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馬路小心走,馬路是個老虎口。那時我還在一個縣城上幼兒園,爸爸拉著我的手過馬路時,就教會了我這首兒歌?,F在我隨著爸爸到市里了,是到了新地方,有好多的商場,好多的新同學。就像我和我的同學票子一樣,是不同屋里住的兩家人。但我還是問爸爸市和縣的意思,當過兵的爸爸說好比是連長和排長,又說就是你們班級和小組的關系。我說是少先隊大隊長和中隊長的關系。爸爸說乖女兒,你說的也對。
票子也是這樣,和他討論問題時,他輸了就這態度,好像是我不對。我就沖上去,問他,你不服吧?他看著我,好像有話不說讓著我。我得勝的喜悅就減少了大半。我眼眉下垂,都能看到自己嘟著的嘴巴,就更加深了我的委屈,我恨恨地拿眼瞟他,直到他低下頭,再等他覺得我沒再瞪著他,剛把貼著胸脯的下巴稍稍上抬一些的時候,我就用鼻孔用力地哼一聲,同時跺一下腳,跳著跑開了。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我才會用雙手推推有些僵硬的臉,肉和骨頭分家了,像本子上我定的偏旁部首錯位的漢字。
我以為我沒見過天橋,爸爸說就算你沒在電視上見過,但你三歲多去你舅爺爺那里玩時,也走過啊。我想了想,明白了誰是我舅爺爺,但我始終想不起我三歲的樣子和天橋的樣子。校門口左邊就趴著一座天橋,但票子和我爭,他跟幾個同路的男生說,你才笑人哩,把一架天橋說成一座天橋。我說,那本來就是一座天橋,特別像我玩的那積木呢,我能搭起來,你行嗎?我晃動著兩個羊角辮,想像是戴了古代的官帽。票子就笑得捂著肚子蹲在地上,一個勁地說痛痛痛,我看他假裝就更生氣了,說,不準欺負人,你給我說清楚!票子才慢條斯里地從地上生長起來,說,你多大了,還玩積木?這架天橋,和我爸爸從深圳帶回來的玩具賽車上面的那架圖案一模一樣。旁邊的兩個男生附和著說,對,我們見過,沒準這橋就是跟深圳學的。好像他們都去過深圳,跟深圳學的,就是跟他們學的一樣。我大聲說,賽車有什么了不起的,我爸爸還有摩托車呢,你們坐過沒有?票子就用憐憫的目光看著我,下次我請你坐一下我爸爸的本田,轎車——知道嗎?然后昂著頭,揮了一下手招呼兩個同伙揚長而去。我還在那想:本甜,怎么會不是糖而是車呢?
我的小公主,在想什么呢?不知什么時候爸爸已經站在我面前,笑嘻嘻地看著我。爸爸,你為什么不買轎車呢?小丫頭,爸爸這輩子是買不起了,等我女兒讀好書,將來給爸爸買去。爸爸還是笑著。爸爸,那票子他爸爸怎么買得起呢?票子?誰是票子?爸爸停住了笑,似乎在想。就是我同學啊,你不記得了?來過我們家呀。哦,爸爸記起了,走吧,我們回家去嘍。爸爸攥住了我的手。我被他扯著往天橋上走去。我看到姚明手里拿著一部手機,貼在天橋欄桿上笑。旁邊還有些字,我不認得。高興時我會把電視上學的,鸚鵡學舌般去對應上面的字。爸爸就會笑,像敲木魚似地敲著我的頭說,小和尚念經有口無心。在電視上我見的姚明是站在一個冰天雪地里,個子高得像要把天上的白云給頂下來。他說,溝通世界從心開始,聯通133我喜歡。我卻不知道他喜歡的是手機還是那個賣手機的公司。
在天橋上行走的是我們這些學生和家長,還有一些提著包的外地人。我知道他們,是因為經常有人向我問路,說的地名我卻不知道。等回家問過爸爸,再上天橋就有些昂首挺胸,希望他們來問:小妹妹,到某某處怎么走啊?誰知人家又問其他的地方了,我像白癡一樣泄了氣,想學雷鋒也不成。駐扎在天橋上的有幾個帶著墨鏡的瞎子,他們坐在一個個看不見的小凳上,把一根竹竿一頭搭在肩上,一頭斜伸出去,像一只細腿在自己面前劃定一塊范圍。就勢擺著一些紙牌,還有些書,他們是算命先生。還有賣掏耳朵勺的女人,牽著一個和我大小差不多的孩子,流著鼻涕拿眼睛好奇地盯我,頭發長得我分不清男女,我怕看她們。但有時那女人會攔著我問:要不要隱形筆?這幾個字說得很輕,像和小伙伴玩捉迷藏游戲,藏好后壓住心跳告訴對方,可以來找了一樣,我感覺她肥大的身子似乎隨之一下不見了。我很喜歡一個躲在背兜后面的老人,他會用一些奇怪的葉子編一些小動物,像螳螂、蚱蜢、蜻蜓、小鳥等等,他一聲不響地坐在那里,那些小東西就會一個接一個地從他靈動的手指間慢慢長成爬出來,有的打哈欠,有的唱歌,弄出一些動靜。還有一些小書攤,鋪在地上紅紅綠綠的像小地板磚,我只認得,有一本叫五公經的,爸爸說是給大人看的,但我卻從來沒見爸爸在那里停留過,買過。常常還有要飯的,像垃圾一樣堆著。有一次,我和爸爸一起,爸爸還給了我幾元錢讓我給他們,我有些怕,扔下錢就走,爸爸的臉就黑得跟他們一樣,讓我撿起來放在那些碗里。還教育我說做人要有同情心,他們有難處我們要盡量去幫助。后來,爸爸又給我說那些叫化子是騙人的,你不要再給他們錢了。
我們學校一放學,天橋上就擠滿了人,有時我擔心這橋會不會垮呢?像積木一樣,我在那上面不停地加東西,它就會垮下來。上次票子還從一個瓶子里放出一只螞蟻,想讓它也走積木天橋,它卻沒有聽從票子的命令,東瞅瞅,西瞧瞧,就是沒看正對著它嚷嚷的票子,貓著身子從橋下鉆過了,咬牙切齒的票子呼呼地喘著氣,把螞蟻吹得戰戰兢兢,還不解恨,就起身找到瓶子,說要再關它的禁閉。他又從書包里拿出了一輛玩具車,試了一下剛好能過的,但開起來卻稍稍偏了,撞倒了我們砌起來的天橋柱上,一堆亂木垮成一個工地。票子說沒有他家里那個好玩。那是大賽車,上面有天橋,下面有軌道,車再快都不會出軌,呼的一下就跑了一圈,那才叫過癮呢。爸爸沒來接我的時候,我就和人流裹在一起,到處是手啊腳的,想跌跤都不行。惟有在兩邊攤位的擠壓下,緩緩移動。爸爸講過紅軍當年累得走路都能睡著,我想是不是也是被擠的呢。天橋下,車多,像火車一樣,看不到頭尾。多數時間票子坐他爸爸的警察車穿橋而過,沒警察執勤的時候,人流和車流相互堵截。喇叭看到人就亂鬧,天橋上的我很委屈,我又沒擋你們的路,干嘛要吵我呢?票子不坐車時,一般也不走天橋,他說那里臭,惹得他老打噴嚏,有一回他算是用手接住了,攤開一看,稀稀稠稠的半個巴掌,他想用另外一只手去掏褲兜里的紙,但是人太多,根本沒法動。他就只好翻轉手掌,把那些東西壓到前面人的背上了。害得后來我一上天橋就緊張,總擔心后面的人打噴嚏,特別是有手放在我背上的時候,我就會努力扭過頭去看。下了橋之后,我還會扭身再瞅瞅,那動作極像咬自己尾巴耍的貓。
有時放學后我和票子要一起打掃教室衛生,這時候票子就特別能干,他讓我在教室外面等他,其他的就不用管了。我們這一組還有幾個同學,票子就會招呼他們過去,好像是開會分工一樣。一會兒,票子也出來了,跟我一起玩。我問票子,我們怎么都不去掃呢,票子說,我請人了。票子指指灰蒙蒙的教室,然后像變魔術一樣拿出一把光燦燦的糖果。票子問,好吃嗎?今天就這些了,明天我再帶來!我注意到票子自己并不吃糖,他隔一會鉆到教室里,說要看看他們是否偷懶,不能白吃我的糖??次以诳此?,他又說,你不同,你讓我玩積木天橋了。他們要是偷懶我就把糖要回來,給你吃。衛生掃完后,我們一起回家,這時天橋上過路的人就很少了。
這天,我和票子掃完地,上天橋的時候票子突然說,我們像螞蟻那樣爬好嗎?我伸出雙手,白凈凈的,還有票子給的糖,有些猶豫。不就是怕臟手嗎?來,我有辦法的!他把我的書包帶子緊了緊,再往后挪了挪,又從我手中把糖抓起放入我的衣兜里。就拉著我往橋上爬去。我看到票子的屁股翹得老高,哪像螞蟻,倒像一只打架的公雞!我跟在他后面,看不到自己的形象,但知道沒他那種樣子,爬幾步就站起來伸一下腰??斓綐蛎娴臅r候,我突然趴下,我用兩根指頭拉了拉前面票子的衣服說,你爸爸!哪里?票子不相信似地看著我。我給他指了一下,他抬起頭一看,又跟著趴下,他轉過身用食指壓著自己的嘴唇,噓了下。又向前指指,我們就慢慢地向前爬,有點像過敵人的鐵絲網。票子的爸爸正蹲在一位算命先生面前,伸長著脖,像一只大蛤蟆。還用一只手扶著算命先生的竹棍子,不知是想要更加接近還是想要找一點支撐。手上幾個黃燦燦的戒指閃著驕橫的光芒。我看看票子,他似乎屏住氣息在盯,在聽。我也縮了下身子,聽見先生說:開天辟地作良緣,吉日良時萬事全。
我們后來是坐在階梯上聽票子爸爸問先生的。票子爸爸每問一句,先生都要說很多。我們能懂點的就是子女、婚姻、財源。最后我們看到,票子的爸爸給了先生幾張百元大鈔,然后起身從兜里拿出一副墨鏡戴上,似乎還吹了一下口哨,挺著肚子背對我們向相反的方向走了。我說,你爸爸怎么不來接你呢?票子也正用臟手撓著腦袋,一副思索的樣子。不過他很快就想通了,他興奮地說,不管他,我們繼續??凑l先爬過橋!這時票子更像一只猴子,嗖的一下就躥出去了。當然是他贏了,他帶我來到天橋下的一家副食店,買了一瓶純凈水,用力擰開蓋,喝了一口,問我喝嗎?看我搖頭,就讓我把手伸出來,要往我手上倒。我說多浪費啊,票子說沒事,我還喝了的,有時根本就沒喝。那種電視上說經二十七層濾過的透明的涼涼液體,就在流經我指縫的頃刻間變質了,和地上的塵土滾在一起,熱絡起來。
票子一直想當解放軍。但那天之后票子卻和我說,他要當橋梁設計專家要建好多大橋,要掙好多的錢。我說你怎么不當解放軍了?票子看了周圍的同學,然后湊在我耳邊說:知道嗎?老天爺管著呢,這是命。今后我長大了,我爸爸修路我建橋。票子還拍拍我的肩說,明天我把那賽車拿給你玩,也讓你參觀我車上的天橋。
記得那天晚上的天氣很熱,我在床上翻來覆去。媽媽給我洗了兩次澡我才沉沉地睡去。不知過了多久,我上了天橋,一個人都沒有,顯得空蕩蕩的,成了一個我從來也沒見過的天橋,我覺得這就是舅爺爺那里的天橋了。然后我就想撒尿,卻找不到下去的路,我急得只好蹲在天橋上,而流出的尿液卻把天橋浸軟了,像我的積木一樣跨了。
第二天,雖然爸爸騎車送我,我還是去晚了。只看到學校外圍滿了人,還有警車和救護車。天橋被一輛翻斗車撞成了兩截,短的那頭還在那里杵著,長的那一截卻像柳條一樣垂到了地上。上天橋的路被一些紅帶子圍住了,姚明還在笑,斜著身子斜著嘴笑,臉上醒目地掛著鮮血。我突然覺得有點慌,搖搖爸爸的手說,我看不見天橋了。于是我就被爸爸舉起來,騎在了爸爸的脖子上,我看到藍裝的警察和白服醫生不停地往救護車上抬人。我看到地上一輛帶天橋的玩具賽車,還有散落在四處光燦燦的糖果。
后來爸爸說是我尿床救了我。那天橋是票子爸爸修的,是個豆腐渣工程。而司機因為太疲倦,撞上了橋柱。末了他也像票子那樣說,這是命。
學校的門堵上了,改到了另一邊。票子卻再沒來。
責任編輯倪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