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是八月下旬的某天,蟬在校園里不知疲倦地叫著,濃蔭滿地,我和小歐并排在林蔭路上的樹影里一邊跳格格,一邊奔向校辦公樓。這是我慕名已久的一所中學了,我從市郊的初中好不容易考了進來,而且是高一的重點班。
接到錄取通知書的時候,小歐因為開心,五官全部是彎的,她這次帶我來學校,說要向校長和老師隆重介紹我。呵呵,搞得像明星出場似的。
坐在校長辦公室寬敞的沙發上,我恨不得撲上去掐住小歐的脖子,阻止她那句近乎瘋狂的話。她立在校長的辦公桌前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不停地在地上搓著腳,她邊搓邊說:
“李校長,我請求把我的兒子王悅同學從重點班轉出去,讓他讀咱們學校的普通班就可以了。”
我看到校長吃驚地站了起來,手中的筆掉在了桌子上,不用照鏡子我也知道我們兩人是一個表情。
沒有等我們反應過來,蓄謀已久的小歐已經列舉出如下理由:
1、她是重點班班主任兼語文老師,每天對著自己的兒子她根本不會講課,不能進入良好的工作狀態。
2、同學們會每天圍著她兒子轉來轉去探尋她的生活習慣和喜怒哀樂,她沒有隱私權。
3、本身就是重點班,別的老師更會對她的兒子另眼相待,兒子會有說不出的壓力反而影響學習。
綜上所述,她認為對于她和兒子來說,自由的空間最重要,所以要把王悅同學我請到別的班。
突然覺得小歐說得非常有道理,但心里仍然是不舒服,覺得她老人家事先不同我商量太專制,不民主。
校長笑瞇瞇地答應了她的請求,還安慰我說:“在普通班各方面起帶頭作用也挺好的。”
挺好的,是不是廣告語啊?我灰頭灰臉地跟在小歐后面,氣哼哼地嘀咕著:“什么小歐,簡直是個陰謀家老歐,老歐!”
小歐生氣了,她圓圓的臉板了起來,像一個七歲的小女孩:“什么?我是老歐?我有那么老么?去操場玩去,我現在不想看到你。”
樓道里站了那么多老師,可愛的小歐讓他們全部開懷大笑起來。我羞得臉發燒,只能撒腿就跑。
二
小歐很長一段時間都很郁悶。她以前在一所中校教初一,沒心沒肺地和學生們打成一片,她去食堂吃飯也有學生跟著擠在一起吃,她在辦公室里必定有大群的學生圍著她轉。后來成為全市教學能手的她調到現在的這所全市最大的中學,小歐發誓要改變形象,穿深色職業裝,大翻領的白色襯衣,黑色的平跟皮鞋,頭發全部束到腦后。
但是職業的裝束并沒有讓學生們怕她,從第一節課開始大家仍然是對著小歐嘰喳亂叫,只是因為是高中生,不再像孩子般跟著她了。
她居然跟在邊防服役的爸爸打電話時,大言不慚說以前太累了,根本顧不上好好管我,調了工作后一個轉身的功夫才發現我都要升高中了,她一直覺得我小學還沒有畢業呢!
老爸急得跟什么似的,對著電話都有了哭音。
我在一邊教訓她說:“你看人家別的軍嫂,都特別會穩定軍心,你怎么說話呢?看把我爸急成什么了?你的思想覺悟太低了!”
小歐嘿嘿地壞笑,你說她臉皮可真厚,她扣了電話居然理直氣壯地說:“就是要他急嘛,他急才說明他很在乎我們兩個人嘛,誰讓他一連兩次探親機會都讓給別人!軍嫂怎么了,軍嫂不能實話實說么?”
小歐滿嘴都是理,我心疼在艱苦條件下服役的老爸啊!所以只能再次給我爸爸打電話說我挺好的,至于小歐她有時候挺不懂事的,故意惹您著急。老爸總算長長舒了口氣。
小歐奪過電話洋洋得意地說:“王連長啊你看我教子有方吧,比你帶兵如何呢?看看吧,懂事兒子就是這樣培養出來的!”
我知道我中計了,小歐早已笑倒在床上,手舞足蹈。小歐她老人家確實高明,搞得我徹底暈菜。
三
秋季的某個周日,我和小歐從外面瘋玩回來時,發現我們破舊的平房外,十幾個同學在等我,都是小歐一早拖著我往郊外跑,我答應了同學來家里玩,居然全忘記了!
怎么大家都愣著神啊,他們不看我,大氣不出地看著我身后的小歐。平常我和小歐兩個人呆慣了,她扮什么樣子我也沒覺得有什么不妥,今天借了同學的眼光將小歐打量了一下,不由得嚇了一跳----但見小歐身穿一件舊的男式藍格襯衫,因下擺有些縐了,便攔腰系住打了個大大的結,洗得發白的仔褲上蹭著黃土和泥巴,懷中抱著串鄉間路邊撿來的玉米。更為離譜的是,臭美的小歐她還摘了朵紅色的野花夾在耳朵邊,活脫脫像是打漁女阮小七!
此時此刻小歐老師她老人家頭發凌亂,滿臉是汗,猶自不覺,面露著恍惚的微笑,掏出鑰匙便要開門。有個女孩子尖聲叫道:“歐老師,你好!”話音剛落,大家都高高低低地問起歐老師好。
歐老師像是剛從水滸傳的世界里奔了回來,她終于發現有什么地方不對勁了,她嗯嗯啊啊地將玉米塞到我懷里,結結巴巴地說:“孩子們,你們認錯人了,我是王悅的小姨,是你們歐老師的妹妹。”
說完她利落地跨上單車落荒而逃。你說,攤上這樣的老媽,我能奈何?我只好跟同學們說,你們認錯人了,那是我小姨。
小歐在外面自由自在捱到天黑才回來,她鬼鬼祟祟地在窗戶外面探頭探腦,確定屋里沒有別人后才進門。
她緊張地湊到我身邊問我:“悅悅,好哥們兒(她一向跟我稱兄道弟),你沒有暴露上午的事吧?不然孩子們在學校起哄笑我逗我,我可怎么教學啊?”
我哭笑不得地回答:“歐老師,我說那個蓬頭垢面的女人是我永遠長不大貪玩的小姨,至于我老媽,一早就去市圖書室了。我這樣說,你可滿意?”
四
我跟小歐提出我們應該買臺電腦時,她將眼翻了兩翻說:“我沒錢,如果你掙上錢買,歡迎你給咱們買臺電腦,我也想玩。”
我聽了以后差點沒昏過去,我,王悅,16歲半的高中生,我怎么會有幾千元錢呢?
小歐說:“那我不管,現在剛放暑假,你不會去掙么?堂堂男子漢以后甭跟我伸手要錢,買學習用具最好也自己承擔,別來找。我的規定是只管養到16歲。”
我被小歐噎得出了家門,頂著炎炎烈日出去找零工做,一天下來吃點早上帶的干面包,擠到快餐店里討杯涼白開,都舍不得一口氣喝完。一周后,好不容易找到份洗碗的工作。
深夜回來的時候看到小歐拿著本書在院子里愜意地乘涼,我只能咬著牙說外面的世界真精彩啊我找到很好的工作真舒服啊。小歐冷不丁地說:“注意防騙子啊,千萬不要去了黑心工廠,看情況不對就報警你這么大了要對自己負責任。”
我說好的,謝謝提醒。我發現我這幾個字都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
一個暑假后老板讓我回學校開個勤工儉學的證明,歡迎我周日客流量大的時候來做服務生,而我也拿到了1000元的薪水。
在整個高二的學年里,節假日我一直在餐廳打工。第二個暑假來臨的時候,正逢爸爸也探親回來,我終于靠自己的雙手給家里搬了臺電腦。這時,我知道了所有的夢想都在自己腳下,哪怕是洗碗這樣的小事做好了都不容易。
小歐對著電腦樂開了花,我跟爸爸恨恨地講著小歐的冷漠無情。等我講完了,發現爸爸的眼眶都濕潤了。是啊,哪個家長聽了不心疼呢?除了永遠比孩子還孩子的小歐。
誰知爸爸卻說:“傻兒子,你不知道我們的小歐她心疼你,在電話里跟我哭過多少次啊!她說不這樣逼你,你怎么能成個人呢?!”
爸爸話音未落,小歐像個小鴿子般撲了上來:“姓王的連長,你胡說什么呢?誰跟你哭過了?你不要毀壞我在王悅哥們兒心中的美好形象。我警告你啊,不然我住到你們部隊天天跟戰士們說你上中學時的糗事,看你以后怎么管你那些兵蛋子!”
我可憐的軍人爸爸連忙立正敬禮,說一切言行聽指揮,再也不亂說話了。
小歐哈哈大笑說:“別看你們兩個男子漢,我就不信治不了你們!”
我和老爸像中彈一樣,大喊一聲“天吶”,便不約而同地倒下,倒在小歐剛鋪好的床上。
責編/宿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