后來水就淹沒了他們的頭頂，但是他們始終一動不動。

終于，他們看不到了，蘆葦也只剩下一尺多長的梢。

還有月亮，天上一個，水里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