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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事·國事

2007-01-01 00:00:00
雪蓮 2007年1期

急救室的門緊閉著,有不少護士或者醫生急匆匆地出進著。方占朝坐在急救室門前的長條椅上,每當醫生或護士走出來,他就急忙站起來,想問問情況,然而醫生或護士都沒有向他答話的意思,不等他開口,就視若無人地急急走開了,次數多了,方占朝干脆不再站起,他兩只手抱住了頭坐下來等待。

方占朝一時間心里亂糟糟的,他沒有想到陳菊會在今天去找他,他更后悔他和王翠芬今天怎么會在辦公室里干起了這事。

王翠芬今天上班時穿了件連衣裙,中午剛洗過澡,臉上紅撲撲的。連衣裙質地不錯,王翠芬往下坐時把裙子撩了起來,撩裙子的一瞬間,方占朝看見王翠芬里邊穿著一條粉紅色的內褲,這使方占朝心里的邪火“嗖”的一下躥上來。在他的印象中,王翠芬總穿大紅色的內褲,如果王翠芬還穿大紅色的褲頭,他們也不會有今天這事。方占朝和王翠芬的事還沒人知道,他們總是在上班的時間約好,或者王翠芬在家里打他的手機,他再去她那里。今天鬼使神差,王翠芬粉紅色的褲頭襯托得她雪白的大腿也成粉紅色,粉紅色給人以情亂色迷的感受,方占朝受不了,便上前輕輕抱住了她,王翠芬嚇了一跳,扭回頭去看他,他的眼睛告訴了她一切。王翠芬說:“你瘋了,這是在哪里?”方占朝不說話,急不可待去扒她的褲頭,因為辦公室里只有他們兩人,別人來了要敲門,敲不開便以為屋里沒人而去,王翠芬沒有過分拒絕。正當他全身的神經繃得緊緊的時候,屋門打開了,他沒有想到進來的會是自己的妻子,方占朝嚇得臉都白了,他急急忙忙穿上衣服,回過頭來,妻子已暈倒在門口的地上,他當時什么也顧不得了,急忙喊來一輛車,將妻子抱上車,就趕到這里來了。

方占朝和王翠芬決不是一般的同事或上下級關系,還在村里的時候,方占朝和王翠芬的父親王克讓是至交,兩家人上上下下都把這種關系看得很重。方占朝蓋房子時,不光一家四口吃住在王克讓家,包括民工們的飯也都是在王家做了再送過去的。王克讓在四十六歲時得了癌癥,最后的時刻兩家人都在場,王克讓臨終時對方占朝說:“我有一子一女,兒子志剛和你家的麗紅年紀相當,老哥有個心愿,如果志剛還有出息的話,讓他們結成夫妻。大女兒十八歲,也托付給你照看。”王克讓當場叫過女兒兒子給方占朝磕頭,方占朝也流了淚,說:“老哥哥你放心地走吧,翠芬就是我的女兒,志剛就是我的兒子。”方占朝后來到鄉里工作,也不負王克讓重托,先推薦翠芬上了大學,回來后又安排在鄉工業辦工作。女兒方麗紅長大,方占朝又親自主持讓她和王志剛結為夫妻。

方占朝和王翠芬原不該有這份孽緣的,王翠芬從小就一直喊方占朝叔叔,方占朝也一直以叔叔自居,從來也沒動過非份之想。

方占朝依稀記得學生時代的王翠芬,扎兩只小辮。那時候還正在文化大革命時期,穿一件草綠色的上衣,胸前戴著一枚毛主席像章,走在路上看見方占朝,羞怯地叫一聲:“叔叔好!”秀麗端莊,很討人喜歡的。王翠芬結婚以后兩口子感情有些不和,有一個晚上跑來向他訴苦,還哭了鼻子。方占朝好言相勸,最后走時天色已晚,方占朝不放心,就騎自行車送她回去。走到村口的路燈下時,王翠芬不走了,停下來又和方占朝說話。馬路上已經沒有行人,水銀燈下,只有他們兩人的身影。方占朝幾次提醒她時候已經不早,可王翠芬仍是沒有走的意思,方占朝沒有辦法,只好一只手扶著車把,一只手攬住她的肩膀拉她走,誰想到一攬之下,王翠芬竟軟軟地靠在他身上,那是一個青春的、柔順的肉體。方占朝心底“嗖”地一下涌上一陣潮動,他的心跳加速了,但他在心里告誡自己:“你千萬不能胡來,要知道她是你好朋友的女兒,她一直在喊你叔叔,你要是對她動手,那你就是豬狗不如的畜生了。”

方占朝在鄉里是三把手,副書記兼工業辦主任。雖說是三把手,但卻是實攬大權的人物。鄉長王國賢與書記張天明不和,卻與方占朝很和得來,兩人有意無意架空書記張天明。王翠芬是工業辦會計,王國賢很多公開場面無法報銷的賬單拿到工業辦報銷。王國賢一直對王翠芬不放心,盡管方占朝一再向他保證絕對沒問題,王國賢仍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人心隔肚皮,你讓我怎么放心,除非她是你老婆或者情人。”一句話倒弄得方占朝一個大紅臉。

王國賢的這些話當然只是開玩笑,但方占朝工作起來確實有些不方便。王翠芬學的是正規會計,對會計法規當然最清楚,每當方占朝將一份單子拿去要她報銷時,她總是拿到手里翻來覆去認真地看,有些模糊的地方也要問清楚,她不是對方占朝有什么戒心,而是一種職業的本能。這樣一來,本來是該會計自己考慮如何入帳的事情,就不得不由方占朝來考慮。然而,方占朝仍然沒有打她的主意,他要維護他當叔叔的形象,他要對得起老朋友王克讓對他的重托。

方占朝和王翠芬真正有那種事情還是在她的丈夫死后。王翠芬的丈夫三十八歲死于一次車禍,因為突然,王翠芬哭得死去活來。從火葬場回來以后,送葬的人也都各自回家,方占朝想來想去還是不放心,于是就驅車到了她家里。王翠芬的兒子已經睡去,只有王翠芬一個人坐在幽幽的臺燈下垂淚。她的丈夫是那種大大咧咧什么事情都不往心里去的男人,今天臨出門還和王翠芬駁了兩句嘴,丈夫說:“你這么煩我,或許我今天走了就不回來了。”誰知道這句玩笑話真的變成了現實,丈夫真的像空氣一樣從王翠芬身邊消失了。王翠芬在情理上怎么也接受不了,她一下子顯得清瘦了,丈夫的種種好處—下子涌上心頭,她感到從來沒有的一種孤凄,方占朝知道她此刻想的是什么,也為她的不幸感到心酸,他勸她說:“翠芬,你要挺得住哇。”方占朝感覺到他的嗓子像塞了什么東西,聲音都啞塞了,這一句話使王翠芬再也忍不住,她突然一頭扎進他的懷抱中,讓淚水流濕了方占朝的衣衫,方占朝抱住她站了許久。方占朝至今也回憶不起當初他究竟是什么感情,他當時真的是一點性欲也沒有,但他走時為什么卻吻了她。有了這一個開端,每每王翠芬打電話叫他,見了面總要投入他的懷抱。他們一發而不可收拾,方占朝從此再也不相信理智與道德有什么力量,他只相信人的本能,本能的不可戰勝。只要是你所可心的女人喜歡你,那是任何力量也拒擋不住的。

王翠芬對方占朝稱呼上也發生了變化,不管在單位還是在家,王翠芬不再稱呼方占朝為叔叔,一律稱為方書記。有一次王翠芬的母親過生日,理所當然地也請方占朝過去坐坐。王翠芬起身為方占朝倒水時隨便說了句:“方書記,你喝水。”她母親聽后不悅地說:“為什么不喊叔叔?”王翠芬的臉紅了,隨即掩飾說:“在單位喊慣了。”王翠芬的母親警告她說:“我不管你們在單位怎么稱呼,要記住,在家里必須喊叔叔。”

王家母親的警告使方占朝臉色變成一塊大紅布,王母的鄭重其事也使他感到無地自容,他怕別人看出破綻,就起身上了廁所,一直到開席時才回來。

方占朝和王翠芬這種關系保持得有將近一年,基本上沒有出過差錯。辦公室里只有他們兩個人,但方占朝從來沒有在辦公室里和王翠芬有過于親密的表現,他們的約會大都是在王翠芬家里,王翠芬的五鄰六舍基本上沒有認識方占朝的。日子過得皮了,方占朝也不再把這件事看得那么重要。記得還在半年前,方占朝的鑰匙丟了,就從王翠芬的手里要過鑰匙又配了一把,后來他的妻子告訴他鑰匙又找到了。她是在大掃除時從床下掃出一串鑰匙,可方占朝已經又配了一套鑰匙,也沒放在心上。半年多來,方占朝把丟鑰匙的事忘得干干凈凈,況且他們從來沒在辦公室里干過越軌的事,誰知道他今天恰恰是干了越軌的事。又恰恰碰上妻子陳菊來鄉里體檢,她來得早了一點,順便來這里看看,她連門都沒敲一下,她想如果屋里沒人她正好在這里休息一下,這真是巧到不能再巧的地步了。

現在,方占朝才真是感到了問題的嚴重性,且不說妻子醒來后和他大吵大鬧,從最好的方面想,妻子只在自家和他們的子女前說起這件事,那他在子女們面前的威信就會一掃而光。方占朝有一子一女,女兒麗紅,長的既聰明又漂亮,她遺傳了方占朝和妻子的優點,在學校時學習成績就好,還能幫助家里做很多家務,方占朝非常喜歡女兒,女兒最崇拜的也是父親,每當和同學們或者朋友們談論起各自的家長,麗紅總是說:“我爸爸從不講臟話,我爸爸從來都不粗暴地處理問題,我爸爸總是以理服人。”兒子曉輝就不行了,大概是妻子從小對他過于嬌慣,在家里總是很霸道,顯得桀驁不馴,也只有方占朝的正派能威懾他。妻子無法管教地,總是拿方占朝做擋箭牌,每當兒子提出無理要求時,總是說:“這事我當不了家,回來同你爸爸。”方曉輝每當提起爸爸時總是怨氣滿懷地說:“世上的人都像我爸爸,共產主義早就實現了,我不想和他說話。”

方占朝心里有一種隱隱的期盼。希望妻子就這么永遠不要醒過來,但他一旦發現自己有這么個念頭,立刻就痛心疾首地自責了。

方占朝和陳菊的相識是在一九六六年下半年,那是文化大革命正如火如荼的年代,方占朝是大隊的積極分子,有—次去公社開會,看見一幫人正在公社刷大標語,其中一個衣著整齊的女孩子在幫他們拿笤帚端糨糊,那就是陳菊。陳菊是臨時抽調到公社做服務工作的,她是個圓臉,很秀氣的姑娘,方占朝尤其注意她的臉十分白嫩,這在當時的鄉間是很少見的。那一幫人走了以后,陳菊又回來做她的服務工作,她對當時的公社書記很尊重,看得出公社書記對她也很好!“小陳,小陳”地叫得很親切,方占朝和她認識了。一九六七年天下大亂的年代,對于方占朝和陳菊來說則是另一番世外桃源,他們幸福地相愛著,在夜間,他們經常出現在鄉間的小路或小樹林里。他們相擁相抱,一切紛亂世事盡拋腦后,方占朝真正感受到了愛情的幸福。有一次,陳菊在方占朝懷里嘆息說:“真不知道這樣的運動到哪一年才能結束。”方占朝和她開玩笑:“我看你滿積極的嘛!幫他們干這干那,那幫人對你也不反感。”陳菊從他懷里抬起頭,看著他的眼睛說:“那你說我該怎么辦?我好好兒的得罪他們干什么?”方占朝無聲地笑了。他覺得陳菊真聰明,既不動聲色地維護了老書記,也不得罪他們。

后來他們結婚了,他們辦的是一個革命化的婚禮。既沒有請客,也沒有彩禮。由村子的副書記(當時是革委會副主任)親自為他們主持了婚禮,就這樣,陳菊沒花他們家一分錢就走進了方家大門。成婚后的陳菊盡職盡責負起了妻子的職責。當時方占朝的老母還活著,活到九十多歲,常常是吃飯要喂,拉屎拉在褲子里,這一切都是靠陳菊一手操勞,方占朝從未動過手。每當看到陳菊蹲在大門口的水龍頭下刷屎刷尿時,方占朝心里就有十二份的歉疚,說:“真難為你了,剛做新娘就來做這些活,來世我做牛做馬也無法報答你的好處。”

還沒有來世呢,他居然企望妻子死去,他感到自己是多么的自私和無義。陳菊有什么錯,她不過是無意間看到了他的丑行。那又不是她想看到的,就算她真心想去逮他們又有什么錯?況且她到現在連一句話也沒有說,憑什么這樣咒她。

陳菊終于醒了過來,醫生告訴方占朝,病人是血壓高伴隨高血脂。因為受了強烈刺激,導致心肌梗塞,現在已脫離危險,通過儀器檢查表明,現在心臟仍未恢復正常跳動。醫生一邊擦著頭上的汗水一邊告訴他,她總算是撿回一條命。如果住院治療,估計不會留下什么太大的后遺癥。方占朝當場表示,要給妻子用最好的藥,一定要把妻子治好!

方占朝這才打電話通知女兒、兒子,女兒、女婿和兒子趕來時,陳菊已經出了急救室。方占朝寸步不離妻子,他的手始終拉著妻子的一只手,懺悔的眼睛始終看著妻子的臉。他當然希望妻子只當著他一個人的面把他痛罵一頓。就算妻子當著子女的面罵他,他也有這種心理準備,一個大男人,既然做了,就該勇敢地承擔起來。然而方占朝所想象的事情都沒有發生,陳菊清醒過來表現了出奇的冷靜。這些令方占朝不理解和隱隱地擔憂。后來他想,陳菊可能會選一個適當時間鄭重向他或孩子們提起這件事。然而這種可能也沒有了,陳菊有的是時間,子女們要輪流值夜班陪護她,方占朝沒有從子女們臉上發現異樣的表情。但是方占朝認為,即使陳菊不問,他也必須把事情說清楚,世事艱難,人際關系微妙又復雜,既然妻子親眼看見了,他還閉口不談,那他們這種夫妻關系還算是正常么?

從醫院回來,陳菊的身體基本恢復到先前的狀態,甚至發病前所出現的種種不良現象都消失了。方占朝把能推掉的飯局應酬盡量推掉,把更多的時間留在家中,多陪陪陳菊。他又從市場上買來些花草,沒事了教妻子如何擺弄。但時間不長,方占朝發現妻子的睡眠是一個大問題。有一次方占朝睡醒一覺起來小解,發現妻子竟是瞪大著雙眼望著天花板發呆。方占朝吃了一驚,詢問起來,才知道她每天至多睡三個小時。方占朝忍不住問:“你一直睡不好覺,是不是還在想那件事?”妻子承認了。方占朝說:“我想和你談談這件事。”但妻子卻擺手制止了他,妻子說:“咱們是幾十年的夫妻了,我了解你這個人,我總覺得你不是一個壞人,既然發生了這件事,你就讓我想吧,想通了也就好了。”一句話說得方占朝眼圈紅了,他一把捧住陳菊的臉龐,動情地哽咽說:“你還是那么善解人意,有時候我在想,我這人做的,還不如讓我死了算了。”

在外人眼里,方占朝有一個美滿的家庭,妻子溫柔賢惠,女兒在區文化局工作,方占朝去年為女婿王志剛謀得—個村委委員的職務,誰知王志剛有出息,今年竟一躍當上了村黨支部書記。外人都說:“瞧人家這一家子,丈人是鄉黨委副書記,女婿是村支部的書記。”方占朝覺得很有面子,方占朝也在竭力維護這個家的面子,實質上方占朝心里有著訴說不了的煩惱。妻子病好以后性格上發生了變化,變得喜靜而不愛見外人,變得謹小慎微。妻子每次在衛生間洗澡,要先放一個大盆在淋浴下,把沖下來的水接住用來沖廁所,后來干脆連刷鍋水也舍不得倒去。方占朝走進衛生間,看見到處擺滿盆盆罐罐,就忍不住發起了牢騷:“這像什么嘛,能省幾個錢?弄得人進都進不去。”陳菊說:“現在水價那么高,一噸水要一塊多,水管嘩嘩地流,流的是什么?那全是錢!別人都是這么干的,洗衣水刷鍋水用來沖廁所,咱們為什么不能?”方占朝哭笑不得,方占朝說:“咱們家和別人不一樣,鄉里區里來人了,看見會笑話的。”陳菊犯愁了:“那怎么辦?我總不能把這些水白白地倒了吧。”

方占朝常常有些客人來,客人都是有身份的,有時候免不了拉開桌子玩兩局,陳菊看見桌子上大把大把的鈔票,嚇的臉都白了,有一次當著客人的面埋怨方占朝:“你一月才掙多少錢,這樣大把大把地賭,那還得了。”弄得客人們一時很尷尬,最后不歡而去。方占朝沒有辦法,總不能因為這些碎事天天嘮叨,況且妻子本身有病,方占朝不愿惹她生氣,他寧可花點錢和朋友們到外面坐,也不愿把他們帶回家中讓妻子看見。

妻子的事情平靜沒多久,方占朝發現兒子的行為不端。兒子方曉輝十六歲中學畢業,就死活不愿再踏學校的門,任憑父母怎樣責罵或是誘導,方曉輝堅決不聽。兒子的作派恰恰和妻子相反,太超前了,從學校一出來,就開始濫交女朋友,今天一個,明天一個,走馬燈一樣往家里帶,弄得陳菊簡直眼花繚亂,分不清誰是誰。方曉輝和這些女孩子發生性關系,出去還向一幫狐朋狗友吹噓炫耀。弄得朋友們當笑料傳得紛紛揚揚。后來有一個同伴挑唆他說:“黃花閨女其實并不好玩,她們都是半生不熟的青瓜蛋,真正好玩的是少婦,那才真正是成熟老到。”方曉輝信以為真,開始追逐年輕的少婦,有一次,他帶—個朋友去看一個做生意的少婦,朋友看了以后取笑他說:“這個女人給你當媽差不多。”弄的方曉輝非常喪氣。

方占朝對兒子的這種劣行起初并不知道,他的妻子也不清楚。但妻子知道兒子大把大把地花錢,二百塊錢在兒子手中兩天就完了。別看陳菊為省一噸水錢那么摳摳索索,對兒子的花銷卻毫無辦法,陳菊幾次想控制兒子的花錢速度,但都不行。兒子花錢從來不講什么理由,陳菊不給,兒子就以死相威脅。有一次方占朝出差回來在家睡覺,兒子不知道,又向陳菊要五百塊,陳菊不給,兒子噌噌噌上到樓的頂層,聲言:“你不給,我就從這里跳下去。”恰巧方占朝出門,看見了這一幕,先是愣住了,繼而大怒,指著陳菊喝道:“你讓他跳,我這里現成的車,摔死了我當即拉他到火葬場。”但是妻子在這個當口那敢聽他的,一邊拼命拉他,一邊向兒子哀求:“你回來,我給你,我給你。”陳菊的聲音都直了。

方占朝這才知道了兒子的劣跡。方占朝已不是對兒子大失所望,而是有了強烈的危機感,他抱怨妻子不該瞞了他這么長時間,使他到了這種養虎為患的地步。妻子也是流著淚說:“我也是天天勸,也哭過,原想他學好了就是。”方占朝跺著腳說:“糊涂,真是糊涂透頂。你也不想想,憑你這么個家庭婦女還想管好他。”方占朝決定對兒子實行強制性措施。他向單位請了三天假,在家里監守不讓兒子出門,并收走了兒子的手機、呼機,隔斷他與外界的一切聯系。

三天里,兒子的手機響了足有二十次,呼機也是一聲連一聲響,方占朝翻看兒子的呼機留言,才知道兒子不光和七八個女人有來往,而且還染上了賭癮。這些呼機留言有約他打牌的,有討賬的,還有女人留下穢不堪言的大罵。

到了晚上,兩口子默默坐在客廳里,電視也懶得開了。方占朝從不間斷的新聞聯播也無心看了。他坐在沙發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煙。妻子一聲接一聲地嘆氣,過去兒子威脅她,只不過是口頭上,大不了說一句“我不活了”之類的話,像今天這樣還是第一次。陳菊不敢想象兒子還會用什么樣的方法來對付她,她真的是害怕,她希望丈夫趕快想出管住兒子的辦法來。

然而方占朝始終想不出對付兒子的有效辦法來,他是有職務的人,總不能天天在家看著兒子,最后惟一想出的辦法是切斷兒子的經濟來源。方占朝把三天來從兒子呼機上收來的號碼統統記下來,然后一一打電話通知他們,如果以后誰再借錢給他兒子,一律由他們自己負責。方占朝又當著兒子的面從妻子手中要來所有的款單和現金。方占朝為兒子的事愁得坐臥不安,真是一夜白了少年頭,方占朝不是少年,但還不該到那么多白發的年紀。家里一件件的煩心事使他早早地白了頭發。

到了四十九歲生日這一天,女兒早早打來電話提醒他,方占朝回了女兒的電話:“難為你記著爸爸的生日,忙你們的吧,不過了。”妻子在一旁說:“四十九這一年要過的是五十歲的生日,還是簡單地擺幾桌,只叫上親近的人慶一慶吧。”方占朝搖搖頭,傷感地說;“不慶了,家有如此劣子,我還有什么臉慶什么壽!”

方占朝是很注重名聲的,在村里口碑也不錯,最初在村里時他是副書記,對老書記很尊重。后來一個副書記急于想篡奪正書記的位置,暗地里聯系了一些黨員,想利用改選的機會將老書記和他一網打下去。副書記篡權成功了,方占朝被迫來到這里工作。剛來時,他只是一名普通的工作人員,靠著一幫弟兄搞起了建筑隊,后來越搞越大,變成了建筑公司。方占朝終于走到了工業辦主任的位置,后來成了副書記。

在篡權過程中,副書記的一個弟媳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上躥下跳,四處活動。后來這個女人做起了生意。一次運貨中車到中途出了毛病,又只有她—個人押車,副書記的弟媳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車子正好停在鄉所在地不遠的路上,她恥于去找方占朝,但實在是沒有一點辦法,她還是硬著頭皮去找了。方占朝很熱情地接待了她,當知道她是遇到了難處時,方占朝立刻打電話叫來一部汽車,又叫來了四五個人幫他倒貨,副書記的弟媳過意不去,要請大家吃一頓飯,方占朝堅決地拒絕了。方占朝說:“都是鄉里鄉親的,誰還能不遇到一點難處,現在做點生意利很薄,這份人情將來我還給他們。”方占朝用了公家的車買來的卻是自己的人情,副書記的弟媳逢人便講:“還是人家占朝,怪不得能當上鄉的書記,人家那個大度,一般人誰能比得上?咱當初真是瞎了眼了,趕人家出去。”

方占朝讓人從村子趕出來,本來是件很不光彩的事情,因為下臺是改選掉了,最起碼說你的群眾威信低。方占朝回家,一段時間都灰溜溜的。誰知世事演變,他反而因禍得福,當上了鄉黨委副書記兼工業辦主任,那么光彩,那么榮耀,真令當初將他趕出來的副書記妒嫉不已。方占朝又將自己在村里時的骨干都拉出來,搞起了建筑隊,搞起了鄉辦工廠,可以說要官有官,要錢有錢,方占朝春風得意,方占朝從鄉里回到村里,和見到的每個人說話,使人們覺得:人家的官做大了,卻沒有架子,這才是個好人。

方占朝一大早就到鄉里上班去了。他先問了問王翠芬幾家鄉辦企業的管理費收繳的情況,王翠芬回答說有三四成。方占朝又問:“建筑公司呢?”王翠芬搖了搖頭。

方占朝決定去建筑公司一趟,建筑公司是他的出身地方,那里的幾個經理都是他一手提拔起來的,建筑公司過去一直是掙錢單位,建筑公司交不上錢,那是摔他方占朝的老臉。

方占朝來到建筑公司,見幾個公司頭頭居然坐在一齊打麻將,看見方占朝進來,仍然沒有起來的意思,有一個還站起來讓方占朝坐下摸兩圈。方占朝氣不打一處來,他真想一步上前將桌掀個底朝天,但方占朝還是忍住了,這些都是他從村子里帶出來的骨干,不看僧面看佛面。方占朝搖搖頭走到其它屋子,公司的經理看他臉色不好,也跟了過來。方占朝陰沉著臉說:“這算什么?上著班打起了麻將,公司的管理制度上有這一條嗎?”公司經理的臉紅了,說:“現在的建筑行業蕭條,幾個隊都沒活干,沒有活,拴不住人哪,是我讓他們在這里打,在這里打,有點事還有個人,要不就沒人了。”

方占朝說:“你們也該從自身找找毛病,我當初在建筑公司,全公司才有幾個人,一個小樓一層住不滿,看看現在,幾十個人,三層樓住滿還住不下,這樣下去,怎么能不虧損?這都過去一個月了管理費遲遲交不上,你們都是我從村里帶出來的,讓我的老臉往哪擱。”

公司經理說:“正在派人下去催款,這幾天回來了一定交。”

方占朝說:“公司要搞活,首先是尾巴大的問題,過去一個隊,只有一個隊長領起來就干活了,你還能不能把過去這一套拿出來?”

經理苦笑說:“我當然想能,可坐在這里的哪一個是平頭百姓家的人,你說,我能得罪得起嗎?我敢讓誰走?”

從建筑公司出來,方占朝的心頭格外沉重,他一時也不想回鄉里去,就順著柏油馬路踽踽獨行,想想自己最初從村里走出來搞起來的建筑公司是怎么干起來的。那是白手起家呀,那時候正是改革開放的頭幾年,建筑行業勢頭正旺,他很快從一個隊發展到四個隊,每年向鄉里上繳的管理費也有五十萬,他也就是由此從建筑公司走到鄉工業辦的。十幾年過去了,建筑公司竟走到這種地步,方占朝當然知道建筑公司的癥結在哪里。過去市里的建筑公司是怎么垮的?方占朝敢跟市建筑公司爭標,市建筑公司干了賠錢,方占朝干了就掙錢。現在鄉建筑公司和市建筑公司如出一轍,開弓沒有回頭箭,看來還得改革,建筑公司由個人經營。但一想到這里,方占朝心頭就隱隱作痛:“這可是我自己親手辦起來的公司呀,難道說再經我手賣出去,賣給個體不成?”

經八路的法國梧桐高大茂盛,亭亭如蓋遮住了七月的驕陽,在馬路上散散步也感到陰涼清爽,比起屋子里的空調好多了。方占朝思緒萬千,他想最初的鄉政府是設在一家土改后的大雜院里,院里有幾株粗大的梧桐樹,方占朝來這里開會時對幾株梧桐樹倍感親切。過去的鄉長就在一間不足十平方米的屋子里工作,屋子里老磚土墻,一張辦公桌一張小床。二十幾年變遷,現在的鄉政府是一幢高大的五層樓,每個屋子里配有空調。方占朝知道,鄉里已有超過四倍的人員,這些人員的開資花銷從哪里來?還不是來自鄉辦企業和各個村上繳的提留金嗎?上面一直都在提倡精簡機構,然而機構還是越精簡越龐大。總有一天,鄉政府也會像建筑公司那樣尾巴大得拖不動。方占朝指責建筑公司經理不能快刀斬亂麻,那么自己呢,自己又有什么能力來斬斷這剪不斷理還亂的亂麻呢?方占朝不敢想,也無法想。他不想回去。只想在這清靜的地方多走一會,多想一會,但這時他的手機響了,方占朝打開,是王翠芬打來的,王翠芬告訴他,張書記通知要開黨委會。方占朝說:“知道了。”他想:“肯定又是討論下半年計劃的事。”一想起下半年的計劃,方占朝的心情就又沉重了一層。

王翠芬接到兒子所在學校教師打來的電話,說是想和她好好談談,王翠芬心里立刻咯噔一下。兒子十一歲了,上小學五年級,學習一般,王翠芬很為兒子的成績擔憂,現在只是小學,成績一般,預示著兒子上不了重點高中,上不了重點高中,兒子這一輩子就完了。上一學期開家長會,王翠芬就很想和老師談談,但是老師皺著眉頭沉吟著,像是有什么難言之隱,王翠芬心里一直擱著塊石頭沉甸甸的,這一次怕是兒子又犯了大錯。王翠芬匆匆忙忙走出來,正好碰見方占朝,方占朝看她神色不好,問了,有些耽心她回來晚了,就和她一道駕車前往。王翠芬一下車就往老師辦公室跑,方占朝就在外面等候。

學校里已經沒有人,除下王翠芬和老師談話的屋子,其他屋子早已人走燈滅,大門口的燈光照著宣傳欄,方占朝就在宣傳欄前瀏覽著。

這場談話進行了一個半小時,王翠芬走下學校辦公樓時步態凌亂,王翠芬一下子撲到方占朝身上,哽咽不已,方占朝摟住他肩膀問:“到底出了什么事情?你不要慌。”王翠芬抬起淚眼說:“軍軍他完了,出了這樣的事,讓我有什么臉見人?”

王翠芬的手絹想必在挎包里,悲痛之余顧不得掏,只用手抹眼淚。方占朝趕緊掏出自己的手絹幫她擦淚,王翠芬哽咽了一會說:“軍軍前一段有糾纏女學生的傾向,老師吃不準就沒給他談,現在居然發展到偷看女廁所。這……這讓我怎么見人?”

方占朝也有些吃驚,他看王翠芬傷心欲絕.就勸她說:“不要著急,不要吵,更不要打,和他好好談談,孩子還小,看是不是心理疾病。”王翠芬在方占朝懷里痛哭不已:“我怎么攤上這樣不爭氣的兒子,我將來還指望什么?”

方占朝把哭哭啼啼的王翠芬攬上車,送她回去。四周沒有一個人,方占朝也顧及不上會不會有人看見。

但是,他怎么也沒想到,這件事恰恰被女兒方麗紅看見了。

方麗紅的女兒剛送幼兒園,為了使女兒從小得到良好的教育,方麗紅送女兒到附近最好的幼兒園。幼兒園離王翠芬兒子上的學校不遠,方麗紅接女兒回家,正好看見這一幕。

方麗紅做夢也沒有想到那是自己的父親,在方麗紅眼里,父親是正人君子,是慈父嚴父,父親經常教導他們的是做人的道德,父親怎么還背著他們干這樣的事情?尤其那個女人竟然是王翠芬姐姐,方麗紅見面時總是姐姐長姐姐短的,她更知道他們兩家的關系,父親怎么能和一個喊他叔叔的人……

方麗紅覺得臉上發燒,方麗紅呆呆愣在那里不說話,不知是委曲還是失落,禁不住眼淚流下來。方麗紅回到家里,媽媽不在,只有方曉輝在打電話。方麗紅聽方曉輝在電話里翠芬姐姐怎么怎么的,氣就不打一處來,冷冷地嘲諷他:“她是你那門子姐姐,看把你酸的!”

方曉輝不高興地頂撞她:“干嗎那么兇,說一聲翠芬姐又怎么啦?”

方麗紅立馬橫眉豎目地教訓起了弟弟:“你也老大不小了,還整天渾渾噩噩的,什么時候你才能自己動動腦筋想些事情。”

不知不覺又一年過去了。過了臘月,就迎來了方占朝滿五十歲的生日,方占朝的情緒比起去年還要糟糕。生日還是不想過。但這次妻子堅決要給他過生日,妻子說:“這一家到什么份上啦?過過吧,熱鬧一下,沖沖過去的晦氣。”鄉長王國賢也在前幾天開他的玩笑:“老方,五十了吧?怎么沒聽說你慶壽?”方占朝笑笑:“慶啥?心里不痛快,免了吧。”王國賢說:“過過吧,人生有幾個五十?”

陳菊先打電話通知兒女們和兩個侄兒,然后又在百樂門訂了二十桌的酒席,本著陳菊的意思,還要請一個司儀,讓子女們依次行禮。方占朝堅決不同意。

這一天,黨委書記張天明來了,鄉長王國賢也來了,建筑公司他的一幫老骨干也都來了,建筑公司已經正式停產,人員都放了假,只留下幾個人在清理公司賬目和固定資產。如此場面大家相見未免有些尷尬,不過大家都回避了這個話題,只說高興的事,一副樂哈哈的樣子,和方占朝碰杯喝酒。

女兒麗紅在即將開桌時才帶著女兒匆匆趕來,陳菊未見女婿王志剛,忍不住小聲問:“怎么回事,志剛呢?”女兒淡淡說;“他去開封,我打電話通知他了,他也說一定趕回來,誰知道?管他呢。”方占朝一直在和一干人說著話,但他卻留意著女兒這邊的動靜,他看女兒神色有些不大自然,心里先打了怔,但當著眾人的面,沒有開口相問。

方占朝今天倒是很放得開,開懷和大家喝酒鬧酒,什么家事國事也只好往后放一放了,人生能得幾回樂,方占朝也要一飲三百杯了。他的女婿王志剛在開席不久,總算趕了回來,他給岳丈大人帶回了鮮花,還有一支價值四千元的派克筆。方占朝深感欣慰,如今女婿是他的榮耀,女婿領導的村子如今已是全市全省的明星村。女婿是全市十大杰出青年之一,一代接著一代,方家有個不爭氣的兒子,但卻有個好女婿替他爭榮爭光。兒子也來了,兒子送給他的是一副價值四百元的水晶眼鏡和一幅不知出自那個名家之手的山水畫,眾人拍手叫了聲好,方占朝勉強點頭笑笑。也難為兒子為他選的這份禮物,總是用心了。兒子最近和人合伙開了一家木工廠,效益如何還不知情,方占朝倒不指望他掙錢,只要他能走上正路就是僥幸,難為他今天費了心機,給父親選的兩件禮物還算過得去。

酒席吃到兩點多鐘,男人們余興未盡,還要繼續喝下去,兒子、女婿當然現場作陪。陳菊和麗紅先陪女客們回家,女兒已有兩個多月沒回家了,陳菊想她,等女客們散盡,陳菊和女兒坐下來細談,她當然也看出了女兒氣色不好,過去女兒是個很漂亮的人,瘦瘦高高的,很俏麗,又有一種不怒自威的氣質,如今女兒的臉上已有歲月的痕跡。陳菊說:“我看你氣色很不好,會不會是有毛病,看沒看醫生?”方麗紅勉強笑笑:“媽,我挺好,身體沒毛病,你不用擔心。”“那是和志剛?”麗紅眼圈紅了,說:“他表面對我挺好的,回來后都要問問我和孩子的起居,不過我看出來了,這只是禮節性的問問,一個月下來,他沒在家吃過幾頓飯。”母親說:“志剛是書記,他忙。”方麗紅說:“你幾乎逮不住他的影子,我看是心野了,沒這個家了。”母親思忖著女兒的話,感覺到女兒的話中有著什么意味,忍不住問:“那你們多長時間過一次房事?”女兒說:“他十天半月不知能不能在家過一宿,回來了又喝得爛醉,我記憶中怕有三四個月沒有一次了。”陳菊嚇了一跳,他們是少年夫妻,王志剛絕對不是生理上不需要,那么是在外面有女人?陳菊不敢再問下去了,女兒眼里含著淚說:“我問過他的汽車司機,問他每天都在外面干些什么,司機吞吞吐吐不敢說。讓他做吧,做到一定時候,我會讓他嘗到自己釀的苦酒的。”一句話說得陳菊臉都白了,她怕女兒將來會鬧到村里鄉里去,趕緊正色說:“你可千萬別胡來,你想想你爸爸、你丈夫是什么樣的人物,別鬧得他們臉上都擱不住,你弟已鬧到這步,現在你爸你媽都看你呢,再苦也要忍,給你爸媽爭一口氣。”

一提起爸爸,方麗紅心里就更來了氣,方麗紅嘴角掛上一絲鄙夷的神情,這是她通常認為不屑時才會有的神情,但她還是忍了忍什么也沒說,她認定媽媽是不知道爸爸這些事情的。母親真是太老實了,也太可憐了,到現在還在要什么面子,只有像媽媽這樣的人,才會把面子看得那么重要。方麗紅覺得這種面子是那么虛偽和不堪一擊,方麗紅決不會受了欺辱而去顧及面子的。

方占朝五十大壽過后,鄉里又召開了村級兩委會,各村的書記村長都來了,各企業的領導也來了。開始申報明年一年的產值利潤。張天明親自做了動員報告,然后是王國賢講話。張天明做完動員報告后就離開了,他很知趣,過去這項工作都是王國賢和方占朝做的。他樂得做一個甩手掌柜,張天明在鄉里除了管一些黨務。基本上是個閑人,他樂意這樣,張天明逢人便講:“我年紀大了,腦子記憶也不好,實在是力不從心了,讓我干書記是他們給我的面子。”王國賢有時候找他商量工作,張天明也做出十二分的熱情。關心地問這問那。王國賢看得出,他是在討好他。

接下來是各個村自報產值利潤,會場一下子靜下來,哪個村也遲遲不敢開口,去年利潤報高了,鄉里按利潤多少收的管理費,收得各個村齜牙咧嘴。再說一九五八年浮夸風的惡果不少人還記憶猶新,因此誰也不敢開這個頭。王國賢的意思是:咱們是全省百佳鄉,產值利潤應該是芝麻開花節節高,如果今年不如去年高了,那叫什么,那不是年年遞減么?但各個村的干部都知道,今年的工業形勢遠不如去年,產值利潤再比去年高,那不是抽他們的筋剝他們的皮么,因此便僵持住了,任憑王國賢怎么說,大家只是不開口。

王志剛也在人堆里坐著,會場上,怕只有他心里是有數的,王志剛去年報了五百萬,但實際收入是九百萬。從今年開發的勢頭看,比去年還要好,他打算報七百萬。王志剛他們和其他村相比,正好是反比,他們是完成的多,報的少,其他村恰恰是完成的少,報的多。王志剛現在是全市的傳奇人物,人們簡直想不明白,現在的工業形勢這么糟糕,為什么他們能直線上升,不少人想探討其中的秘密。但王志剛鬼得很,多少人來參觀,來吸取經驗,他可以把業績毫無保留地向大家講,但大家要求他講實質性問題時,他卻守口如瓶,只字也不講。

其實王志剛只是抓住了一個機遇,市里要打通南盟路,路段從村子中間通過,占了不少民房,國家賠償是:每平方六百五十元給被占房者。但王志剛聲稱要蓋小區,王志剛只花每平方三百二十元蓋起了很漂亮的居民小區,然后又在修完路后蓋起了二百多間門面房。南盟路一打通即成為熱鬧地段,各工廠工人又開始紛紛下崗,門面房一搶而光。王志剛應該說是一石三鳥,既圓滿完成市里的市建任務,又給老百姓辦了一件大好事,還有二百間門面房出租,這一反一正,村委究竟掙了多少錢可想而知。

王志剛不是一個愛張狂的人,看其他村的人都不開口,他也就不開口,開口早了有出風頭之嫌。他一直不開口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他報的產值利潤極其重要,其他村子都在看他,他報的低了鄉里肯定不滿意,報的高了必然會引起其他村子的公憤。方占朝當然懂得此時此刻大家的心情,每一年的這一天總是有這種對峙,只是一年比一年嚴重。方占朝手里有一張牌,那就是王志剛,王志剛早已和岳丈大人商量過他要報的數額,不過,不到萬不得已方占朝不打這張牌。

大家一直漚著,漚了一上午沒有一家報的,王國賢火了說:“中午都不要走了,鄉里管飯,大家好好想想,下午接著報,下午報不出來晚上還不要走,鄉里有的是住的地方。”午飯吃得很沉悶,大多數村干部憂心忡忡的,桌子上放著酒,但沒人喝。王國賢又趁午飯時間下來反復游說:“大家只管放心大膽地報嘛,報得高了,將來完不成鄉里也不會追究你們,怕的是什么?”

吃完飯,繼續開會,仍然是漚著。方占朝看看表,怕再等下去今天的會議難以結束,就點了志剛的名字,王志剛報了六百萬,王國賢不滿足說:“不行,不行,你們是明星村,要起表率作用,再提一提,七百萬。”王志剛笑笑,也就認了。由于王志剛的帶頭,各個村才陸續報,有報三百萬的,也有報四百萬的。王國賢算了算,比去年總利潤上升了百分之八,還不太滿意,但大家死里活里不再提高,王國賢只好嘆了一聲:“那就這樣吧,大不了我到區里挨區長一頓罵。”

會議總算結束,這時天色已黑,方占朝善解人意地說:“這樣吧。我看中午大家都心思重重的,飯也沒吃好,工業辦在百樂門再包五桌,大家沒了包袱,痛痛快快玩一玩。輕松輕松吃了再走。”眾人這才一下子開懷笑了起來,紛紛起身到百樂門喝酒去了。

產值利潤報完后。鄉里又把綜合起來的總值報到區里,大家都像完成一件大事一樣想輕松輕松。接下來就是兩級班子組織的旅游,區里組織鄉一級干部國外旅游,鄉里又組織村一級干部國內旅游。去年是張天明和王國賢去的,今年該輪到方占朝去,方占朝不想去,建筑公司的固定資產統計出來了,保不準哪一天會有人登門來談條件,方占朝生怕錯過去機會,再說他對兒子也不放心,方占朝對張天明說:“還是你去吧,我實在是脫不開。”張天明說:“我去年去過了,今年你一定得去。”方占朝說明實在是走不開,就說:“你替我,明年我一定去。”張天明看他是誠懇的。只好樂呵呵地說:“那好吧,反正我這快退休的人,就再沾一回光。”一下子把方占朝和王國賢說笑了。方占朝私下對王國賢說:“老張這人,真的就沒有雄心壯志了?”王國賢笑笑說:“五十五歲的人,還有幾年光景?就那么回事吧。”

沒有幾天,果然就有人來想買下建筑公司,來人是和建筑公司原經理一起來的,經理介紹說:“他是想買下這一攤,只是一下子拿不出這么多錢。”方占朝問:“那他究竟能拿出多少?”經理說:“最多能拿出百分之四十。”方占朝沉默不語了。

方占朝是精細人,他細細算了這筆賬,建筑公司停產有半年多了,一直等下去并不是辦法,就目前情況看,能拿出這筆款子的人并不多,而等的久了機器都會生銹爛掉,怕等一陣子連這筆錢的百分之六十也拿不到,機會難得。但方占朝又怕上當受騙,他卷了這一攤東西一走了之,你找誰去討要?方占朝想了半天說:“你看這樣行不行,公司先委派一名會計進他的新公司,監督賬目,掙回一筆扣回一筆,什么時候扣完人什么時候回來。來人想了想也答應了,當時拍板定案。寫出了書面合同。正寫著,方占朝的手機又響了,一看是妻子打來的,妻子告訴他是兒子出事了,要他趕緊回來,方占朝心里亂糟糟的。但他還是等著合同寫好,又反復看了看,沒什么漏洞,才簽上字蓋上章。起身要走,來人拉住他說:“總算辦成了這件大事,一定要坐坐。”方占朝哪里有心思吃飯,向來人解釋說:“真的是有事,剛才電話你也聽到了,讓他替我吧,都是自己人,得罪不了的。”就急急走了出來。

正值濃春,大街上流溢著蘭花的清香,街道兩旁不少賣花的,把些含苞待放的鮮花擺出來叫賣。方占朝喜歡花,每次從這里路過,都要停下來瀏覽一番,買兩盆帶回家中,這幾乎已養成了習慣。今天心中有事,沒有心思看花,看司機將車往馬路邊靠,就擺手說:“今天不看,還是快回家吧。”

回到家中,妻子告訴他,方曉輝和人家合開的木工廠出現了經濟糾紛,方曉輝叫了一幫子人把人家給打了,現在人送進了醫院。方占朝讓妻子立刻打電話讓兒子回來,先問問情況再說。

兒子回來了,據兒子所講,和他合伙的是一個木工,干活還可以,可沒有管理能力,跟他合伙圖的是他有資金。這個人偷偷摸摸只想貪點小便宜,他一個人去西安進了一批裝飾材料,回來以后卻向曉輝虛報這些材料的價格。更有甚的是,他竟用方曉輝的投資偷偷買了一套房子,弄得工廠里資金周轉不開。方曉輝火了,弄來一幫人狠狠揍了那小子一頓。方占朝聽了,也沒有過多責備兒子,先問問人傷的怎么樣。兒子說:“都是些皮肉傷。”方占朝這才正色教育兒子:“怎么說都不能打人,可以通過法律解決。”方曉輝余恨未消地說:“這種人不打死他便是便宜了他,跟他還講什么道理。”方占朝厲聲呵斥兒子,兒子這才不敢頂嘴。方占朝說:“不管他犯了多大法,你動手打他就是你犯了法,打傷了人法律必然要制裁你。可以先通過派出所凍結他的房子再說。”

方曉輝表面上不敢說什么,但心里卻老大的不服氣。方曉輝從姐姐那里弄清了父親和王翠芬的事情,方曉輝從另一方面理解人生,他覺得世間的事就是那么回事,像父親這樣整天嚴肅教訓自己的人不還是有了丑不可聞的花邊軼事。他覺得父親這樣勤勤懇懇忙于公事是甚為可笑的事,將來人死了,沒有人去記得你工作如何如何勤懇,而對于你的丑聞卻傳得沸沸揚揚。還是像自己這樣,舒舒服服過一日是一日。至于經濟上的合伙人,我不欺侮你已經夠可以了,你還要反過來跟我耍花招,那就不客氣了。方曉輝認為打得他跪在地上哭爹叫爺那才是痛快解氣。

總之,方占朝認為兒子不是塊做生意的料,他打電話叫來女婿王志剛,對王志剛說:“你替曉輝謀個工作,讓他在你手下干點什么,你也多看著多說著,掙錢不掙錢倒是小事,只要不出事就好。”

王志剛想了想說:“爸,現在倒是有件事情要做,村里的小區工程都要完了,現在又突然決定陽臺要統一封起來,這筆錢住戶已經交過了,反正誰干也是干,就讓曉輝他們干吧。”方占朝說:“他行嗎?”王志剛說:“我找一個精明一點的人幫他。”方占朝點點頭。

方占朝是建筑行業的老手,自然明白這里面的好處。別看王志剛說得輕輕淡淡,其實是個肥缺,方曉輝只需認個名,那至少是有二十萬利潤可圖的。方占朝本來還想和王志剛談談他們夫妻之間的事情,但看王志剛說完之后有些要走的意思,知道他還有其他的事,也就不好開口了。

王志剛從岳丈大人家中出來時看看表,時間還早,他已經好長時間沒有看見女兒了,掏出手機,想給方麗紅掛個電話,說一聲,晚上回去吃飯,拿出手機卻猶豫了,他實在不愿看見方麗紅那張冰冷的面孔。王志剛對家庭沒有什么感情,他最初就有些看不慣方麗紅,主要是看不慣她傲慢的公主性格,他記得最清楚的是父親臨死的時候,父親向方占朝提出了婚約,并要他向方占朝跪下,他下跪了。而在起身時瞥見方麗紅臉上掛著一絲鄙夷的冷笑。王志剛深深地被傷害了。后來他們都大了—些,或許方麗紅早已忘記了這件事,但王志剛始終忘不了那樣的目光。他有幾次想向母親提出和方麗紅解除這個婚約,但又找不出理由。后來他們結婚了,王志剛一直有一種被舍賜的感覺。他們第一次同房,兩人誰也沒說話,王志剛爬到方麗紅身上,方麗紅竟是動都沒有動一下,這使王志剛有一種作賊的恥辱感。王志剛覺得在方麗紅身上從來就沒有得到妻子般的溫情,王志剛對家庭沒有什么感情,只是想念女兒時才想到回家。王志剛不是一個生活作風很放蕩的男人,但一個年輕的成功的企業主說沒有一個相好也不現實,由于小區的房屋開發,龍浦賓館有村里的固定房間,王志剛寧可在歌舞廳泡上大半夜,然后到龍浦賓館安歇也不愿回家。家的概念在他是越來越淡薄了。

王志剛還是關上了手機,可是剛關上,手機又響了。

電話是村長打過來的,他告訴王志剛承包小區建筑的小蘇纏磨他一天了,原來工程出現了問題,小蘇往里加了不少工不少料,村里曾答應給他加錢,但究竟加多少村長吃不準,讓他來一趟。王志剛問他們在哪里,村長說在龍浦賓館,王志剛說:“你們等著,我馬上就到。” 承包小區建設的老板是個四川人,和他們打了幾年的交道,挺實在的。王志剛趕到時,小蘇正哭喪著臉和村長訴苦:“賬在這里擺著,你們不妨也算一下,這六幢樓下來,我要是掙一分錢,把我的蘇字倒過來寫,總不能為給你們建設讓我賠得傾家蕩產吧。”村長笑笑說:“你傾家蕩產不了,誰不知道你小蘇財大氣粗,這點錢在你手里算什么。”

小蘇說:“話不能這么講,錢歸錢,虧歸虧,你們做生意講究的是賺錢,讓你們的房子一分不掙給別人,你們干嗎?又不是因為我經營不善引起的虧損!”

王志剛知道,小蘇手下有一幫四川漢子,干起活來簡直不要命,小蘇也很硬氣,哪怕賠錢也不拖欠工人工資,不像有些包工頭,因為自己賠了錢,就把工人們的工資全部賴掉。

王志剛直截了當地說:“你說吧,想加多少?”小蘇感到了希望,說:“我要十萬你們也不給。我在工地虧了四萬,讓我賺二萬,給六萬吧。”

王志剛說:“錢我一個也不加,我再給你三百米路段你做吧。”

小蘇的眼睛立刻亮了起來:“你這話當真?”

王志剛堅定地說:“給你。我想好了,誰都不給也得給你。咱們是老朋友了,我不能讓你小蘇走到哪里罵得我們狗血噴頭。三百米路段,十五米寬,二十公分厚。”

小蘇喜得跳了起來,他知道,這項工程接下來,他掙的就不是十萬的問題了,他高興地說:“人人都說你是個人物,果然不同凡響。這真是明白人干脆,糊涂人難纏,好。今晚上我請客,走走,大家都去。”

王志剛的精明也就在于此,他不像村長那樣不分青紅皂白跟你磨,弦有時不能繃得太緊,在籌建小區方面,村里是得了大便宜,幾家承包戶都吃了虧,最后垂頭喪氣離開,還有一戶撇下建筑器材只身逃跑,小蘇是最大的一戶,他王志剛不能把路走絕了。

從飯館出來時已是十一點,村長來時是乘小蘇的車,回去就和王志剛一道走,王志剛本來不想回去,但村長提出和他一道走,也就一道開車回去。

王志剛輕手輕腳地走進臥室,他不敢開大燈,怕太強的光線會驚醒女兒,而是打開了床頭的壁燈。他是想先仔細看看女兒睡夢中的情景,然后沖個澡到另外的房間睡。

王志剛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他看到方麗紅正和一個男人相擁相抱睡在床上,開燈的聲音并沒有驚醒兩人,男人赤裸著雙肩正緊緊摟在方麗紅的腰上。方麗紅的肩膀也赤裸著,一只小手軟軟地搭在男人的胸前,他們的女兒不在床上。

王志剛做夢也沒有想到會有這樣的事情,他們睡得那么香甜,男人有著濃重的鼻息聲。想象得出前夜過度的歡樂使他們都累極了,王志剛憤怒地摔了—個茶杯,才把兩人從睡夢中驚醒過來,男人睜開眼睛,看到站在王志剛的面前的是王志剛時,嚇得一骨碌爬起來跪在了王志剛的面前,王志剛看到的竟是—個一絲不掛的軀體。這人真是狂妄之極,干完了他老婆,竟然連—個褲頭也不穿就安然睡在他王志剛的床上!

方麗紅沒有表現過份的驚慌。她坐起來,理了理凌亂的頭發,開始一件一件穿她的衣服,穿完了衣服,她對跪在地上求饒的男人看了一眼,喊到:“你起來穿上衣服。看你那副樣子,真叫人惡心!”

王志剛朝男人狠狠踢了一腳,那男人衣服還沒有穿好,撲通一聲又跌倒在地上,方麗紅冷冷地說:“你不要怪他,放他走,是我叫他來的。”

這一句話更深刻地刺傷了王志剛的心,王志剛反手朝方麗紅臉上甩了一個嘴巴。那男人得了這句話,什么也顧不得了,從地上爬起來,跌跌撞撞地逃了出去。

王志剛雙手抱頭地跌坐下來。王志剛痛苦不已,王志剛淚水滿面。他沒有想到他那么精明,在事業上所向披靡,到頭來卻讓自己的老婆給他戴上了一頂綠帽子。

方麗紅得到了一種報復后的快感。她要的就是這樣的結果。但她很快又陷入另一種迷惑,看丈夫這樣痛苦萬分,說明他心里還是有她的,那么究竟是什么理由使他對自己這般冷淡?方麗紅先在心里有一種暗暗的懊悔,她想到剛才那人在丈夫面前卑躬屈膝的樣子,就是這樣一個毫無骨氣的男人輕而易舉地奪去了她對丈夫的貞操。這個男人曾經是方麗紅高中時的同學,在學校時曾拼命追求過她,方麗紅對他并沒有多少真正的感情,她只是為了報復丈夫才打電話聯系了他,現在,方麗紅感覺到的是那么的不值和莫名的渺茫。

但是,方麗紅不是那種說認錯就能認錯的人,她在心里仍然十分抱屈,畢竟是丈夫先對不起她。她只在心里嘆息,早知如今,何必當初!她覺得只有丈夫向她把以往的那些事講清楚,那時候她才有可能向丈夫認錯。

在沉默中兩人默默地對峙了幾分鐘。王志剛從陣痛中覺醒過來,他一下子從沙發上跳起來說:“我去找你爸。”

王志剛瘋也似的來到岳丈大人家門口,大門緊閉著,王志剛拿兩個拳頭在門上拼命地擂,已經是夜深人靜了,捶了半天也毫無聲息,這時候王志剛才想起了打手機。方占朝在睡夢中驚醒過來,打開手機迷迷糊糊說:“志剛,什么事啊?”

“我要見你。”

“這么晚了,明天不行嗎?”

“我就在你家門口,一定要見。”

方占朝頓時感到了問題的嚴重性,穿了睡衣起來開了門,看見王志剛瘋也似的跌進來,著實吃了一驚。

王志剛淚流滿面,聲音梗塞著:“爸,我的日子真的沒法過了,麗紅她……她竟和別的男人在我家里過夜。”

方占朝腦袋轟地一下脹大了,張大嘴巴好半天回不過神來。

方占朝朝地下狠狠跺了一腳:“敗興,丟我祖宗八代的人。”

方占朝追悔莫及,如果提前幾天能和王志剛談話,這件事情或許就不會發生,他也是在前幾天聽到妻子向他敘說她和女兒的一番談話,他立刻否定了妻子關于女兒會到村委或鄉里大鬧的推測。對于女兒,沒有人比方占朝更了解了,在家中,兒子是驕橫跋扈,誰也不放在眼里,女兒卻是乖巧玲瓏,方占朝非常喜歡女兒,但他知道,從骨子里女兒有著兒子同樣的性格,誰要是對她好,一好百好,女兒會表現出無比的女兒情態,誰要是對她不好,惹怒了她,女兒會不計后果,什么樣的事情也敢做出來。方占朝好后悔哇,他本來是能阻止這件事情發生的,但鄉里的事情、兒子的事情分了他的心,使他沒有來得及做女兒的工作。

王志剛痛不欲生,方占朝臉上更是紅一陣白一陣,他不知道說什么好,只能是一遍接一遍地說:“志剛啊,你要冷靜,冷靜一點。”

過了隆冬,方占朝感覺到自己真的是老了,老得什么事情也辦不成了。工業形勢不好,鑄造廠、機械廠都叫苦連天。方占朝沒有辦法,工業不好是大趨勢,建筑公司的出賣工作已做的差不多了,各個廠家都期盼也走這條路,建筑公司的經理拿了私人老板的這筆錢來安置公司員工,他帶了二萬塊錢來找方占朝說:“建筑公司是你白手起家干起來的,公司研究了,一定要給你一份,這是二萬元,算是補貼吧。”方占朝沒要,方占朝流著淚說:“這是集體的財產,就這樣一分了之,你們這哪里是在分錢?分明是在喝我的血啊!”公司的經理眼圈也紅了,說:“方書記,是我不好,你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從我手里毀掉了,我對不起你,從今以后我是再也沒臉和你見面了。”

更讓方占朝頭痛的事還是各個村的選舉工作,人們似乎看到了當官的甜頭,不計后果地爭選票。有一個當了十幾年的個體老板,算過來算過去,還是當村長最實惠,他竟拿了一大疊錢在會場公開抖票子說:“誰選我,一張選票二十元。”鄉里的監督人員過去指責他是拿錢買選票,他大言不慚地說:“上一任的村長不是也給人發錢?只不過他發的是公家的錢,我發的是個人的腰包,你算算誰劃算?”鄉里的人說:“他是給選民發的工資。”老板說:“我也是給人發工資。”

不少村子都是一種失控的局面。有在選場大打出手的,也有把選票箱當場焚之一炬的,真的是五花八門,什么樣的事情都出現了。一個村子選一個非黨員群眾做村長,此人是文化大革命后定性的打砸搶分子,跟黨支部頂牛很大,選舉結果報到鄉里,鄉里不批,報到區里,區里還是不批,打回來重選,再選還是他,此人的競選演說只有一句:“我當村長,不要一分錢的工資。”僅此一項,擊敗了所有的競選者。方占朝對此不無擔憂,他和黨支部頂牛,將來兩委會該如何配合工作,鄉里的干部也下來做群眾的工作:說不可看眼前利益,要為將來著想,然而村民們并不買他們的賬。村民們的觀點也十分明確:“我們沒有遇上一個像王志剛這樣的人,如果有,別人一百二百也買不走我們的選票,現在的村長在臺上沒見給村民們辦什么好事,既然如此還不如實惠一點,誰給的錢多選誰。”

方占朝決定給兒子完婚,方占朝對什么都煩膩了。他希望兒子趕快給他生個孫孫,方占朝要回家抱孫子。

對于兒媳,方占朝思慮再三,鑒于兒子過去的劣行,方占朝在選擇兒媳時想了又想,慎之又慎,最后選中一個叫韓明霞的姑娘。韓明霞是他在建筑公司時的一個隊長的女兒,不光人長得漂亮,又穩重又通大理,兒子見了面也很滿意。方占朝大操大辦,請了五十桌宴席,把一個乾元大酒店樓上樓下占得嚴嚴實實,主持婚禮的是鄉長王國賢,方占朝也親自上臺講了話,人們看到他紅光滿面,神采奕奕,方家似乎又恢復到過去的榮耀。兒子跟著王志剛干起了鋁合金涼臺封裝,生意不錯,在姐夫的管轄下也沒有再和那一幫狐朋狗友來往。做父母的還圖啥,能看到兒子一步步走向正道那是最欣慰的事情。

王志剛也早早地來了,為妻弟的婚事跑前跑后地忙碌著。經方占朝做工作,王志剛放棄了離婚的念頭,畢竟是有身份的人了。他要為自己、為方占朝還有自己的女兒留下面子,把這件事情壓了下來,但他再也不跟方麗紅同床共枕,兩個人表面上是夫妻,而在家中卻形同路人。不過方麗紅再也不跟其他男人來往,丈夫從外面回來,她在無形間彌補自己的過錯,和顏悅色地為丈夫做好工作,方麗紅在默默地等待,等待著丈夫有一天發現她的悔過之意,她期盼著夫妻和好的那一天。

冬天過去了,接下來就是春天,區里又組織鄉級干部出國旅游。這一次方占朝沒有推辭,現在他沒有什么事情可做,建筑公司轉變了經營機制,其他幾個廠家也紛紛效仿,他這個工業辦主任形同虛設,方占朝不再為這些事情犯愁了,他要出去樂上一樂,痛痛快快玩幾天。王國賢也要去,臨走這一天,張天明開玩笑說:“哎呦,你們這一走,剩下我一個人,真有個什么應急事我還真難招架。”

這一次旅游,是新加坡、泰國和馬來西亞。國外的旖旎風光美不勝收,他們在泰國看了人妖表演,在新加坡看了裸體舞,方占朝真的是見了世面,看得他目瞪口呆,他眼見得是一群年輕美貌的姑娘出來跳舞,雙目還頻頻向臺下送情,臨到節目結束,這一幫人突然一下子把褲子脫掉,露出碩大的雄性器官。另一個節目更讓他觸目驚心,一個年輕的女性,把一支圓珠筆插入陰道,能寫出一排流利的字母來。將男人們用來剃須的刀片,用一根細繩串起來,塞入陰道,最后又像提魚片一樣提出一大串。方占朝深深感到資本主義的腐朽和無聊,他想那些男性被割掉了睪丸,變的不男不女,內心的痛苦可想而知了,而還要來表演給別人看,這些人肯定不會是有錢人家的孩子,是些窮人家的孩子,在中國,不會有人為了生存而自殘到這步程度的。他看看周圍的人,一個個都瞪大眼,張大嘴,看得如此入神,就想到沒有比來看這種表演的人更殘忍的了。

旅行到了第七天,方占朝突然接到從國內打來的電話,電話是王翠芬打來的,她告訴他們,情況有變,讓他們趕快回來。方占朝問到底怎么回事,王翠芬告訴他們,張天明已經通過區里活動成功,區里已經下了正式文件,王國賢調離鄉政府,方占朝免去副書記職務,保留工業辦主任職務。方占朝把這一情況告訴王國賢,王國賢頓時目瞪口呆,愣在那里半天,說不出一句話。

方占朝深深地感覺到人世的險惡,政治的險惡,他們誰也沒有想到,貌似忠厚、貌似謙和的張天明會搞這次突然襲擊。憑心而論,方占朝是和王國賢走得近了一點,但他們只是工作關系,方占朝私下里和王國賢交談,從來沒有說過要把張天明趕走這樣的話,相反,在待遇方面,榮譽方面處處讓著張天明,張天明實質上是既得了便宜,又在工作上省了心。那么,他為什么發動這次“政變”?是想自己干一番事業,還是為了報復以前他們架空自己的行為,方占朝吃不準,總之,他感覺到權力對于一個人的誘惑力是多么大。

王國賢氣得破口大罵:“他媽的,張天明這條老狗,老子上了他的當了,早知道他這樣,老子三年前就能把他掀下去。”

方占朝笑笑說:“老王,現在發火也是徒勞,何必自傷肝氣。”

方占朝和王國賢商量該怎么辦?王國賢到了這個份上也是全無主意,他有些咽不下這口氣,想回去向區組織部問個究竟,方占朝說:“我看還是算了,生米已做成熟飯,他們當然能找出些理由,調令已經下達,總不會再收回去。”

“那你說怎么辦?”

“不如干脆在這里玩吧,玩足玩夠回去了事,管他地陷天塌。”

王國賢想想也是,也就沒再說什么。

兩人足足玩了半個月才回國。王國賢幾乎沒在鄉里逗留,在區里接了調令,回去辦了交接手續,連和張天明照面都沒打就直接上任去了。方占朝仍然回到工業辦,張天明倒是來看過他一次,說:“真對不起,你們剛走,區里就下了調令,我跑了幾趟想攔住也沒攔住。我說鄉里這幾年的工作能有這樣的成績,全部是老方的功勞,才勉強給你保住了副書記的工資待遇。老方,你放心干工作吧,鄉里有我張天明的,就有你的,真是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寧可沒有我的工資也要保住你的工資。”方占朝當然知道他說的客套話,也就笑說:“我也實在是累了,累得心力憔悴,該歇歇了,謝謝你的關心了。”

方占朝感覺到他在鄉里的時間不會太長。他和王翠芬作了一次談話。自從上次被妻子撞見以后,方占朝沒有和王翠芬再做過那種事。王翠芬不氣不惱,她是過來人,知道事情該怎么做,從那次以后,她也沒再打電話約過方占朝,也沒有在辦公室問過方占朝,就像過去一陣風,誰也不再提這件事。

“翠芬,結婚吧,你還年輕,現在還不到四十歲,結了婚,安頓一下,還是個家,這樣下去不是個長法。”

王翠芬輕輕回答:“不。”

“結吧,結吧,我也老了,沒有精力再照顧你了。”方占朝老氣橫秋地說。

王翠芬還是搖搖頭:“我不要你照顧,我自己能行。”

“你是在心里恨著我吧,我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我不恨你,我的日子過慣了,和女兒這么過挺順,何必再弄個人來整天吵吵鬧鬧的。”

方占朝明白,王翠芬從結婚到丈夫死,兩人一直不和睦。一個人對夫妻生活失去了信心,又遭受這樣的變故,王翠芬真的是對再組織家庭產生了無比的厭倦。方占朝長長嘆了口氣,不知道再說什么好。

方占朝有一種深深的失落感,再也沒有人找他請示工作了。過去人們見了他,總是一副恭敬的態度,慌恐的樣子,叫一聲“方書記”。現在人們見了他只是朝他點點頭,或者問一聲好,但現在的問和過去的問不一樣,人們只是象征性的敷衍。工業辦成了清水衙門,沒有人再光顧這間屋子,方占朝覺得還不如提前退休得好。兒子結婚快一年了,怕是快有小孫孫了,他還不如早日回家抱孫孫去,只有家才是他的歸宿。

方占朝在家呆得時間長了,早上起來和妻子一道到山上走走,呼吸呼吸新鮮空氣。山上的樹木一年一年地長大,莊稼綠了黃,黃了綠,大自然的勃勃生機感染了他,使他感受到了人生的脆弱。方占朝逢人打個招呼,別人和他談起了家事,方占朝卻做出一付心滿意足的樣子說:“不錯,不錯。兒子今年給了五萬,女婿也給了五萬,跑也跑了,玩也玩了,國內的,國外的,還圖啥?知足了。”方占朝常常用這樣的心態安慰自己。從一個農民,走到今天這一步,應該知足了,人總有下來的這一天。張天明比自己還大幾歲,他能干多久?幾年下來,還不是和自己一樣,他的家境未必有自己的好,下來后的日子未必勝過自己。

方占朝終于向鄉里打了要提前退休的申請報告,鄉里批準了,盡管張天明象征性作了些挽留。

方占朝回到自己家了,看見兒媳正在客廳里等他,兒媳的眼睛紅紅的,見了方占朝說:“爸,我要離婚。”

“離婚?為什么離婚?”方占朝不甚在意,他以為是他們小兩口吵架了,兒媳只是找他訴訴苦。方占朝語重心長地說:“明霞啊,你是明白人,你知道是我選中了你,咱們才成了一家人,曉輝他年輕不懂事,你多擔待點,等有了孩子,就拴住他的心了,這段時間他欺負你,只管跟我說,我會管教他的,這‘離婚’二字,可萬萬不能提啊!”

韓明霞眼里噙著淚,低聲說:“爸,你還不知道,曉輝他吸毒,已經沒有生育能力了。”

方占朝兩腿一軟,一下子跌坐在沙發上,這真是一個晴天霹靂,方占朝嚇得全身都哆嗦起來,好半天,他依然不敢相信地看著韓明霞說:“你是怎么知道他吸毒的?過去為什么不說?為什么拖到現在?”

韓明霞說:“他過去一直瞞著我,從不在家里吸,這兩天發燒在家,發了毒隱,一定要出去,我感覺不對,攔住不讓他走,他才跟我說了實話。”

方占朝老淚縱橫,多少年來,說“吸毒”對他夠得上談虎色變,他甚至對村里—些人傳說的村里有人吸毒的話根本不信,更不要說把“吸毒”兩字和他們家聯系起來。

正在這時,他的妻子陳菊回來了,當聽到自己的兒子吸毒,頓時哭了起來,陳菊嚎啕著喊:“這日子還怎么過呀!我們盼來盼去過誰呀,還不如讓我死了算了!”聽她的語氣,好像她的兒子不是吸毒,而是死去了差不多。實質上,在她看來,吸毒也跟死亡差不多。她拉著丈夫說:“你快想法救救他吧,他要是那樣,我真的不想活了。”屋子里響起了一家人的哭聲。最后還是方占朝先冷靜下來,他想了一會,還是給志剛打了手機,王志剛接了問:“爸,什么事?”方占朝哽咽著聲音說:“家里出了大事,你快回來吧。”因為女兒做了那件事,方占朝輕易不給王志剛打電話,王志剛什么時候來看看他,那是他自己的心愿,現在,實質上維持兩家關系的只是四歲半的外孫女。方占朝今天迫不得已,給王志剛打了電話。

王志剛還是急急忙忙趕了來,當知道內弟染上了毒癮時,也是一下子愣住了。

“現在怎樣才能把毒癮戒掉?”方占朝方寸已亂,闖入他腦海的第一個念頭當然還是戒掉毒癮,因此,只能和女婿商量這件事。

王志剛告訴他,現在吸食的已不是過去的鴉片,是經過提煉的高純度的海洛因,這種毒一旦沾上,就會進入血液里去,根本戒不掉。

陳菊一聽立刻又哭了起來:“那該怎么辦?那我們曉輝不是完了么?我們要這樣一個廢人還有什么用,是哪個天殺的去提煉這種東西害我們家曉輝?”

王志剛勸大家不要著急,他說:“聽說西安有一種全部換血法,就是把身上的血液全部換掉,效果很不錯,不過價格很昂貴。”方占朝頓時感到有了希望:“去換,去換,再貴也要換,沒有錢我就賣掉房子,傾家蕩產我也要想法治好他。”

王志剛說:“現在具體情況我還不大清楚。只是聽說,你們先別忙,我會盡快搞清的,搞清了我再通知你,你放心,到時候我和曉輝一道去。”

接下來是方占朝叫回女兒方麗紅,媳婦韓明霞,一家人苦口婆心勸兒子,陳菊鼻子一把淚一把,有幾次哭得上不來氣。媳婦也是哭,又是威脅又是規勸:“你要是不戒我立馬就走人,再也不跟你過了,你要是戒了,我等你,等個三年五載我也等。”方曉輝眼圈也紅了,撲通一聲跪在地上:“爸、媽,你們都一大把年紀了,媽媽身上又有病,為我的事操碎了心,我都二十多歲了,你二老還沒有享我一天福,還給你帶來如此大的負擔,我還是個人么?你們放心,這個毒我一定戒掉。”

第二天早上,王志剛親自開著一輛桑塔那來到了方家門口,方占朝和妻子送兒子出來,方麗紅和韓明霞也送了出來,他們在清寒的風中看著方曉輝上車,方占朝再一次叮囑:“慎之慎之。”

王志剛坐在車上,透過玻璃窗看著方占朝灰白的頭發在晨風中飄著,止不住一聲深深的嘆息。他想世間大概只有父母才會這樣關心自己的兒子,內弟屢屢出事,都是父母費盡全力來維護他,拯救他,內弟如還有一點良心的話,這次戒了毒,真的不該再讓父母操心了。

汽車徐徐開走了,方占朝和妻子還怔怔地站在那里看著。鄰居們看方家如此鄭重其事,紛紛出來探視:“這是怎么了?你們一家人都出來,車都走了你們還不走,到底發生什么事了?”

方占朝愣了愣,終于想起來人家是在跟他說話,忙笑笑說:“沒事,沒事,他們哥弟倆出差,辦點事,我送送他們。”

送走兒子不久,就又到了方占朝慶大壽的日子了,去年五十,今年五十一,陳菊不用請示,打電話叫來了女兒和小外孫女,他們要在家里給方占朝慶壽。

陳菊兒媳和女兒在廚房做菜,方占朝領著外孫女在客廳玩耍,小外孫女真是天真可愛,她要方占朝陪她做游戲,并且不時糾正方占朝笨手笨腳的動作。方占朝看著外孫女活潑可愛的樣子,不由得想起了女兒小時候的樣子,小外孫女活脫是女兒小時侯的化身,方占朝看著笑著,腦子定格在女兒小時侯的情景上,頓時不動了。外孫女推推他:“外爺,外爺,你怎么不說話?”方占朝仍是一動不動,只是身下遺出一灘尿水,外孫女跑進廚房對母親說:“媽媽,媽媽,你去看外爺怎么啦?”方麗紅出來時,方占朝已癱倒在沙發上。

經醫院多方搶救。方占朝總算保住了一條性命,只是變成了一個癡傻人,消息傳到遠在他鄉的兒子耳中,方曉輝哭了,方曉輝真的是動了感情,他捶胸頓足地嚎啕著:“是我害了父親,若不是為了我,父親怎么能走到這一步,我不是人,我是豬狗不如的畜生。”王志剛勸他:“你只有好好治病才算真的不辜負爸爸的期望。”

方占朝坐上了手推車,他已經不能說話,只能是含含糊糊做出簡單的手勢,妻子握住他手上的兩個指頭問他:“這是幾?”方占朝憨憨傻傻地看著妻子,好半天張大嘴:“仨。”妻子失望地搖搖頭,丈夫的智力已下降到三歲以下兒童的智力。

方占朝不愿到屋里去,妻子一推他回家,他立刻就咧開大嘴哇哇哭著不回去,哪怕是霪雨連綿的雨天,也要妻子打著雨傘站在外面。雨里的天氣格外陰沉,方占朝兩只空洞的大眼死死地盯著天空,一動不動地看著,好像天上會掉下來個大元寶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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