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在我才知道,原來有些東西,我永遠不會借給別人。
一曲慢四的音樂,小旺就近邀請了身邊的女生。在略顯嘈雜的音樂聲中,小旺知道了她的名字,邱琴。新生的邱琴舞步還有點兒生澀,小旺帶著她旋轉(zhuǎn),避人,無意中觸到她盈盈的乳,心里有些發(fā)虛,不敢再低頭端詳邱琴羞怯的臉。恰逢舞曲結(jié)束,小旺逃也似地回到座位上。舞會中間系主任講話,無非是些歡迎新生的客套語,想來他年年重復早已爛熟于心。介紹系里的老師時,邱琴略略感覺意外,沒想到那個與她共舞的男生竟是他們大一公共課的老師,剛剛從南京大學研究生畢業(yè)。理工科的大學中文只是一門選修課,大教室,寥寥幾十人,本該到90多人的大教室從來沒有超過50人過,他不愿像別的公共課老師那樣不厭其煩地點名。然而,邱琴卻是每次必到的。也不知道為什么,喜歡上他的課,或者因為系里組織的迎新舞會上曾經(jīng)共同跳過一曲,也或者只是喜歡看那張不同于其他理科老師呆板的臉,干凈年輕。一年的教師生活,惟一讓他留戀的是那雙露出5個手指的手套。圣誕節(jié)那天,天上飄著小雪,講桌上放著一雙手套,旁邊一張卡片。打開,《雪人》的音樂聲響起:“Are you my snowman……”卡片上寫著:鄭,圣誕快樂!沒有署名。整個冬天,他都被手套捂得暖暖的。在忙亂無措如新生一般的工作中,除此之外再沒有讓他繼續(xù)耗費青春的理由。
第二年,他決然停薪留職,辦了一家廣告公司,掛靠到學校的勤工儉學部。4年,小旺用青春的4年換來了公司逾百萬的資產(chǎn)。他報了學校組織的MBA在職人員進修班,每當坐在教室里聽課時,才有心思想自己這4年的生活。沒有愛情,沒有假期,沒有業(yè)余愛好,掙錢成了他惟一的目標。可是,正是這種艱難,給了他極大的成就感。第二次去聽課,小旺無聊之余遞給前排女生一張紙條:你的名字?那個女生以為是老師查人,在紙條上工工整整地寫下“邱琴”兩個字。小旺拿著紙條想了又想,很熟悉的名字卻想不起在哪兒見過。
正如所料,有車有房的小旺并沒有費什么周折就追到了邱琴。兩個人搬到一起住,邱琴才告訴他,那次迎新舞會他是怎樣觸動了她那少女的心房,還有她對每星期上大課的甜蜜等待,熬了兩個通宵織就的無指手套。可是,他的眼里卻根本沒有她,沒有想過為什么總是有一個漂亮的女生孤零零地坐在前排。小旺從心底感覺委屈,年輕男子哪有不愛女色的?只是同是新人,新的天地同樣讓他們應接不暇。好在有情人終成愛人,邱琴下班回來煮飯熬湯等小旺,小旺加班催款忙掙錢,兩個人以為這就是愛情或婚姻。
等到公司越做越大走向正規(guī)之后,小旺覺得輕松了不少,自己所做的事情只是坐在辦公室里收錢,再也不用挖空心思去搞那些折磨人的創(chuàng)意了。生活于他,已經(jīng)到了享受的階段。公司里有人鞍前馬后,宴席上有人唯唯諾諾,回到家里,邱琴又一貫地低眉順眼。也開始有閑時間和邱琴一起逛街、度假,漸漸知道她喜歡王杰的歌王家衛(wèi)的電影,喜歡看一個叫煙火的寫手寫的文字。而邱琴,因為小旺的存在而更加喜歡自己,讓她覺得自己比獨處時更加敏感豐盈。她開始習慣小旺喜歡的牙膏品牌,他鐘愛的面食,甚至習慣了小旺的裸睡。
冬天再來時,小旺已羞于再戴那雙無指手套。無論是花色線質(zhì),還是針腳款式,在小旺的圈子里都顯得那么蹩腳。最重要的是,他所出入的場合已經(jīng)不需要手套了。外面是姹紫鄢紅的春天,百花齊放,而室內(nèi)卻是一枝獨放,即使再過艷麗也終有生厭的一天。兩年的親密相處也讓小旺漸生倦意,先是學著別人在KTV讓小姐坐到自己的腿上,一只手不老實地在其身上游走,再后來就是任發(fā)廊小姐用柔軟的胸去蹭他的臉……對陌生女人的征服欲愈來愈膨脹,幾張百元鈔票就像旁人費張紙,他拋向不同的女人,青春,張揚,放縱。小旺知道自己的優(yōu)點,理性十足,這也是他截然不同于邱琴的性格。他當然清楚邱琴是做妻子的合適人選,男人都需要這樣的女人來持家,卻又忍不住去獵艷。又有哪個男人能離得開喜新厭舊的主題?為自由,希望永遠獨身一人。邱琴也有離家的時日,出差或者回娘家小住。盡情撒歡之后,小旺卻難以熟睡,早上會早早地醒來。奇怪的是,有她在一側(cè)時倒能踏實地一覺睡到天明,起床時精神倍增。
2003年4月,小旺去北京談合約。不久,SARS突起。邱琴就一遍一遍地打他的手機:“我們不要那份合同行嗎?你回來吧。”小旺哪里還有心思回去,他迷上了對方風姿綽約的談判代表。他們不顧疾病的傳播,去人跡稀少的酒店進餐、泡吧,像面臨世界末日一樣放縱自己。和從前所有的綠肥紅瘦一樣,都是繾綣在床上,恍然感覺,這才是愛情。可是,還是沒有婚姻的味道。小旺心目中的家,還是在邱琴那兒,她總在不遠處等著他,等著他的一聲召喚,她是他的宿命。8月份,SARS警報解除,小旺不慌不忙朝家趕。“琴,我回來了。”小旺對著房子喊。沒人應答。房子收拾得像每次回到家時所看到的一樣,井然有序。餐桌上放著一封信,信上只是告訴小旺東西在哪兒放著,沒有一句責怪埋怨的話。最后一句是:“我走了。”簡單的幾個字,語氣平淡,就像平時小旺給邱琴的短信:“晚上開會”或“在廣州出差”。小旺一下子愣在那里,像被抽空了一般。重新看了看日期,7月24日,離現(xiàn)在已有9天,也就是說小旺至少有9天沒有給邱琴打過電話了。撥她的手機,停機。想一想,小旺甚至想不起邱琴還有什么可聯(lián)系的方式,她父母,她的好朋友,她們在哪兒?小旺在自己的生活里找不到他們的痕跡。小旺開著車大街小巷地轉(zhuǎn),看到前面有身材相當?shù)呐窟€是會想到邱琴。雖然有不同的床給他提供睡覺的地方,卻沒有一起生活的人。小旺有些悵惘,在心里安慰自己,沒有邱琴的日子很快就會習慣的。
有一晚,小旺推掉應酬早早地回到家里,拿起遙控器頻繁地換臺,發(fā)呆。恍恍惚惚聽到了邱琴的聲音,環(huán)顧四周,門從里面反鎖著,沒有人進來啊。她的聲音卻愈來愈清晰,轉(zhuǎn)了一圈才發(fā)現(xiàn)是電視。小旺驚奇邱琴怎么會上了電視,屏聲靜氣地聽,生怕錯過什么。原來邱琴早已是小有名氣的寫手,筆名煙火。煙火?小旺就像當年聽MBA課時見到邱琴兩個字一樣的反應,太耳熟了。記者就問,為什么文字中幾乎都是暗戀,幸福的暗戀。邱琴低下頭:“其實我都是在寫自己,幻想那些浪漫故事能成為現(xiàn)實。”“很多讀者都想知道,為什么有幾年不見你的作品?”邱琴轉(zhuǎn)過身,避開電視鏡頭:“因為那幾年夢想成真。我寧愿要那樣真實的愛情也不愿要這虛幻的名氣。”她是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是幾家雜志的專欄作者,還有什么?小旺心里頭滿是惆悵,自己竟然不了解同居3年的女友,如此失敗的愛情,小旺對自己失去了信心。
采訪一結(jié)束,小旺就急急地去尋那些邱琴保存完好的期刊,每一本都有署名煙火的文字。天色微明時,他還埋頭于那些時尚雜志里。邱琴筆下的男歡女愛都離不開辛酸浪漫的暗戀,無論是警察、教師、老板,還是政府官員,筆鋒偏得再遠,小旺都能找到他和邱琴的影子。小旺想起來自己曾經(jīng)問過邱琴:“怎么這些小說好像寫的就是我們啊?”那個時候,邱琴也是背對著他回道:“傻瓜,這才是作家的高明啊。一個故事讓每一個讀者都以為在寫自己,這才是成功的作品啊!”打開她常用的電腦,去她收藏的論壇,看到煙火最新貼上去的文章《我已不再是你的誰》。她說,他是她的男人,曾經(jīng)以為是惟一,從大學一年級到兩個月前。她為他隱去了鋒芒,變得低眉順眼。沒有遷就的色彩,只因為喜歡。和朋友一起去逛夜市,看到紅燈下的車內(nèi)他和一年輕女子擁吻的瞬間,她也曾萬念俱焚。回到家里,他依舊的纏綿,送花、送車、送鉆戒,鎮(zhèn)定自如地談婚期。
他以為她會永遠侍立在左右,盡管他最后一次長達一周沒有給她電話,沒有E—MAIL。她第一次決絕地想到全身而退,厭他的濫情恨他的寡義。小旺笨拙地在論壇里注冊,給她回帖:“煙火,我是小旺,對不起!”覺得不妥,刪掉,再寫。還是不妥……這樣地反復多次,終于簡單為“請原諒我最后一次,小旺”。小旺每天登陸那個論壇,去看煙火的回復。6天以后,他的帖子被冷落在大量的跟帖中,小旺發(fā)的那幾個字逐漸變小,就像一個人在人流中一步一步地揮著手后退,很快便消失在人群中。
次年10月,學校校慶,他作為成功企業(yè)家被邀。這一年,他33歲。晚上的Party,有許多漂亮的大學女生被學校拉來陪舞。同樣的大廳,讓他想起了當年的迎新舞會,邱琴生澀的舞步。一晃,已是8年。音樂響起,小旺優(yōu)雅地請了一旁的女生入池。女生介紹自己的英文名是Linda,還有一串很好記的手機號。所不同的是,她的舞步嫻熟,是即將畢業(yè)的碩士研究生。在花式各異的旋轉(zhuǎn)中,小旺又一次觸及到女生的敏感部位。Linda抬頭與他對視,沒有羞怯的成分,那雙眼睛里充滿了挑釁與誘惑。小旺心里感慨著,時代的步伐真是快。晚上回去,慣性地上網(wǎng),又看到煙火的新帖《用一生去忘記》。她說她害怕冬天,害怕看到手套,尤其是無指手套。那是她第一次做過的毛線活,努力而又笨拙地在靜夜的燈下拼湊花色,為了她曾經(jīng)的男人板書時不凍手。分開了,淡掉了,看到周圍花色各異的手套又提醒了她。看樣子,只要有冬季,要忘掉那段感情,需耗盡一生。小旺有些唏噓,她像一個陌生人在論壇里旁若無人地發(fā)帖,每一張?zhí)佣枷褚话汛滔蛐⊥牡蹲樱灰娧瑓s是致命的傷。那個晚上,小旺在網(wǎng)上看了邱琴帖子中提到的《2046》,一部王家衛(wèi)拍了5年的電影。感覺自己是梁朝偉的同類,愛上不同的女子。小旺喜歡在梁朝偉身上看到他所沒有的東西,決絕。愛與不愛分得很清,就像理科生邱琴,知道適時地離開,不給自己留下一絲回頭的念想。
他反復地回放梁朝偉和章子怡最后的對白。章子怡想留下梁朝偉:“為什么我們不能像以前一樣……就算我借你的(感情)。”梁朝偉答:“你還記得嗎,你以前問過我,有什么東西我不借。我也想了很久,現(xiàn)在我才知道,原來有些東西,我永遠不會借給別人。”
曾經(jīng)的愛情,就像代號2046的房間,只要有過,就永遠不會回到從前。這是邱琴帖子中的文字,小旺明白她的暗示。過去的,永遠過去了,就像那雙手套,給了他那么多的溫馨,卻再也尋它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