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精日記

在現代人的讀本中，他們習慣叫我“夢精”，夢境的夢，精靈的精。是的，我是一個掌管著夢的天使。只有在夢境中，人們可以看見我，在陽光下，在雨露中，我只能靜靜地凝視著他們，像一個暗戀著別人的女孩，默默地，充滿關愛地望著人類。

我關注他們的悲歡離合，關注他們的生老病死，有時，我試圖通過夢境告訴他們一點什么，可是，總是事與愿違。人們總是不相信夢，就像他們有時也會背叛自己，背叛自己最愛的人。除了不相信之外，他們還經常會猜測我的善意，似乎這世界一切的好意均來自什么利益。我試圖告訴他們，我是夢精，我希望每個人都平安，快樂，我不帶欲望來，也不打算在人類的世界中帶著什么飛走。

人們一定嘗試過這樣的過程：當他們隔著玻璃對著人群說話，人群看見他們張牙舞爪的樣子而并不知道他們在干什么。人群的驚異和他們自己的尷尬，總是讓一場有去無回的溝通顯得突兀不已。我在夢中與人類的溝通便是如此。我試圖講故事，而沒有人相信我是說給他們聽的。于是有的時候，我悶得連自己都無法承受那種孤寂。

我一直想找一個人，找一滴眼淚。她的人是純白的，她的眼淚是深藍色的。

終于，她被我找到了。

她一直在夢中忐忑不安。她只有十五歲而已。我常常陪著她在我的精靈樹下流淚。我用輕柔的手撫摩她的肩膀，問她究竟為了什么而哭泣。可她看看我，每次都不愿意告訴我。

我了解她的痛苦，可我裝作什么都不知道，陪著她坐了很久很久。不是嗎，明天，我們還要忘記這一夜的辛苦流淚，繼續無所畏懼地生活。

那是一棵茂盛的蘋果樹，淡綠色的蘋果葉，紅色的蘋果。牛頓曾因為蘋果掉地打中了頭而領悟了一個偉大的真理。我試圖讓歷史重演，我揮一揮手，香甜的蘋果掉了下來，沒打中。她用手揀起一個，用衣袖擦了擦蘋果，“咔嚓”一聲咬了一口，吃了下去。蘋果的香甜讓她忘記了哭泣，她一瞬間綻開的嘴唇，像花朵一樣鮮艷。

可是下次在夢中，她依舊選擇滿臉愁容地坐在蘋果樹下，真讓人氣餒。

我無計可施，什么能讓她忘記憂愁？我想了想，開始得意地微笑。學著電視里的明星在舞臺上一個飛快的轉身，我打了一個漂亮的響指，音樂從天堂飄來：

起床刷牙，打開電腦。

檢查郵箱，開始想你。

關閉郵箱，開始工作。

肚子餓了，停止工作。

開始午飯，開始想你。

吃完午飯，準備睡覺。

一邊睡覺，一邊想你。

睡覺起來，開始工作。

工作完畢，開始想你。

一直想你，一直想你。

準備睡覺，還在想你。

永遠想你，沒有止盡。

她抬起頭，充滿詫異地看著我：這是劉藝寫過的一首歌。

我說，你知道的還不少呢。

她說，是的，我在一個男生家里聽過這首歌，我們都很喜歡這首歌。

男生？世界上大部分的怨恨與煩惱無外乎付出了卻無法得到，愛情也是其中的一個類型，傾訴會讓你覺得舒服。

我說，如果你不愿意將故事說給我聽，我們可以去看一場電影。

她笑，電影？精靈，你也知道電影？

電影，我當然知道電影。現實里要拍一部電影，需要找演員道具，需要制作音樂，需要膠片。而在我的世界里，夢的境界中，我只需要一個響指。借助一下你的回憶。

我對她說，請看。“啪”地一聲，面前的天幕被兩只尾巴末梢有一抹靛藍的鳥兒用嘴兒撕開了——

夢境電影的純真色彩是現實調不出的，只有充滿想象力的人才會擁有。就像我們的夢想總要比現實好太多太多。如果每個人都擁有這般絢爛的夢，我相信這個世界的電影制造商都會失業，人們寧愿選擇去睡眠。

天幕中出現了一個陽光的大男孩，他每天騎著天藍色的單車放學回家。

每天，他離開學校時，都要路過這個女孩的課桌旁。他沖她微笑，她也對他點點頭。

于是，他們從微笑點頭開始了。接下來是什么呢?交談，討論數學問題，然后一起大掃除，一起參加合唱隊。男孩子的籃球賽女孩子必到捧場，女孩子在舞臺上跳舞男孩子在下面使勁地鼓掌。

所有的愛情，大概都是從細節開始的。沒有人能說得出，自己買的雪糕和別人買給你的雪糕，滋味到底有什么不同，可是女孩子們依舊使喚著她們深愛著、并深愛著她們的人去做很多瑣碎的事情。一只可愛多，一幅畫，一本書。也許，愛情本身就屬于瑣碎生活的一部分，愛情這個龐大華麗的字眼是由無數閃閃發光的細節組成的。

女孩子與男孩子一同放學，一同吃著可愛多的草莓雪糕。男孩子試探著邀請女孩子去他家一起聽音樂，女孩子欣然同意。

那是一間非常舒服的房間。有一只非常巨大的布沙發，地毯上鋪滿了雜志，房間的一面墻是一排又一排的書架，上面年代悠久的書散發出獨特的味道。男孩子十七歲了，女孩子十五歲。花一般的年紀，愛情就像花一樣芬芳，愛情就像花一樣擁有花期。

男孩說，你喜歡劉藝寫的歌嗎？女孩說，我喜歡，你喜歡的，我就喜歡。

男孩子開心地將碟片插進CDPLAYER，女孩子睜大眼睛，眼睛里都是清澈的期待。

地鐵里的冷氣好冷。你的擁抱好溫暖。

人群中的呼吸渾濁。你的親吻很清新。

六年的距離一直很遠。心卻靠在一起。

我們手牽手站在時光的彼岸呼喊：

希望分別不是結局。

去電子城的那天太陽好大。

去逛街的那天陽光也出奇的好。

我們做了什么，我們什么也沒做。

似乎只有在一起才是真理。

青春是用來浪費的。

Let it be……

Let it be……

翠綠色的地毯，上面鑲嵌著西班牙畫家的作品。拿著魚叉的人，朝著太陽升起的方向不斷劃去。沒有清晰的輪廓，只有不拘束的線條，仿佛人與人之間早就洞悉過這樣的圖片。在線條灑落的地毯上，他們能看見漁人賣力的動作，想象得出他臉上被陽光照亮的汗水，還有，希望。

男孩握著女孩子的手，兩個人一起坐在地毯上，美麗的圖畫似乎成為了他們故事的充滿希望的背景。

男孩與女孩肩并肩躺下，望著天花板。天花板吊著一只別致的吊燈，吊燈上有三個叉，伸展出紅白藍三盞星星般的燈罩，燈光隨著燈罩的顏色在不停地變換花式。那一刻，音樂像天下最甜蜜的香水，彌漫了整個空間：

為你痛苦，為你流淚。

為你傷神，為你思考。

為你健身，為你休息。

為你吃飯，為你跳舞。

為你開心，為你難過。

為了你，為了你，都是為了你。

我習慣為了你，看著時間

一分一秒

一分一秒

一分一秒

流逝。

總有一天，我要習慣，沒有你。

那天起，為了你。

我還是要，好好活下去……

如果永遠這么躺著，也不錯。男孩子說。

女孩子側過頭，問，你說什么?

我說永遠這樣和你并肩躺著說話，也不錯。男孩子說。比在路上遇到你，比在教室里問你問題，比在操場上與你一起做早操，比在書店與你一起看書，比用單車載著你徜徉，都要好，好很多很多……

女孩子說，是嗎？那我們就永遠這么躺著。

在神話故事中，我總微不足道，現代人竭力向自己孩子描述智慧女神的智慧，丘比特的愛神之箭，宙斯的無情……可是惟獨忽略了我，夢精。難道人類真的如此不重視他們的夢嗎?

在夢里，你擁有回憶，你也擁有了心悸的美麗。

天幕上出現一團一團碎紙。電影中的男孩子蹲下來，揀起那些碎紙片，展開，原來是一張不及格的數學試卷。

沒事，下次會考得更好。男孩子安慰女孩子說。

女孩子哭得眼眶紅腫，你說，我們會有未來么？

男孩子詫異地問道，你說什么?

女孩子說，未來，未來，你想過么？

男孩子說，現在不是很好么?

女孩子趴在沙發上，什么也不說，若有所思地趴了一個下午。

男孩子陪著她，一言不發。

天花板的吊燈將本來明媚的光線碾成了碎片。

女孩子問，你會做夢么?

男孩子轉換一副調皮的嘴臉說道，我會。我會夢見天天和你一起。

女孩子說，我做夢常夢見自己在一棵蘋果樹下哭泣，不知道該怎么辦。

男孩子問，你知道我為什么喜歡聽劉藝寫的歌么？

女孩子說，我知道。因為，就像是在寫我們自己。

電影故事到這里就結束了。天幕重新合上，音樂卻沒有結束。

夢境原本就像一場電影一個故事吧。我撓撓頭，我們需要音樂背景。你愿意的話，音樂可以不要結束。

女孩子望著我“撲哧”一聲笑了。她說，看，這就是我的煩惱，微不足道的煩惱，讓我每天淚流滿面地坐在你的蘋果樹下分享你的蘋果。

或許，我可以幫到你?我對她說。我可以帶你到他的夢境中去，和他相聚。我說，白天，你們認真地學功課，晚上，你們就會在一起快樂地玩耍。

女孩子的笑總是很明凈，像天空的一朵無瑕的云。

你想做孩子，我也想做孩子。

你喜歡童話，我也喜歡童話。

你討厭現實，我討厭虛偽。

你討厭欺騙，我討厭背叛。

那么，誰為我們建立一個單純的世界?

誰教會我們如何面對殘酷的世界?

男孩子的世界，播放著不一樣的音樂。他們的好奇心比女孩子強得多，于是總是喜歡問問題。

男孩子在自己的夢境世界里玩著FIGURE MODEL(人像模型)，四處都是玩具，他忙著拆，然后又忙著裝。裝完了是拆，拆完了又是裝。

女孩子欣喜地用手指碰碰他。他猛然回頭，說，嚇了我一跳。

在干什么呢？女孩子問。

裝我的玩具。不是和你說過么，這個系列出到第三代了，才買回來。男孩子說，坐下，和我一起玩吧。

女孩子看看我，而我早已經消失在空氣中，滿意地望著他們，原來，這就是男孩子說的“和你快樂地在一起”。

女孩子耐心地看著男孩子拆著玩具，裝著玩具，拆著玩具，裝著玩具。她一言不發，她等了很久，一直看著男孩子快樂地玩著。可是男孩子什么話也沒說。我看著這出默劇很久，連我這樣不喜好睡覺的人也想趴在女孩肩頭好好休息一下。

這就是你想要的么？悄悄地問女孩子。

女孩子回答道，謝謝你。只要看到他，我就很快樂。

奇怪的人類。我回答。

我終于明白，為什么男孩子每次都那么確定地說，“我看見你和我快樂地在一起”。因為人類總是堅信“你快樂所以我快樂”。

凌晨五點，男孩子還剩一大堆的玩具沒有拆裝好。

女孩子對我說，我們走吧。我說好。

她拉著我的手，在夢境世界的天空中飛揚，我聽見她輕輕哼著劉藝的歌：

每次你把我氣得流眼淚。

每次我背過身去，關掉手機，決定一個人獨行。

我怕回過頭，看見你無奈的表情。

夜色很美麗，我們本應幸福地站在一起。

為什么你不喊我?再遠我也聽得見

女孩子靜靜坐在蘋果樹下。我對她承諾，以后每個夢境，我會帶她去看他。

女孩子認真地看著我，然后認真地告訴我，不用了。

我再次感到人類的出爾反爾。

他的世界，一個人已經很快樂。我的世界本不該那么不快樂。我也有完整的我，有我想要去的地方做的事不是嗎？女孩子說。

有道理。我再次撓撓頭，復雜的人類。

你相信夢境嗎？我問。你相信夢境真的能代表你們各自的想法與夢想嗎?

相信，她說。

解脫后的女孩子顯得明媚可愛。

呵，陽光出來了，她該起床了。她應該離開了吧。

她說，你和我一樣，很寂寞吧？

什么？我又愕然了。

物以類聚啊。寂寞的人都會走在一起。我們做個朋友吧。女孩子說。

啊……我看看她，不知道該說什么。這是我的第一個朋友。

女孩子笑笑說，那就這樣定了。再見。

陽光出來了。我的夢境世界被強烈的陽光照得處處透明。

我的第一個人類朋友，竟然是這么交到的。

雖然我是一個夢精，可我也很需要傾訴，需要理解，我不想隔著玻璃對人類說話。

沉默了這么多年，也許我的爆發會像洪水一樣可怕也說不定。我需要一個朋友，讓我的話語像傾訴一樣細水長流。

既然我的朋友那么喜歡聽劉藝寫的歌，那么，我也“物以類聚”地聽聽吧。

一個響指，音樂再次響起，我在陽光中翩翩起舞：

什么時候，悄悄藏起那句我愛你。

什么時候，很怕你對我說我愛你。

什么時候，害怕聽見ENDING。

什么時候，所有事情由你決定。

什么時候，擁有哭泣的權利。

什么時候，之間站了無數個人。

什么時候，變得不再神秘。

什么時候，開始那些事情。

什么時候，你不屬于我。

什么時候，讓我們重新尋覓?

什么時候，明白一切是抓不住的。

什么時候，學會向所有人問問題。

什么時候，翻著以前寫給你的信。

什么時候，嘲笑“堅持到底”。

什么時候，知道長跑需要休息。

什么時候，了解愛情就是天氣。

什么時候，像喝水一樣看待感情。

什么時候，把愛情當作游戲。

什么時候，對愛情保持神秘。

什么時候，堅信自己寫下的真理。

真理？夢境?愛情?我對自己聳聳肩。我是夢精，所有這些感傷的句子與我無關，但我不介意去了解人類。與人類做個朋友。

我的生活終于有了點新鮮的空氣。有歌，還有朋友，甜蜜無比。

插圖／清月 編輯／雨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