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谷黃了,準備秋收了。這時節,我父親的情緒很不穩定,背著雙手晝夜都在自家田邊轉悠。問他田里有啥看的?父親說是看秋。鄉下人都知道,看秋是過去守護成熟莊稼時的做法,目的不是“看”,是“守”,如今,看秋已經很遙遠了,只能保留在人們的記憶里,但是,我父親那輩的人,七爺、根爺他們,就成了現代的看秋人。
我父親在田邊,他們也在田邊。我父親對他們說,看過這秋,想看都不成了。
七爺根爺說:隊長,唉,看不成了。
我父親說;要進城了,這田地,唉,也種不成了!
七爺根爺說:唉,是種不成了!
我父親說:那年頭呵,想起來還真舒坦。
七爺根爺說:那年頭,唉,不說了。
我父親說:我當生產隊長三十年,是有對不住你們的地方。
七爺根爺說:老皇歷了,不翻了。
我父親說:要收了,用拌桶拌谷咋樣?
七爺根爺說:拌桶?好呀,再用一回拌桶。
今年秋收,不僅我父親有想法,村里人都有想法。這跟往年秋收不同,收割大春后,村人都要告別土地,住進城里的安置小區了。村里人把今秋的收割形容成最后的收獲。村人們的心事多了,談論著秋收該怎樣收割!人們的普遍想法是,快收快曬,碾成米慢慢吃。
我父親標新立異,托人打造拌桶。
木匠師傅問我父親說,打谷機、收割機都閑荒了,還興拌桶?
我父親說:你打不打?不打我找別人打!
木匠師傅說:打。
拌桶是一件古老的農具,上寬下窄,四個角,用木板鑲成,是缺乏現代農具時候的唯一收割工具。拌桶太原始,早已退出農人的收割方式,打谷機、收割機才是今天收割的主要工具。
打拌桶的進度與田野的成熟基本同步。拌桶打造成后的那天中午,我父親把七爺、根爺找來喝了一頓酒。七爺、根爺喝醉了,爬進拌桶呼呼睡著了。我父親沒醉,卻伏在拌桶上也睡去了。傍晚,仨爺們醒來,我父親說:明天開鐮。
七爺說:行,開鐮。
根爺說:好,開鐮。
大清早,太陽才冒頭,七爺根爺就到了。
我父親說:我來背拌桶。
七爺根爺說:背不動了,隊長。
我父親說:咋說我背不動?
我父親立在拌桶旁,支了八字步,雙手握沿,用力一推,把拌桶豎起來了,一角著地,三角懸空。可是要背它下田,不太容易。我父親憋個臉紅,這笨重的家伙,賴地不起。我父親失了面子,放下拌桶,踢一腳說:狗日的,木頭太濕了。
仨爺們合伙把拌桶抬到稻田,消息當時就傳遍了全村。拌桶拌谷是舊事新做,多年沒人見識了。我父親他們,頓時像一個耍把戲的藝人,不少人圍攏看稀奇。我父親惱了,很有權威地吆喝村人:去去去,有啥好看的!
村人是攆不走的,圍攏細瞧拌桶咋能拌下谷子。轟不走村人,我父親揮鐮對七爺根爺說:看就看吧,看我們爺仨咋打天下的。
我父親口氣大,七爺根爺耐聽,說太陽上房頂了,脫衣干吧。
我父親說:脫。
仨爺光了膀子,在稻田里晃蕩,一個沖上去,一個退下來,像三條魚,在稻田里游來蕩去。村人見識了爺仨揮鐮自如的動作,卻沒有說好的,說啥年代了,還興這個。說,勞動的成果是疲憊,不是喜悅。說,顯個啥勁,老了,能不能堅持到底?
中午,大片稻谷撂下了,經太陽烤,谷穗干爽了,在拌桶上一拌,沙沙響,谷穗全脫落了。我父親技熟,掄起谷把子,從頭頂拌下去,在拌桶內抖了抖,余谷便凈了。一手谷把只拌三五下,飽滿的谷穗脫落了,不飽滿的,叫秕殼,沒用,跟稻草為伴了。拌下的谷少有稻草,干凈得不用風谷機吹了。我父親很滿意他的勞動成果,圍觀的村人上前,我父親自豪說:當年,就是這樣的。
當年的農事,與當前的農事,村人還是偏向于機械化。在我父親他們拌谷時,兩臺收割機已把周圍變成了空地。等于說,我父親他們收割的稻田成了孤島。我父親面子大失,他對七爺根爺說:日他奶奶的,丟我們丑!
七爺根爺不想丟丑也不行,一天谷子拌下來,腰身就轉不動了。他們家人對我父親說,他們快進醫院了。也勸我父親說:何苦,收割機不用?
我父親沒說話,臉青了。后來的稻田里,只有我父親孤立無援的身影。天不亮就下地揮鐮,太陽高了拌谷,拌完割下的,又開始下鐮。一個人,在已是空曠的田野里孤零零地勞動著。九月的太陽仍然那么毒辣,把拌桶烤得吱吱響,接口處裂了一指寬的縫隙,稻谷像長了眼,從縫隙里逃走。我父親用稻草堵塞了,但一會又裂了口。我父親把襯衣撕成布條,繞拌桶圍了一圈,縫隙就沒了,谷子也逃不掉了。光著上身的父親,瘦弱的身板在稻田里形單影只。
我父親孤單的身影,在收割后的田野里,顯得很悲壯,很了不起。有不少村人來了,下鐮,拌谷,但是,烈日很快把大家趕跑了。有人勸我父親,在跟誰斗氣啊,這么不要命。
兩天,三天,我父親慢慢地推動他收割的進程,但是,偌大的稻田,我父親能堅持得下去嗎?第四天午后,我父親倒下了。午后,我父親高高舉著谷把,在拌下去的那瞬間,谷把從他手里脫落了,脫落的谷把從我父親頭頂散落在地,我父親也隨著谷把倒地了。我父親倒在了他耕種幾十年的土地上,倒在了他充滿信心能收割完的稻田里,但同時,也倒在了村人的心田里。村人似乎又重新認識了我父親,理解了他眷戀土地的感情。許多我父親當年的老社員趕來了,為我父親的最后收獲盡了一份力。
我父親在醫院里躺了幾天,身體逐漸恢復。前去探病的村人告訴他,稻谷已曬干進倉了。我父親含淚說:我咋就拌不動了!
七爺根爺來看他。我父親不理睬。
七爺說:不該留你一人干。
根爺說:我要體力好,唉!
后來我父親說:不怪你們,怪我。
我父親諒解他的老社員。
我父親出院后,要辦酒席,把大家請來喝酒。村人來了很多,把院子占滿了。我父親很高興,逐一敬酒,喝到后來,我父親竟然喝出了淚花,兩條老淚在皺紋里翻躍。我父親說:我種了一輩子地,地沒了,種完了,種進城了。我咋的,該高興才對呀…
我父親老淚縱橫,把大家的情緒感染了,要敬他,敬他的同時,都說到拌桶拌谷的事,有人把他比喻成英雄,有人干脆把他提升到一種精神。我父親不懂這些,說喝酒。
我父親是有酒量的,村里有名的醉不倒,但這回醉倒了,躺在床上昏昏入睡。我父親睡了,睡得很沉,似乎搬他也不醒。院里喝酒劃拳,時事要聞,小區生活等等聲音,都不能灌進我父親耳朵里。但是深夜,有人見我父親搖搖晃晃朝田野走去。上前問了,不見回音,只聞酒氣。那人心說,醉不倒該不會去自家田里撒尿吧。我父親有肥水不流外人田的習慣,單從這點就可以證明他的節儉和守舊。
翌日,有人發現我父親死了,死在了他的田地里。他安詳、舒坦地躺著,把稻草鋪墊在地上,就這樣靜悄悄地走向了遠方。
安葬我父親后,田野里開進了許多施工卡車,成天轟隆隆的。村人開始進城了,有人走到我父親田邊,默默地注目一會,在他們眼里,是不是看見了光著上身拌谷的我父親呢?
后來有不少村民提出一個古怪的要求,希望把我父親的拌桶搬到城里去,放進一間專門的屋子里。
我父親走了,我回自己的家了。有關拌桶進不進城的問題,說真的,我沒想好,也可能想不好。【責編 曉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