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遺跡

惠美舉手撐開傘，走到雨中，這時她看到站在門口車棚里的阿敏，她胖乎乎的臉蛋朝惠美一笑。惠美看著阿敏的笑容，最后一次了，她想。

菜場因為下雨而陡然多出來的雨傘而顯得更加擁擠了。

惠美和阿敏小心地移動腳步，以防被不時從人堆里竄出來的自行車撞到。惠美在前面沉默地不置一詞，阿敏跟在后面。

“我爺爺今天就要搬了。”阿敏頗為突兀地引出話題。“咦?”惠美疑惑地回頭問，“不是昨天剛得到消息嗎?這么快就搬?不裝修嗎?”

“裝修什么啊?”阿敏搖搖頭，“有房子住已經(jīng)不錯了啦!”

惠美把頭回過去，不置可否。“你打算考什么職校呢?”惠美問。

“不知道，考到什么就進(jìn)什么唄。”阿敏邊說邊搖晃著腦袋，然后她想了一會，突然兩眼放光，語調(diào)里充滿生氣：“喂喂!我想過啦！如果工作一個月能賺500塊，到老爸50大壽就可以給他過生日，怎么樣?”

惠美淡淡一笑：“挺好的。”

教室里零零散散地坐著二十幾個人，春日的午后美麗得讓人昏昏欲睡。班主任在前面講著題，末了呆望了下面一會兒：“圣嬰睡著了啊?”

佳琪探身朝前，用筆戳了戳前面睡得正熟的女生。圣嬰低低呻吟了一下，抬頭，用手揉著眼睛，半睜惺忪的雙眼頗為無辜地盯著老師看。

“算了算了！睡吧!”班主任無可奈何地說。

圣嬰重又將頭埋到臂彎里，睡著了。班里的同學(xué)都哧哧地笑起來，惠美在下面無奈地?fù)u了搖頭，然后又低頭做起題來。

用圣嬰的說法來看，她雖然順利大逃亡般地直升但仍然堅持來學(xué)校，是因為她暫時找不到事來做，所以來學(xué)校打發(fā)時間。可是她整天埋頭大睡只會讓大家心里越來越不平衡。

因為動遷的關(guān)系，班里的人已經(jīng)減少了一半。在這個以區(qū)域分班的學(xué)校里，動遷無疑會使某個班級支離破碎，而惠美的班級已經(jīng)面臨這樣的境地。

一個月后……

惠美剛從辦公室回來，立馬有六七個人圍過來(事實上一考結(jié)束后班里也只剩這幾個人)：“怎么樣了，惠美?你插到幾班?”

“3班。”

幾個人聽后都明顯露出失望的神情。

惠美努力擠出笑容：“沒辦法啊!大家從今天開始就分頭行動吧!”

佳琪坐在桌子上，無所謂地晃著腿：“也罷也罷!反正這里已經(jīng)不像一個班了！”幾個人回頭朝空蕩蕩的教室望了望，心情都憂郁起來。

惠美把教室的窗子一扇扇關(guān)起來，空無一人的教室里傳出寂寞的聲響。她回座位拿好書包，拿了鎖準(zhǔn)備鎖門。忽然聽到樓梯那里傳來匆忙的腳步聲，惠美豎起耳朵聽著。

“等一下!”有人在身后叫道，惠美愣了愣，回頭看到佳琪滿頭汗地跑過來。

“忘了東西了。”佳琪解釋。

惠美沒說什么，開了鎖讓他進(jìn)去。

佳琪走進(jìn)去，少頃再出來的時候手上抱了一打書。他不好意思地朝惠美笑笑：“差點忘了明天就不到這個班來了。”

惠美不吱聲，重新把門鎖上。鎖“嘎噠”一聲閉合的時候，她聽到佳琪在后面嘆氣。

“一起走吧。”佳琪提議。

黃昏的菜場依舊人聲鼎沸，下了班的人們到這里買菜回家做飯。惠美感到心情低落，悶頭看著腳尖走路，沒有搭理佳琪。忽然佳琪拉了拉她的袖子，惠美抬頭看向他。

“你這樣走路會被車撞到的噯!”佳琪說。“謝謝!”

“謝謝……謝什么?”

“沒什么。”惠美搖頭笑了笑。

走出菜場的時候，兩個人看到馬路對面有一大群人聚集在已經(jīng)被拆毀的舊區(qū)廢墟那里。佳琪突然如孩子般心血來潮起來：“喂!去看看吧!”說著，就把惠美拉到那里。

走近時兩人才知道原來不是吵架，是這塊舊區(qū)里最后一個釘子戶，是個養(yǎng)鴿子的孤老頭。因為他一人的緣故，所以這里的開發(fā)商無法動工。今天似乎是最后期限，區(qū)領(lǐng)導(dǎo)來了，鏟車開了過來，好像老頭再不走就要把他和房子一起鏟平似的。

就這樣僵持了一會兒。人群忽然騷動起來，有人朝廢墟的某個方向指過去：“看見了，那里！”眾人的眼光順著那人手指的方向望過去。

惠美看到在一片瓦礫的廢墟中央，那座孤獨(dú)矗立的危房的陽臺上，一個老人正倔倔地站在那里。晚上惠美偶然聽到母親提起，到后來那個老頭也絲毫不肯妥協(xié)，事情還是不了了之了。

可是第二天清早，母親又帶來一個駭人的消息：昨天晚上那棟房子突然著火，老頭子被燒死了!原因不明。

上學(xué)的路上，惠美看到昨天聚集眾人的地方依舊有很多人，好像他們至昨天為止．就一直沒有動彈過似的。她看到昨天老頭矗立的地方，只剩下黑乎乎的一堆殘骸。

這時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這么巧啊!又碰到你了！”惠美回頭，是佳琪。

“我覺得是那個老頭自己把屋子燒掉的。”佳琪說。

“為什么?”

“因為他被燒死了，而那群鴿子卻沒事。”“哦？”

“他不想離開那里，因為在那個屋子里住了一輩子，所以他只好死在那里。”

“嗯。”“很悲劇。”

走著走著，就到了學(xué)校，兩人這才突然明白到，原來今天與以往不同，不能呆在同一個班級了，大家從此要分開。頃刻之間，他們都失去了言語，緩緩踱上樓梯。

到了5樓，他們都不約而同地停下腳步。他們看到教室還像昨天那樣緊鎖著，像個失語癥患者緘默的嘴唇。“你在3班嗎?”佳琪開口。

“嗯。”

“走吧，3班在前面。”

5樓的初三教室不管在什么時候都是安靜的，惠美聽到她和佳琪在地面留下的腳步在空氣中的空洞回聲。每走一步，心里就跟著敲擊一下，疼痛一下。

13步，她仔細(xì)數(shù)過了。13步，當(dāng)邁到第13步的時候，兩人又停了下來。沉默仿佛持續(xù)了很長一段時間。

佳琪佯裝鎮(zhèn)定，勉強(qiáng)地笑了聲：“我在4班。再見。”

“再見。”

惠美夾在別人的隊伍里面下樓參加升旗儀式。

離中考還有一個星期。

惠美突然看到佳琪，他站在旁邊的隊伍里。兩人相視而笑。

校長在前面啰嗦，惠美心不在焉地聽著。

然后他聽到教導(dǎo)主任說：“現(xiàn)在頒布上一學(xué)年度行為規(guī)范得獎名單，他們是初三(1)班……”

惠美一開始愣在那里沒有反應(yīng)過來，后來有同學(xué)提醒她說：“是你們班啊!”

教導(dǎo)主任讓班長上來領(lǐng)獎。

班長?哪來班長?圣嬰已經(jīng)很久沒來了!惠美想。

她看了一眼佳琪，佳琪也正看著她。他沖著惠美做著口型，她明白了他要說的話：“你是副班長，你去領(lǐng)吧!”惠美遲疑地愣在那里，然后她的表情突然堅定起來，點了點頭，好。她跑上主席臺，為一個已經(jīng)消失的集體領(lǐng)取最后的榮譽(yù)。意識到這點后，惠美感覺自己的眼淚又要流下來了。

惠美踩著瓦礫走進(jìn)廢墟。這些廢墟是過去朋友們住的房子的遺跡，還有那孤老住的屋子．在不久之后，它們將被繁忙和喧鬧替代，惠美感覺心里悵然若失起來。

正發(fā)著呆的時候，惠美聽到身后有人踩過瓦礫的聲音。她回頭，看到佳琪，他微微笑著：“我在馬路對面看到你。”他走過來站在惠美旁邊，“在看什么呢?”

惠美慢慢開口：“剛剛放學(xué)的時候看到別人一起結(jié)伴同行，很快樂的樣子，我想過去有一段時間自己也是這么快樂的。來到這里的時候，想起過去的朋友們都住在這里，現(xiàn)在都消失不見了。我想，將來有一天，自己也要從這里消失掉啊!想到這里，感覺有些寂寞。”

佳琪把手伸過去，笑著拉拉惠美的袖子，他說：“不要緊，畢竟還有我在的嘛！”

惠美微笑著點頭答應(yīng)：“嗯。”

兩個人看到廢墟上回旋的風(fēng)把塵埃卷起，然后把它們帶上天空。

編輯／雨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