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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妻子馬瑩自幼青梅竹馬,大學畢業后雙雙來到美國攻讀碩士,并于到美國后的第二年結了婚。1997年,我們研究生畢業,馬瑩放棄在美讀博的機會,回國工作,而我則轉赴康奈爾大學攻讀計算機博士學位。我的導師漢斯是美籍德國人,他對我說:“于,我希望你畢業后能留下來。”我說:“謝謝你!不過,我得回去,我的妻子需要我。”
2000年9月,我終于完成學業回到國內。可是,在機場迎接的人群中,接我的只有馬瑩的姐姐馬晶。到家后,馬晶對我說的第一句話竟是:“于海呀,馬瑩決定要和你離婚。”我一時無法理解。
等見到妻子,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馬瑩的肚子怎么那么大?馬瑩見到我,驚呼一聲,轉身跑進了臥室,并反鎖上了房門。
我用力敲門,大聲說:“馬瑩,我知道你患了嚴重的婦科腫瘤,而且還可能不能生育,但沒關系!咱們不要孩子,我只要你,好嗎?”
里面傳來馬瑩撕心裂肺的痛哭聲。大姐拉住我,哽咽著說:“馬瑩沒有病,她是懷孕了。”
大姐的話仿佛晴天霹靂,讓我幾乎暈倒。大姐扶我坐下,然后以手掩面:“馬瑩被人……”事情發生在2000年1月14日晚上,馬瑩參加完好友王霞露的婚禮,離開王家已是深夜11點。本來新郎要送馬瑩,可她不愿意讓新郎把新娘撇下,所以堅持不肯。沒想到,她等了好一會兒,還沒見到出租車。沈陽的冬夜極其寒冷,馬瑩就邊往前走邊找車。她快走到大街路口時,從胡同里竄出來三四個酗酒的青年……事情發生后,馬瑩一直瞞著大家,直到3月份她發現自己懷了孕。后來,馬瑩決定把孩子生下來就和我離婚。
那些日子,我神情恍惚,感到自己走入了生命最黑暗的隧道。也許,我應該永遠離開這里,遠離這一切!可是,離開后我就真能獲得心靈的自由嗎?正是我沒在妻子身邊才使她遭受了她一生也難以愈合的傷害!我怎么能在妻子最需要人安慰和幫助的時候棄她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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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再三請求下,馬瑩才勉強答應和我回家。10月中旬,馬瑩生下了一個漂亮的女孩。馬瑩露出了母性的笑靨,而我卻心懷敵意地用一種冷漠的目光審視著那個嬌小的生命。
出院后,馬瑩借口需要母親照料月子,便搬到了父母家。一個月后,大姐馬晶對我說:“馬瑩還是決定和你離婚,其實她一直沒有放棄離婚的念頭。”我找到岳父商量,暫時先讓馬瑩住在娘家,獨自冷靜一段時間再說。之后,我把全部精力放在了工作中。
半年后,我再次來到岳父家,對妻子說:“我們都冷靜了半年,我發現我還是不能離開你,我自始至終都愛著你,難道你真的能夠狠心離開我嗎?”那段時間,岳父岳母、大姐也都極力勸解、開導馬瑩。馬瑩終于決定帶著孩子回到我們自己的家。
可是,悲劇的陰影折磨著我們。孩子的哭聲令我的情緒很不穩定,經常心煩意亂地發無名之火。有一次,為一點小事,我居然抓起茶杯朝地上一砸,沒想到飛起的玻璃渣刺進了馬瑩的腳背,鮮血立刻流了出來。我非常后悔,趕緊背上妻子就往醫院跑。
那個晚上,我們做出了一個關鍵的決定:決定去看心理醫生。我們分別選擇了不同醫院的心理醫生。我的心理醫生是中國醫科大學一位名醫,他首先讓我講出內心的全部憤恨、痛苦和不安。剛開始,我有些不愿袒露。在他的一再鼓勵下,我終于把一切宣泄了出來。他對我的心情表示理解,又引導我去反思困擾我的心理壓力。最后,他講了很多國內外與我的遭遇類似的事例,還給我看了一些采訪的DVD。
從DVD受訪者的真實講述中,我了解到,有的女性在遭遇強暴后甚至致殘,而她們的丈夫卻一直在努力幫助她們重新鼓足勇氣,面對生活。漸漸地,一股男子漢的豪情充溢我的內心:在家庭悲劇面前,我作為男人必須要堅強,要有勇氣以積極的心態去面對現實。
看得出,馬瑩在心理醫生的指導下,情緒也有所好轉。我們都開始嘗試以積極的心態去面對生活。只要不是很忙,我總是在晚上9點前匆匆從研究室趕回家,陪妻子看她喜歡看的影視劇,并就劇中人物的情感矛盾與妻子交流。
我發現這樣的交流增加了妻子對我的信任和依賴感;我有時會幫她做家務,并故意好像不經意似的碰觸她身體,她也不再躲避。我們比過去更懂得了如何關心對方,如何在需要的時候向對方表達自己的愛。
2001年中秋節,馬瑩把已經熟睡的女兒留在了娘家,我們一起回家。那晚的月光很亮,照進我們的小屋,攪動起我內心塵封的激情。我忍不住親吻了妻子,我的吻帶著深情和渴望印在了她的雙唇、脖子、肌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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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馬瑩恢復了正常的夫妻關系,可我并沒有徹底走出心靈的黑暗,因為我無法真正接受那個孩子。馬瑩敏感地意識到我對孩子的冷漠,她從不會因為孩子的任何事來麻煩我。我為此去找過心理醫生,可他也不能提供太多的幫助,只是說:“不要對自己太苛求,否則會產生趨避式情緒波動。有些心病是需要時間來治愈的,你只要做到不傷害孩子就可以了。”
孩子一天天長大,小小年紀就感覺到我不喜歡她,所以,她總是盡量地躲著我,也從不向我提任何要求。記得有一次周末,我從中午開始便在電腦前查資料,到了下午,突然覺得口干舌燥,卻又無力起身喝水。迷糊中,我感到有人用杯子正往我口里慢慢倒水。我睜開眼一看,竟是孩子在專注地給我喂水!我趕緊閉上眼睛,心里卻異常感動,她那時還不到四歲呀。
2005年11月的一天,馬瑩患重感冒躺在家里。到了接孩子回家的時間,她從床上強撐著要起來。我心疼地說:“身體這么虛,趕緊躺下……你放心養病,我去接孩子。”我轉身取了傘,出了門。
孩子正孤獨地站在教室門口,伸長脖子,見到我,她一怔,仿佛不相信是真的,然后,突然向我飛奔過來,大聲向我喊著:“爸爸!爸爸!”接著,她快樂地撲進我懷里說,“爸爸,明天你還來接佳佳好嗎?”我心里特別激動。
我想嘗試著接受這個孩子,愛這個孩子,可是我依然矛盾、依然痛苦。而且,別人都以為那個女孩是我親生的,因此按計劃生育政策我是不能再要自己的孩子了。所以,無論我怎么努力,我還是無法做到讓自己不在乎。
2006年11月,應我所在學校的邀請,我的導師漢斯來到中國。此時的我已經是國家863項目的重要科研人員,漢斯對我事業上取得的成績表示由衷的贊賞,而我卻表現得憂心忡忡。在漢斯關切的目光下,我終于把遭遇的家庭悲劇向老師全盤傾出。
他聽完我的講述后,說:“我也給你講個故事吧——在二戰結束后的德國邊陲小鎮浮羅昂,一名黨衛軍軍官被逮捕,當他從家中被押解出來時,卻看見他一歲的兒子正從二樓的天窗往外爬。軍官呼喊著兒子要他停下,可是,聚集于他家樓下的人們卻瘋狂地高喊:‘摔死他!摔死他!’這時,一名年輕波蘭少婦沖上二樓,抱出了孩子。由于這位少婦的丈夫和孩子都死于黨衛軍手中,人們不理解更不能原諒她這種行為,少婦被迫離開小鎮,幾經周折,她卻讓孩子接受了最好的教育。孩子長大后考入慕尼黑大學,后又去美國繼續深造。現在,這個孩子已經是美國出色的計算機專家——”
漢斯停頓了一下,看著疑惑的我接著說:“是的,當年那個孩子就是我!我曾問過養母,她微笑著說:‘因為你是天使,所有的孩子都是天使,我們都應該用一顆飽滿的心去愛他。’事實上,我從未因自己是罪犯的兒子而自卑過,我偉大的養母始終讓我相信自己是天使。現在我擁有了幸福生活,三個孩子中有兩個是收養的罪犯孤兒,我愛他們,盡管他們的父親都是被判終身監禁的罪人。”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妻子為什么要生下那個孩子、愛那個孩子,為什么那個孩子常常讓我仇恨的心里產生深切的內疚感——因為她是天使!愛上天使,有什么難呢?我一直黑暗的內心,倏忽間就明亮起來……
欄目管理、編輯/李賢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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