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堆的錢啊

那一年的夏天，是段喜憂參半的日子。先是在忐忑不安中等待高考成績，而后，又在喜鵲的“嘰嘰喳喳”中，迎來了大學錄取通知書。我揚著手里的通知書，興奮地交到父母手里，我分明看到，他們臉上的皺紋，一條一條地舒展開。

那個暑假，我的兩個在外地上大學的哥哥都沒有回來。我興奮地將好消息在電話里告知他們，他們先是祝賀一番，然后無一例外地讓父親接電話。我聽見父親壓低聲音說：“學費的事，你們不用操心。”在家里備受嬌寵的我，第一次意識到，家里可能沒有足夠的錢供我上大學。我的心，陰下了一半。

我敏感地捕捉著父母的情緒，他們常常在沉默時，長長地嘆一口氣。父親是一名中學教師，他的收入，支撐著一家人的生活與費用。一心只讀圣賢書的我，第一次感到生活的壓力。

親戚們得知了高考結果，紛紛前來道喜。那一日，叔叔來了，坐了很久，說：“縣機關辦公室需要一名文書，讓小莫去吧，可以一邊工作，一邊參加自學考試，工作學習兩不誤。”叔叔是縣里的一名負責人。我拿眼瞪他。他認真地說：“多少人盯著這個位置呢，你以為大學畢業就能找到好工作？”姑姑也來過，她說：“女孩子書念得好，不如嫁得好。有一份好工作，有兩個好哥哥做后盾，將來再找個好婆家，不必非要上大學的。”我看到母親在他們的勸說中有些猶豫。我扭過頭，鉆進自己的房間，再也不出來。

傍晚的時候，爸爸來敲房門，大聲說：“誰說沒有錢，誰說不讓小莫上大學，你的學費，爸爸早就準備好啦。”我拉開門，半信半疑，問：“真的？”爸爸說：“爸爸再沒本事，就是砸鍋賣鐵，也會讓你上大學的。”我鼻子一酸，有些不好意思，說：“其實上班也行的。”爸爸笑了，朗朗地說：“把目光放遠些，不能只盯著眼前的一點利益！”

當我終于懷著雀躍的心情，跟著父親踏上北上求學的列車，我說不出有多么快樂。每經過一處城市，父親就給我講當地的特點，風土人情。父親年輕時走南闖北，見多識廣。后來成了家，有了兩個哥哥和我，他才開始為生活的瑣碎而奔忙。此時，他恨不得將自己所知道的一切，一股腦倒給女兒。那時候的我，正是一個混沌未開的小女孩，總覺得他那份殷殷之情，會被周圍的人笑話，每當他滔滔不絕時，我就制止住他。可過不了多久，他又對著我講開了，還惟恐有一點疏漏的地方。

進了大學校園，我被一種新鮮的情緒籠罩著。入校的第一天，要交各種學雜費，交費地點設在主樓大廳，大廳里熙熙攘攘地擠滿新生。收費的桌子一字排開，有學費、書費、住宿費等收費點。收費老師忙著低頭點錢，臉上有汗珠不停地落下來。我看看父親，催促他去交錢。他猶豫一下，忽然拉住我，往外走。

我疑惑地跟在他身后。

走到校園的一個僻靜處，他停下，將手里的包放下，打開拉鎖，輕輕一扯，里面的錢紛紛倒了出來。我呆住了。那是怎樣一堆的錢啊！一元，兩元，五元，……一百元。同一面額的錢，用橡皮筋束成一扎一扎。偌大的一堆錢，像一個小山，花花綠綠地堆在眼前。如此龐大的體積，卻只不過是幾千元錢。我慢慢蹲下來，用手指觸摸著這些錢，那一刻，我的鼻子酸酸的。

我的耳邊響起父親那宏亮的、朗朗的聲音——你上大學的錢，爸爸早就給你準備好啦。這時候我才明白，為什么叔叔和姑姑會那樣勸我，為什么兩個哥哥假期里從不回家。我的爸爸，他總是把生活中樂觀美好的一面展示給我，總是讓我心無旁騖，安心讀書。而他，卻將生活的重擔默默放在心里，默默地承受。父親啊，你是怎樣將這些錢，一點一點積攢起來的呀？

父親用手在嘴里捻一下，開始一張一張地點錢，他將學費、書費、住宿費分別點出來，再用橡皮筋一扎一扎地束好。偌大的一堆錢，他反反復復地點了半天，蒼白的臉上滾下豆大的汗珠。終于，點好了錢，我和他一起，拎著包往收費處走。

當那一小堆一小堆的錢，堆在收費老師的眼前時，老師停下手里的工作，抬起頭，深深地看我一眼。我承受著老師的目光，心里，默默地落了淚。父親啊，女兒一定不辜負您的苦心與期望。就在那一刻，我覺得自己，長大了。

后來，我跟母親說起那一堆錢的事。母親說，那個暑假，為了給我湊足學費，瘦弱的父親偷偷地去賣過血。白天，他給學生們上補習班，夜深人靜時，他拿著袋子，悄悄地去垃圾桶里撿廢品賣。我呆住了。我想像不出，白天里為人師表的父親，總是備受人尊重的父親，一直心高氣傲的父親，為了女兒的學費，居然會在夜里，做了一名拾荒者。

大學4年的時光，我不敢有一絲的懈怠。4年的時光，我完成了一只丑小鴨的轉變。畢業后的第一個月，我將工資原封不動地交到父親手里，父親蒼老的臉上，落下兩行熱淚。為3個兒女操勞不已的父親，終于熬到苦盡甘來。

畢業之后，我和哥哥們一起，留在省城上班。幾年后，我們在省城為父母購下一套住房。生活漸漸富足起來。每當我沾沾自喜，想滿足現狀時，眼前總會閃出那一堆錢，一元，兩元，五元……一百元，花花綠綠的一堆錢，在我眼前晃動，父親朗朗的聲音猶在耳邊——把目光放遠些，不能只盯著眼前的一點利益。

父親啊，你那一堆的錢，你的諄諄教導，將永遠，留在我記憶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