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星級酒店里的女子

史小軒22歲從電大畢業，學的是酒店管理，自然找工作就沖著酒店去了。碰巧一家五星級酒店招人，小軒去應聘，三四關之后，人力資源部經理見她，說我們開了全市最高檔的西餐廳，缺少專業的西餐服務人員，你愿意干嗎？我們提供最職業的全程培訓。小軒一笑說，好呀，我喜歡學習西餐禮儀。就這樣，小軒成了一名西餐服務員。

小軒喜歡人群，喜歡看他們在某一種環境下，微笑、吃驚、開心、隱忍的表情，包括他們各異的吃相。媽媽說，你好歹也是大學畢業，人家讓你當服務員，你就當服務員？小軒一笑，那有什么不可以的嘛，可以學到很多東西的。

小軒發現在西餐廳服務外語的重要性，便用微薄的工資去讀外語，每天奔波在酒店與夜校之間。就穿著酒店制服，被媽媽稱做，裝在套子里的人。小軒笑，有人提供套子免費使用，不是可以省了我的置裝費了嘛。小軒也的確沒有余錢買新衣服，除了讀書，小軒喜歡四處走走，跟著那些和自己同齡的人去爬山露營看星星，釣魚捉蝦，在遮天的綠樹中安靜穿行，一只手搖著一只不知名的花兒，腳步跳躍，仰起臉迎接斑駁的溫暖或熾烈的陽光。每每這時，小軒的心里升起巨大的感動，愿這一刻永駐。有男孩子問她，小軒，你什么時候可以長大呢？小軒瞇起眼睛甜蜜地笑，我此刻不是正和你一起長大呢嘛。不要說話，聽那些小蟲子的打鼾聲。男孩子問她，那什么時候可以追求你呢？小軒更是笑瞇了眼睛，你們干嘛什么事都弄成男女關系，真是無趣。

總是有來就餐的人找小軒合影，每次小軒都用笑意表示同意，整齊地站在客人旁邊，笑瞇瞇地望著鏡頭。如果有客人要親密地搭在小軒肩膀上，小軒會溫和地回身把客人的手臂拿下來，無聲地笑笑，再沒有客人造次。照完相，小軒會向客人行禮致意，說，感謝您光臨，再見。一個周末的晚上，人力資源部經理來吃飯，坐在她旁邊的一個男孩子對小軒說，和你照張相？小軒笑笑地看著人力資源部經理，經理點頭，小軒便頭對男子含笑致意。那男孩子要小軒的電話，小軒開口說，笑容是給每一位來此就餐的客人，而我的電話是我的私人物品。您慢用。便轉身離開。那男孩子很有耐心，不急不徐，每周都來就餐，依然找小軒照相，小軒含笑回答，我是酒店的服務人員，無論您來酒店做什么，只要在這里就餐，就是我們的客人，我們會提供干凈精美的食物和周到的消費服務，但照相并不在其中。請您體諒。男孩子插班和小軒一起讀外語，小軒才知道他畢業于名校，可以很好地輔導小軒，但小軒還是說，我并無交友的意愿，哪怕是普通的朋友，請您不要浪費彼此的時間。那男子明顯有些失去耐性，但仍保持了良好的涵養，之后的一個月沒有出現。

人力資源部經理找小軒談話，問了一下工作上的事，特別著意問到西餐廳員工之間的人際關系。小軒還是笑笑地說，我接觸有限，私下和同事沒有交往，但我個人感覺相處得挺融洽的。然后人力資源部經理說，你知道上次和我一起吃飯的男孩是誰嗎？小軒說，是您弟弟。人力資源經理停頓了一下，微笑著說，噢，你知道，我還以為，好了，沒事了，你去忙吧。西餐廳的領班辭職，職位空缺出來，也是在這時，小軒被調至中餐廳。還是人力資源部經理找她談話，說，是我向老總建議調你去中餐廳的，因為在西餐廳時，你會主動為客人講解西餐禮儀、飲食營養，得到了很好的鍛煉，而中餐更能為你提供這樣的學習機會。小軒笑笑說，好，謝謝。

還是能看到人力資源部經理與弟弟來中餐廳吃飯，她是B級經理，已經有了簽單的權利，就是以請客戶吃飯的名義，為自己吃飯簽單。人力資源部經理與弟弟，坐在小軒負責的區域，遞過菜單，小軒安靜地垂手站立。人力資源部經理說，你給我們推薦幾種菜品吧。小軒說，經理常來吃飯，對菜品很熟悉了，您比較了解同來的人的口味，最近推出的剁椒蒸魚，蜆肉皮蛋浸時蔬，客人反映不錯，您要不要嘗一下？上例湯的時候，人力資源部經理要接過小軒手里的湯碗，小軒已經將湯碗平放桌上，可是人力資源部經理被燙到，隨手打翻了湯碗，熱湯全部澆在小軒的左手臂上。人力資源部經理馬上起身，說，我的衣服，全弄上油了。小軒連忙拿手巾遞給人力資源部經理，經理扔下一句，這飯怎么吃。起身和弟弟走了。那一個月，小軒被記了過，只領到基本工資。

每天進出酒店的全部是政府高官，巨賈富商，精英階層，讓人會有時時的迷失。同在一個屋檐下，命運是如此不同。小軒的同事說，你看那些進入酒店的女孩子，她們憑什么坐跑車，吃大餐，在我們穿棉襖時人家穿絲綢，就是因為人家背后有錢支著，可是她們憑什么？漂亮的女孩子多了去了。小軒有時望著被自己服務的年輕女子，也會想，她們未來的命運是什么？如果有命運，自己的未來又是什么呢？像那些AB級經理一樣，可以在酒店呼風喚雨，可以簽單吃飯消費？可以進出酒店被行禮稱呼某某經理？小軒不知道。

剛做熟中餐，小軒又被調至客房部做服務員，遇上節日又被抽調到大堂賣東西。同事說，你怎么那么好欺負，讓你去哪你就去哪，我要是你就辭職。小軒笑笑不語。小軒在這家酒店做了一年半，換了4個崗位，同來的小姐妹都升到了領班的位置，她還在做服務員。一年半后，另一家五星級酒店開業，小軒跳槽去做了大堂經理。走之前，她去人力資源部經理辦公室，深深行禮，笑笑地說，經理，謝謝您，因為您，我才有不同崗位鍛煉的機會，讓我明白，惟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經理始終一言未發，小軒輕輕關門告辭。

從酒店最低級的服務員到大堂經理，小軒也開始被人稱呼為經理。每天酒店大堂里迎來送往，看盡人生百態。那些行色匆匆的旅人，那些表情各異的神情，那些長短不一的步伐，都構成了小軒的精神世界。小軒只是每天在這里看著，并不過多插手下面人的工作，有問題時才會出面解決，她也向下面人學習，學習她們應對客人的婉轉而動聽的拒絕與憤怒。小軒會和比較熟識的同級經理私下會餐逛街，獲知其他部門的消息。經常會出現，前一天還是某個低級職員，第二天便被任命為某某經理。小軒只是看著聽著，她依然是裝在制服里的女子，所有的積蓄都在年假時去做一個背包客。在完全陌生的地方，小軒才感受到自由的存在。酒店的一位主管采購的副總經理很喜歡小軒，問她，安步當車，并不是酒店的生存法則，你知道嗎？小軒笑笑，安車當步，最后與安步當車其實并沒有本質差別。副總說，如果這只是你的一份職業，你不把身家性命都放進去，你的理論是成立的，可是如果你把全部生活改善的可能都放在這份工作上，你怕是無法這樣從容。小軒未再有笑容，低頭。副總說，孩子，我想總有一天你會修正你的想法的，但最好不為生活所迫，能夠為自己從容選擇。小軒抬頭，望著副總若有所思地笑。

酒店從香港聘了一位營運總監，其實也是大陸人，只是在香港工作了幾年。只有28歲。從進得酒店，便與小軒相戀。小軒喜歡跟隨他，喜歡他高高的個子，大大的步伐，溫暖的笑容，他低頭看她時的眼神。小軒不知道為什么，情深迷陷。可是他們的戀情不能曝光，小軒像個愛情間諜，所有的人都在明處，而她獨自擁有秘密在暗處快樂。和他一起開會，一起出席酒店活動，一起在餐廳擦肩而過。所有這樣的時刻，他們都是陌路人，而下班后，他才會將小軒攬入懷，用讓人疼痛的方式抱緊小軒。在她耳邊輕聲呼喚，小軒，小軒。可是他很忙，小軒總是在他的公寓里等他回來，利用那間大廚房，小軒學會了做飯，可以做出酒店菜單上的任何一款菜品，看完了他在上海讀MBA時的所有課程，甚或辦了一張數字圖書卡，雜七雜八不作揀擇地一路讀下去。可是，他回來的越來越晚，夜半回來，匆匆一見，小軒就要回家。他總說，你就在這住吧。小軒還是堅持回去，這個男子，雖然愛，卻仍舊陌生。她并不是在意所謂的戀愛底線，而是她覺得還不是時候。這是一場愛情盛宴，卻荒涼至極，就像你等待從戰場上回來的情人，等至膚冷骨透，卻發現戰爭是他給你描繪出來的，是你自己不斷臆想出來的，根本沒有戰爭，有的只是他永不在你身邊的事實。

小軒曾經想過，他們是不能一直在一家酒店的，如果到那時，自己換一家酒店好了，以不影響他為原則。可是他沒讓她等到那一天。他面臨提職，而董事會找他談話，說聽到傳言，他與內部職工戀愛，并在工作上多有照顧。他斷然否決，說，是小軒對他主動，他只當一般同事。小軒聽同事轉述時，穩穩地站在大堂，只微微笑了一下。最終他并沒有被提職，他憤怒地找到她，質問她，你憑什么毀我？小軒笑笑，我只是證明了你的不誠實，這就是你的代價。他冷笑，你原來和其他女人一樣，都不是什么好東西。小軒還是笑意深濃，我無意成為你的障礙，但你不能以出賣我的方式來達成你的目的。下次記住了，女人也不是那么好欺負的。最終他辭職走人，扔給小軒一句：婊子。小軒仍笑意淺淺地望著他離開，小軒終于明白，不能流出的淚水，是永不痊愈的傷疤，這就是自己的初戀，這就是生存戰場。

小軒并沒有辭職，雖然流言四溢。小軒全部用沉默來對待，時間會改變一切。小軒又做了3年，然后跳槽去了上海的一家酒店，做了營運總監的位置。小軒也終于變成那個，可以坐在酒店大堂消費，可以簽單的女子。人生總是這樣傳奇，在這家酒店，小軒遇到了當年的人力資源部經理，她也跳到上海，在這家酒店做人力資源部經理。人力資源部經理見到她，再不似當年的盛氣凌人，因為小軒現在比她級別高。可是她怎能放下多年的驕傲面對小軒，仍舊自尊高傲地望著小軒。小軒卻慢慢對她展開笑容。小軒知道自己在流淚，我們付出青春、真誠、歡樂，就為職位的升遷嗎？升遷就意味著人生的豐富與成功嗎？

這3年中，小軒沒有再戀愛，她無法愛上任何人，她無法去信任，也無法給予信任。所有人生的動力都是要站得更高，飛得更遠。小軒想，也許沒有女子是不愿停留的，只是無處可棲，或者自己已經斬斷雙腳，只為人們看到她時夸她是一只高高在上有志氣的鳥嗎？小軒想，這樣的人生，就是自己所要的嗎？只有小軒的笑容保留了下來，可是就像正義是最大的邪惡一樣，她的笑容不再生動，只是笑容，好看，卻如浮萍，隨時來，隨時去。

懂得最高級別的商務禮儀，可以有標準的倫敦腔，有位高權重的人看中我們要提拔我們，有別人奢望的薪水，每日在五星級酒店中穿行過活，這就是我們最終尋求的人生嗎？這就是我們至高的目標嗎？這就是我們的全部嗎？我們可以高枕無憂地就此度日，直到老死？

看著人力資源部經理，隱忍的笑意中的不屈敵意，也回報笑意的小軒，慢慢地，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