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范狼生他媽懷孕剛滿7個月,正在北山包采蘑菇的時候,突然遇到了一只急慌慌奔行的狼,他媽嚇得“媽呀”一聲,便把他生到了松樹林子里。半夜里,當他爹拖著一頭死狼回來時,范狼生已經躺在他們家的炕頭上,心滿意足地睡著了。于是村人把那頭被范狼生的父親獵殺的狼,和躺在炕上的范狼生緊緊地聯系在了一起,而在范狼生越長越大以后,村人又驚奇地發現,范狼生無論長相還是行為,就是一頭活生生的狼。
狼性十足的范狼生從小就沒人敢惹,村人也背地里一再告誡自己的孩子,惹誰也別去惹狼。因此范狼生從小就無比孤獨,終日在北山包和松樹林里轉悠,空著手的范狼生,經常背回一只狍子或拎著幾只野兔,村人因此更加確信,范狼生指定就是狼。
范狼生的父親沒活到范狼生叫爹,就癟古了。死在了北山包后的大雪殼子里,拄著獵槍,子彈從下巴打進去。老點的村人沉默著,婦女們卻議論都是他爹打獵造的孽。范狼生對此充耳不聞,照樣抓狍子逮兔子,滿村子里都彌漫著煮肉的香氣。
在這樣的香氣里,同族范規矩的女兒范青青走進了范狼生家,有范狼生在,就陪范狼生說話。范狼生走,就陪范狼生媽編炕席。范狼生媽編炕席十里八村聞名,炕席的篾子薄,花紋美,寬窄均勻,鋪碎了也不起毛刺,對于有光屁股孩子滿炕爬的人家,最是歡迎。
范青青漂亮,也是十里八村聞名,賢惠、樸實,在農村里是一等一的好姑娘,到她家保媒的人拿鞭子趕。可自從范青青虎巴地和范狼生混到一起,媒人嚇跑了不說,紅眼睛的生荒子也不敢近前。
范規矩雖然規矩老實,也不愿意看著如花似玉的姑娘往火坑里跳。明里不說,私下里四處物色,終于找了一戶好人家,最讓范規矩托底的是這戶人家根本不把范狼生放在眼里。于是雙方悄悄地定下了婚事,只等著選定良辰吉日完婚。
對于范青青訂婚,全村人都知道,惟獨范青青本人和范狼生母子蒙在鼓里。能藏得如此密實,應該是村人也不希望眼瞅著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
村子里因為私藏著一個巨大的秘密而變得十分詭異,尤其是那些原本愛好是非的婦女,看見范青青和范狼生,內心里煎熬著快感而不敢泄露,顯得格外的忸怩。一般來說,沒有女人不敢傳的小道消息,而范青青和范狼生的事情,卻出奇地封住了她們的嘴,她們打骨子里懼怕范狼生,即便是范狼生從小起也沒干過打架斗毆、偷雞摸狗的事。因為他們知道,狼是吃人的。
秘密必須由自己揭開。范狼生知道范青青被她爹綁走時,正拖著一頭狼,站在村口歇息。一個不懂事的孩子好奇地湊到范狼生的狼前,膽怯地問:死了嗎?范狼生踢了狼一腳。孩子怯怯地也踢了狼一腳,狼跟死狗一般。孩子笑了,仰脖看著范狼生說,范規矩把你對象綁走了,跟人結婚生小孩去了。范狼生盯著孩子,孩子畏縮著脖子指著遠方,我沒騙你。
拖著一頭狼的范狼生血光四濺地出現在范青青的婚禮上,典禮現場霎時靜得連呼吸都能聽見,膽小的不得不捂著胸口,生怕別人聽見。高大彪悍的新郎也不禁寒戰。看見渾身上下被狼血染紅的范狼生,范青青的眼淚奔涌如潮,端過一二大碗白酒,走到范狼生面前,抹搜干凈范狼生臉上的狼血,道,你是頂天立地的老爺們兒,喝了我的喜酒,回家。
范狼生的眼睛里殷紅起殺氣,仰天長嘯,撕碎上衣,露出突突跳動的胸膛,一歪頭,咬住了自己的心頭肉,生生的將一塊肉咬將下來,“喀哧哧”地吞進肚子,遂將酒一飲而盡,頭也不回地絕塵而去。
據說范青青入洞房當晚,驃悍的新郎竟然如狗一般趴在炕下,整夜里哆嗦著,就說窗外有狼。范青青三天回門時,新郎已經變成了形容猥瑣的傻子,亦步亦趨地跟在如花似玉的范青青身后,村人見了,無不搖頭嘆息。喝得酩酊大醉的范規矩,站在院子里唱了半宿的靠山調,凄涼哀怨的靠山調,攪得村人一夜未睡,而同一夜晚卻在不同炕上的范青青和范狼生卻都睡得格外香甜。
范狼生娶了于豁子的女兒于云實在出乎意料,于豁子在村子里是一個十分攪牙之人,5個姑娘,個個嫁得死去活來,甚至一個姑娘在結婚當夜上了吊。盡管村人不理解于豁子,可對于一個老轱轤棒子能把5個姑娘拉扯大,挑揀也在情理。
所以,對于于豁子這個雞蛋里挑骨頭的主,別說看不上范狼生,就是村支書的公子也不在眼下,他貌不驚人的女兒似乎成了于豁子的搖錢樹。可他竟然同意了這門婚事,且是倒搭了一匹沙栗馬給范狼生,這在村子里更是成了經久不息的迷案。只是礙著對范狼生的恐懼,人前從不議論。范狼生一家三口也相安無事地平靜生活,直到范狼生的兒子出生,村子才著實地開了鍋。原來范狼生的兒子竟然跟他姥爺一樣,天生是個豁子。
好端端的范狼生竟然造出了一豁兒子,有人視為報應,有人卻心懷詭笑,村子里暗涌著不祥的氣氛。
范狼生兒子滿月之日,摳搜的于豁子破例在自己家擺了滿月酒,范狼生又拖回了一頭狼,當眾扒皮切肉,院子里的大鍋里立刻彌漫起了狼肉的腥氣。那些喝酒的人都謹慎地抿著酒,瞄著孤獨而坐的范狼生,全是半個屁股著板凳,就等著聲起人逃。
狼肉也是肉,肉香漸漸彌漫,一直坐著的范狼生撈出狼心,嚼成肉糜,喂給于豁子抱著的孩子。剛滿月的孩子,竟然大口地吃著狼心,于豁子僵硬地笑著給大家看。有知道狼性的人心下一緊,而不知狼性的人卻感嘆,不愧是范狼生的兒子,都是狼。
就在范狼生的兒子滿月第二天,于豁子死了,吊在北山包松樹林子里的一棵歪脖松上。于豁子穿戴得十分整齊,惟獨褲襠處被咬出了一個窟窿,烏黑的血灌滿了兩個褲腿。到底是先死后被咬還是先被咬后死,事關自殺還是他殺,于是請來了公安局的法醫,法醫鑒定后,認為是先自殺而亡,后有狼一類的動物撕咬所致,至于為什么不咬大腿而舍近求遠咬褲襠,法醫無法回答。
范狼生經常帶著豁嘴兒子去北山包,每回范狼生出去,于云都會尾隨在后,范狼生依然硬朗依然編炕席的母親,竟連眼都不抬。范狼生母親編的炕席已經越來越少人用,甚至范狼生為了豁嘴兒子也鋪上了地板革。可范青青每年都要托人送來一張畫著畫的草紙,讓范狼生的母親按照畫來編炕席。
范狼生的豁嘴兒子在林子里磕磕絆絆地跟著范狼生,很多次于云看見兒子倒在了荊棘里,心疼地要去抱,卻發現兒子竟又站了起來,盯著范狼生的背影,突突突地追趕。
范狼生一直不給兒子起名,他也從來不稱呼兒子,他和豁嘴兒子說話靠的是眼神,而于云卻在暗地里稱呼兒子為范剩。為什么叫了這個名字,于云說是為了好養活,可好些人都知道,這個名字簡直就是揭開秘密的鑰匙。其實秘密早也不再是秘密了,隨著范剩的長大,人們幾乎又看到了死去的于豁子回來了,只是變成了一個小人兒,看誰都滿眼的怨恨。
范青青重新回到了村子,身邊沒了傻子丈夫,多了一個活蹦亂跳的兒子。而讓全村人大吃一驚的是,范青青的兒子竟然就是數年前的范狼生,只是那雙眼睛要比范狼生溫和,即便溫和,一般的孩子,尤其是范剩,只要看見他就會有尿尿的感覺。
范青青回來,因為范規矩就剩下了“呼達呼達”的一口氣。范青青回來的第三天夜里,一輩子規規矩矩的范規矩死了,據說臨死的時候也沒閉上眼睛,到底是什么原因,據說是范青青到底也沒原諒他。
范規矩出殯那天,是范青青的兒子打的靈幡,范狼生趕著馬車,馬車上是一口上好的紅松棺材。
范狼生家一如平常,范狼生母親的身體一直很好,每日里依然編炕席,只是千篇一律地編著一個誰也看不懂的圖案,看似人又非人,看似畫又不是畫。于云的身體卻時好時壞,家里經常地飄出中藥的氣味。于云也不太出門,出門來,也是風擺楊柳一般纖弱,臉色常年的殷紅,據說那是得了肺癆的征兆。范剩的身體也不好,經常的感冒,一感冒就發燒,人們經常看見范狼生五更半夜地背著范剩往醫院跑。
范青青沒有再離開村子,帶著兒子住在了范規矩留下的房子里。在后來的日子里,人們經常聽見范青青家的院子里有男人、女人和孩子的歡笑,可誰也沒見過那個男人。
日子就這樣地流淌著,那個叫興林的村子再也沒出現過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