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2007年6月8日,由中共寧波市委宣傳部、中華書局、同濟大學人文學院、《文藝爭鳴》雜志、《文學報》社等單位聯合主辦的“趙柏田作品討論會”在同濟大學舉行。中華書局副總編輯顧青、同濟大學黨委宣傳部長黃昌勇、同濟大學人文學院院長孫周興、《收獲》副主編程永新、《文藝爭鳴》雜志主編張未民、《作家》雜志主編宗仁發、《山花》雜志主編何銳以及來自北京、上海、浙江、江蘇、山東、貴州、吉林、山西等地的學者、評論家共40余人對趙柏田的作品進行了研討。中共寧波市委宣傳部常務副部長王桂娣出席會議并致辭。寧波市文聯黨組書記、副主席李浙杭參加了會議。這次會議也是貫徹落實寧波市委、市政府高度重視人才隊伍建設、著力打造文學甬軍、注重培養宣傳和推介青年作家的重要舉措。
趙柏田是上個世紀九十年代走上文壇的新生代實力作家,當代歷史散文重要作家,浙江省優秀青年作家的代表之一,系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浙江省作協簽約作家。迄今已在各大期刊發表作品200余萬字,作品入選多種選刊、選本及年度排行榜,部分作品譯介成日文、波蘭文。曾獲“十月”散文獎、全國大紅鷹文學獎、2000年浙江省青年文學之星等。早年創作以中短篇小說為主,著有小說集《站在屋頂上吹風》等,其充滿探索風格的敘事曾引起省內外評論家關注,近年把寫作的重心移向思想史和知識分子題材寫作,作品多關注歷史流變中人的生存境遇,揭示道德與人性沖突中的困境,嚴謹的寫作風格與豐沛的歷史想像力、智性與詩意的交織使其敘事文本在當下文壇別樹一幟,呈現出獨特的美學意義?!稓v史碎影》從日常生活的視野,對20世紀初葉的南方知識分子作了一次發現式的書寫,解剖了他們的精神軀體,從而對那一特定時代知識分子的境遇作出反思,曾被《香港文匯報》《讀書》雜志等媒體譽為“黃仁宇與史景遷的合體之作”,“20世紀南方文人的微型生活史”?!稁r中花樹》把16世紀至18世紀思想史上這一段異彩紛呈又波譎云詭的時期作為背景,呈現出一代代學人在思想傳承中濃濃的生命情意,是對傳統的一次遙遙的致敬。
討論會由評論家、同濟大學人文學院副院長郭春林、中文系教授王鴻生主持。馬原、孫周興、施戰軍、程德培、郜元寶、毛尖、敬文東、程永新、盛子潮、鄭曉林、張未民、朱小如、韓石山、宗仁發、何銳、張閎、王宏圖、張生、張念、西飏等評論家和作家先后在會上發言。評論家和學者們對趙柏田的創作給予了高度評價和充分肯定,并圍繞趙柏田作品的敘事風格、藝術特色、文體意義,就“江浙知識分子與近現代中國”、“歷史敘述的文學意蘊”、“江南地域經驗與當代書寫”等議題展開了深入討論。《中華讀書報》、《文匯報》、《解放日報》、《文學報》、《文匯讀書周報》、《新民晚報》、《青年報》、《寧波日報》、寧波電臺、寧波電視臺等十余家媒體關注并報道了這項研討活動。
王桂娣(中共寧波市委宣傳部常務副部長):近年來,寧波市先后投入20個億,建造了大劇院、美術館、音樂廳等先進的文化設施,并有《典妻》、《至高利益》、《天地糧人》等一批優秀作品問世。建設文化大市,僅有一流的文化設施是不夠的,重視人才隊伍建設,構建一個有利于文藝人才成長的環境,更是我們應當緊抓不懈的工作。我們寧波市委宣傳部建立了“六個一批”人才庫,撥出專項資金,每兩年對優秀人才進行培訓,獎勵有功之臣,每年重點推介一至二位優秀文藝人才,這都是我們培養和宣傳人才的一種有效方式。這次借座百年同濟召開趙柏田作品討論會,目的是進一步推介趙柏田的作品,請專家和學者們對趙柏田的作品進行敲敲打打、品頭論足,以幫助他不斷提高創作水平,為今后的發展打下更堅實的基礎,希望專家和新聞媒體的朋友們更加關注趙柏田,也請專家們對寧波的文化大市建設多提寶貴意見。
顧青(中華書局副總編輯,出版家):趙柏田先生作品研討會使我能夠認識文學創作界和理論界的一大批朋友。從這個角度來說,趙柏田先生的作品對中華書局有一個特殊的意義。近年來中華書局在快速發展,在學術界和書業界產生了較好的影響,我們也在做創作界朋友的書,趙柏田先生的書就是其中之一。
創作和出版是密切不可分的。好的出版對推介一個作家有著重要作用。我們得到趙柏田先生的這兩部書稿之后,花了較大的力量進行編輯。趙柏田先生的這兩部著作有著相當的學術含量,不僅在創作上有它的功用在,對從事歷史研究的學者也有著很大的啟發意義。因為歷史是文獻記載下來的,留著很多空白處,這些空白需要填充,否則我們對歷史的認識是不到位的。很多史學家在研究這些歷史的空白處,但往往不得要領。這恰恰是作家施展才情、發揮想像的的巨大空間。我認為這也是趙柏田先生作品的魅力最重要的一點。通過歷史認識自我,這是歷史研究的意義,也是文學創作的意義。這類書是我們中華書局應有的出版范圍之內的,我們也會盡全力把它做好。
王鴻生(同濟大學教授,文學評論家):這是王部長第二次帶隊到上海,向上海和中國文學界遞交的又一張寧波的文化名片。趙柏田寫作的特點在于溝通了古今,溝通了文史。我個人感覺是氣息醇正,用心良苦,因為正好與當代知識分子的狀況構成了對照,有一種潛在的對話關系。所以由同濟大學人文學院來承辦這項活動我們都是非常高興和樂意的。這是一項交流活動,希望大家踴躍發言,上海的評論家有個特點,包括來到上海開會的其他省市評論家也這樣,那就是直言不諱。
韓石山(《山西文學》主編,作家):在《歷史碎影》中,趙柏田從小說轉入了現代中國文化史的研究,表面上是退守,實際上是更強有力的進擊。趙柏田以細膩跳踉的文筆,文采斐然、飽含激情地書寫了二、三十年代這一中國歷史長河中非常重要的時段。每寫一個人物他都有親身的勘察,從房子的布局到出行路線,從親友交游到經濟生活再到時局的糾葛,很見史學功夫。他的行文,一種純正而又黏熱的敘述,還摻雜著時代的變革、他物的比照。把時局變化揉合于小說筆法,綿密、平靜的敘述和小說筆法的交互使用,是他的語言一個非常重要的特色。
作者敘事的磁實輕省,學識的通達圓潤,在中國作家里,是一個稀罕的品種。激烈,深沉,痛苦,厚重,什么難受的本事我們都有,沒有的也是一學就會,唯有飄逸,輕松,幽默,風雅,這些西方文化里,看似輕慢實則高貴的東西,我們卻采取排拒的態度,想學的也是一學就走樣。最可貴的,還是作者的見識,該叫史識,一種才氣與學識的結晶。作者不僅對他筆下的人物,都有沉潛的研究,就是對那些稍稍涉及,甚至一筆帶過的人物和事件,也有自己獨到的認識。比如說對魯迅的評述。那些機警而又肯綮的話語,在整部《歷史碎影》中,可說比比皆是。因此在讀的過程中,我不期然地想到,這哪是什么歷史人物的碎影,分明是一條清澈的河流,河床里撒滿了耀眼的金片,在緩緩的水流中熠熠生輝呵。
郜元寶(復旦大學教授,文學評論家):這次會議的議題中有一項,是探討“歷史敘述中的文學意蘊”,我怕這個議題會引起某種誤導,好像趙柏田的身份是一個作家,他寫的是一種作家體驗。趙柏田這兩本書,寫十六到十八世紀及整個二十世紀中國文人的日常生活,這些思想史和文化史上的人物橫跨近四百年,這不是一般作家能寫出來的,所以我覺得對趙柏田的身份首先要認同一下,他是一個學者,這是一個學者寫的特殊的文體(這種文體還很難歸類)。趙柏田提出了許多在我們知識范圍之外的關于中國文化和歷史的一些很沉重的話題,有很多方面我沒有資格去評述。我們不必匆忙給這種文體下定義,我覺得與其強調這兩本書的作家色彩和小說虛構色彩,還不如更加強調、更看重他作為學者的一面。
第二個問題,我想談一談作者提出的歷史敘事的日常視野的問題。其實日常生活視野很難與所謂的虛構、與作家的想像劃等號。要恢復幾百年以前的文人的日常生活,靠作家的想像很難完成的。還要經過對各種史料的辛勤的爬梳,要經過考辨,得到一些可資利用的細節。通過細節的堆積、累積,通過細節回到歷史現場。這種寫作難度很高。因為孤立的細節很難成為敘述的主體,這些細節應該是互相勾連、互相啟發的,互相補充和說明的,是編年的、甚至編月的。比如他寫了明清兩代的知識分子,這些人在以往的思想史和文化史著述中我們都看到過,但這些人的面目是非常模糊的,我們以前看到的只是冰山的一角,只是關于他們思想的片言只語。我們可以把趙柏田的這兩本書與錢穆的《中國近三百年思想史》相比較,錢穆先生在這本著作中也寫到萬斯同、章學誠、全祖望等這些人物的交游、出生等,但當時還沒有“日常視野”這么一個概念,盡管是美國學者率先實踐這種文體,但我想這種方法,將會是以后的史學、至少是文學史講述的一個方向,引入細節,回到日常生活,這是趙柏田這兩本書對我們的很大的啟發。
我感到的疑惑、也是想與作家交流的一點是,你這兩本書都是以人為主,一個一個人物寫下來(寫明清文人這本書的第二章《感官世界》我非常欣賞,打破人物傳記的模式寫了一個群像)。我覺得問題主要不在個體與群像的差別,而是以人為主寫,在敘述中會不知不覺會建構一個主體,不知不覺會附上光環,使之崇高化,神秘化,盡管你把他們拉向日常生活,但這樣的以人物為主的敘述體例,會不知不覺走入窠臼。打破這個體例,建立一個群像,更容易取消以往的思想史敘述賦予某些人物過于厚重的油彩,也就是“祛魅”吧。
中國的歷史敘事常常把人弄得不像人鬼不像鬼,我們以往的歷史想像建立在歷史教科書中,柏田的這些書是要把這種局面扭轉過來,如果再回到以個人為中心的敘述體例,還會不會有重蹈的可能呢?如果繼續以人物為中心,倒不如選擇一些更理想的缺口,把一些群像敘述出來,把整個生活世界的完整性呈現出來。事實上柏田的兩本書我讀過一遍,還沒有很好的消化。而且我感覺到柏田給我們提出了一個新的困惑,我們以前提倡作家學者化,等到作家真的學者化了,學者倒顯得沒文化了。(笑)
王鴻生:元寶一方面感到挑戰,一方面又給趙柏田施加壓力,讓他增加寫作難度。聯想到趙柏田慣用的日常生活的視角,元寶的這番話讓我想到了美國思想家羅蒂的一句話:“語言和信念之外,真相并不存在。人類應當關注日常生活,而不是通過理論發現什么。”
敬文東(中央民族大學副教授)雖然我自己是學院中人,我倒是覺得今天我們的學者、批評家的文風極為糟糕。學者不只是操練思想,也是要操練文字的?!稓v史碎影》的序里,我提到一個詞:“一種南方特有的語調”。我是四川人,在上海讀過書,印像中四川人說話大嗓門比較多,而江浙一帶則是吳儂軟語。語調,在寫作中真是極為重要。剛才郜元寶先生說到通過細節回到歷史現場,確實他寫到某個人,最讓我們欣賞的就是把這個人的思想與行為扭結在一起,一方面是扎實的細節填充,一方面是富于想像力的小說筆法。從他的書中,我們知道他受這幾個人影響很大,瑪格麗特·尤瑟納爾、史景遷、黃仁宇。我想這幾個人的影響他是承認的。他自己在書中也提到了?!稁r中花樹》一篇的敘事語調和方式顯然受到了尤瑟納爾《哈德良回憶錄》的啟發。當然我們都在學習中寫作,前景都在未知中。我和柏田是同齡人,年長一歲,也可能就這么幾個月,都走過了這樣的道路,但我想我們更要堅持自己,哪怕是一點點,這一點點也是非常可貴的。
毛尖(華東師大對外漢語系副教授,文學評論家):趙柏田的書寫是對寧波的傳統形像的突破,對以往的地域經驗的一種突破。原先江南文人給我們的感覺是很頹廢的那種,他的寫作呈現出了另外一個面相,與傳統江南形象有著很大不同。趙柏田在《歷史碎影》的后記中說,他要呈現一個“堅硬的、同時也是氣象慷慨的江南”,其實江南本來也有堅硬的一面。趙柏田的語言在堅硬中兼容了婉轉,有著一種南方的水的氣息。他的寫作可貴的是呈現出了多元的格局,郜元寶老師剛才也說到,我們不知應該是從學者的角度還是從一個作家的角度去評說他,確實在他的筆下,歷史與當下常有天涯比鄰之感。趙柏田對歷史的呈現方式,我不是特別覺得敬文東說的那樣,以“小歷史”對抗“大歷史”。他是以一種新的意識形態,這種意識形態把日?;⒚耖g性提上來,以此與大歷史構成對話。在他這兩本書的書寫里,閱讀中我能夠感覺到趙柏田的寫作“野心”,特別是《巖中花樹》這本書里,有一種以編年史和人物個案相結合的方式實現他學術上的、現代性研究的野心,就好像他要從這里再出發那樣的。
張念(同濟大學人文學院文化產業系教授,文學批評家):看了趙柏田的書,我有一種沖動,今后要向朋友們奔走想告,大家都扔了余秋雨來讀趙柏田。余秋雨也是余姚人吧,我這不是讓他們內哄。(笑)我想我要對趙柏田致敬,為他的趣味的純真,為他的耐力和堅韌。
他的責任編輯告訴我,他寫其中的一篇《巖中花樹:王陽明自畫像》,用了十年時間來整理收集史料,這樣甘于坐冷板凳去爬梳史料,這是一個史學家的態度。他的文本很獨特,不是散文,不是隨筆,幾乎無法命名。無法命名的是最好的,因為它是暢開的,有著更多可能的。我們都面臨古典漢語到現代漢語如何轉換的問題,這種語言轉換的對接點在哪里。趙柏田的書已經提出了問題。他談明清文人,用的詞匯卻全是西方的,存在啊焦慮啊什么的。他的努力非常珍貴,因為他一直在語言中挺進,聯想到孫周興老師的博士論文的題目《在說與不說之間》,有時候,說出真的很難。我們只能在語言中體會。
看了趙柏田寫的蘇青,有時哈哈大笑,有時目瞪口呆。他寫了一個舊上海的摩登女性,怎樣從婚姻中走出,怎樣一個人面對世界。由此我想到,現代性的最好的落腳點還是在女性自身的命運之中。李歐梵的《摩登時代》也作過這方面問題的思考。趙柏田和李歐梵都是在以日常意識形態對抗宏大敘事,顯示出一種文化抵抗的努力。問題是日常意識形態的抵抗之后,新的文化抵抗在哪里?趙柏田的語言令人驚嘆,有著江南文人一貫的妖嬈。我希望趙柏田用這種語言給我們描述出中國知識分子的精神譜系。
程德培(文學評論家):讀柏田的作品,經常會遇到一個疑問,他寫的是歷史,還是小說?最近因為要編書,讀了很多小說,也很困惑,尤其是讀了格非的小說后,我經常懷疑,那種以烏托邦反對烏托邦的方式是否有效。柏田的寫作也在文學和歷史間向我們揭示了一種兩難。
如果說歷史是權力和野心馳騁的疆域,文學則是心智的巨大的游樂場,呈現出擺脫歷史控制的自由的一面,我想趙柏田對他寫的到底是歷史還是小說自己怕也很難下一個斷語。這讓我想起了古巴作家的一個小說,這個小說講的是關于錄音帶里的聲音……趙柏田這兩本著作的意義,在于向史學界和文學批評界提了一個問題并作出了自己的解答,那就是:我們今天如何敘述歷史?他把兩個不一樣的東西對接在了一起,然后生長出了一個更不一樣的東西。
何銳(《山花》雜志主編,作家):《山花》與趙柏田有過兩次相遇,最早是1997年,我們發表了他的短篇小說《站在屋頂上吹風》,這個小說后來被日本東京大學的《中國現代小說季刊》選載了。去年他寄來了《巖中花樹》,七萬多字的篇幅,說實在最初接到有些為難。后來還是下決心破例頭條發表了。因為趙柏田在里面寫的與當下知識分子的命運還是有著內在的關聯。
這個歷史小說揭示了一個十六世紀的哲學家如何堅守自我、戰勝危機的內在旅程,是一部精神成長史,一個精神敘事的小說。詩性的筆調著力渲染著時代氛圍,又有著一種內在的感受和體驗,包括一種神秘體驗,使歷史成為一種內心的建構。情與智在激烈的動蕩中經受著歷史的磨礪,有著一種哲學的镕鑄和凝視。生命的智慧使小說有了深度。這個作品的結構又服從精神敘事的需要,四個章節,以“龍場悟道”為起點,以王陽明廣西平叛后還鄉為結尾,中間穿插著他一生中的重大事件,從精神轉身的重大契機到生命的高峰體驗,處理得很好。作者不是用意識流手法去寫,也不是平鋪直敘,他是突出了一些關鍵點來寫。尤其是第一人稱的敘事,使作者潛入到了主人公的內心深處。作者既是敘述者也是體驗者,與他筆下的人物水乳交融,使思想的觸角真正抵達到哲學家的內心深處。這一些都有力地拓展了小說空間,使之富于當代感。
張未民(《文藝爭鳴》雜志主編,文學評論家):中國性往往體現于地方性之中。所以讀了柏田的這兩本書很感動,他立足江南,面向的是整個的文學世界。
現代性是一種時間的政治,中國性正要以空間去超越這種時間的政治。文學中的空間感非常重要,我們最初做上海作家的評論專輯,就是著眼一個地區文學的壯大對中國文學的意義。趙柏田的寫作立足于中國傳統文化,他的書寫使田園的、鄉土的江南經驗空間擴大了??臻g的轉換有著多種方式,如果說“動車組”是宏大敘事,那么一介文人如何保留原有的中國文化情趣,又能跟上這個時代,是我們都要面臨的問題。趙柏田通過王陽明及明清時期的文人,寫出了那個時代特有的文化情緒。他寫到的明清文人那種純民間意義上的學術熱情,對當下學院內的知識分子也有很大的啟發意義。
宗仁發(《作家》雜志主編,作家):讀趙柏田的《歷史碎影》,一個不可回避的問題是,如何理解歷史敘事中虛構的存在?就《歷史碎影》而言,沒有虛構就沒有這部著作誕生,進而言之,虛構比紀實更顯得重要。
趙柏田在這本書的后記中說,歷史深處的點點碎影之所以走到我們面前,是因為他的敘述。他說如果生活就是與世界發生各種各樣的聯系,那么他敘說他們,也正是他與我們居住的年代建立聯系的一種方式。他喜歡這種時空睽隔的聯系,“隱秘而久遠”,像一場愛情,而愛情總是留給我們想像的空間。在這里我們遇到了一個困擾批評家的問題:有人說從一開始就沒有所謂的真理的存在,任何事物,包括歷史著作和小說作品,都只是一個帶有許多副文本的文本而已。海登·懷特在著名的《作為文學虛構的歷史文本》中,曾有過這樣的論斷:人們在解釋歷史時實際上早已介入了歷史,即把自己的主觀傾向帶進了歷史。在司湯達、茨威格的寫作中我們可以找到用小說筆法寫歷史的合理性。有這樣強大的理由壯膽,作家用寫小說的筆法寫歷史,不僅無可厚非,而且應該是大加贊賞了??磥碜骷沂遣粫蔀闅v史的囚徒的,他們書寫歷史只不過是書寫小說的另一種方式而已。在大的方面依據史料,在小的方面創造細節。用彼得·蓋伊的話說:總之,在一位偉大的小說家手上,完美的虛構可能創造出真正的歷史。
施戰軍(山東大學文學院副院長,文學評論家):趙柏田這兩本書的出現,與他以前寫的小說有著內在的一致性。趙柏田在上個世紀90年代寫的一些短篇小說在喜愛他的評論家和讀者中非常受贊賞。他是一個敘事意識非常強烈的作家,又絕不牽強,非常自然,除了靈性之外,又有厚度。遺憾的是后來他不太寫小說了,轉向了歷史敘事,但柏田仍然沒有讓我們失望。這兩本書背后有一個很大的意味在,這個意味今天我們要揭示出來。剛才有的專家和老師也說到了這一點,這還不是簡單的作家學者化的問題,他接續了一種傳統,使一種人文傳統在當代找到了復位感和激活感。
我們的傳統中有一個不可忽視的現象,那就是每一個創作者都是綜合性的文人,他同時擅長好多文體,而且是個博物家,他不僅懂創作,可能還懂一些禮俗性的東西,甚至一些神秘性玄學的東西。一個綜合性的文人,才可以養育出一些有言外之意的作品。柏田的這兩本書的出現是對這一傳統的一種接續。
我們父兄輩的文人可以做到這一點,像葉兆言,有家學淵源在,他的寫現代文人的散文,比如寫周作人的,甚至比他的小說還要好。到了我們這一代,這樣的作家越來越少了,可能到下一代可能會更少。這是一種缺陷,這種缺陷如果不解決,長久下去我們的傳統文脈會面臨著斷裂。
可貴的是趙柏田對這種人文傳統的呈現和延續非常自然,這兩本書里,我們看不到多少故意做作的痕跡。剛才會上講到那些著名的文化散文作家,他們無非是一種借著他者的表現,而柏田則完全是呈現的方式。這種方式里我們看不到矯情。他的技巧在于他對歷史的敘事有一種小說化的訓練。對于小說中細節的掌握,對日常生活的重視,是這一代小說家最擅長的。他們普遍由過去的宏大敘事的敘寫轉向了日常生活的關注和呈現,柏田的由小說轉向歷史敘事顯得非常自然,他把一個小說家的訓練有素的目光投向了歷史深處,小說化的敘事里又盡量做到了學術上的嚴謹,讓我們看到這一代對歷史認識的深度、廣度和厚度。
他通過一種小說化的敘述方式找到了歷史的真切度,我覺得這是柏田這兩本書最大的價值。他表現文人的日常生活世界和精神世界,包括他的喜好、性情,經濟生活,甚至性(比如袁枚),他是把這些人的精神內核放到世道人心的關系上考察,使得文人的位置更加正當、自然,也更加能客觀地適于表現出一種根脈性的東西。他寫出了這些文人和知識分子身上的一種“附魅效應”, 從全祖望、章學誠、再到現代的穆時英、蘇青,他把文人身上的這種“魅”找出來了。如果柏田的視野從他界定的“江南”再往北移,比如落到像王漁洋這樣的人物身上,可能這樣的人物更符合他的性情,更利于他從世道人心去考察,寫出中國知識分子的“附魅”過程。
王宏圖(復旦大學中文系副教授,文學評論家):趙柏田在《巖中花樹》自序里說他多年來迷戀于歷史與敘事,在這兩本書里他找到了文學與歷史的一個結合點。他的文體有點類似于美國的非虛構類文學,當然這種寫法也不是完全剔除了虛構文學的元素。
比如《巖中花樹》這一篇,基本上是一篇小說,同時它還是以詳盡的文獻材料為基礎的,不是戲說(盡管不無后現代的拼貼)。我覺得這些作品跟以前余秋雨的文化散文,還是很不一樣。我估計,他的這種方式,有可能成長為一種新的文學類型,就是類似于美國的非虛構作品這樣的文學樣式。它既是文學的,又是歷史的,這種寫作比人們通常想像的難度大得多。因為它讓文學與歷史交叉,是戴著鐐銬跳舞。你在迷戀敘述時要照顧到史料,照顧到史料的時候又不能讓它在紙面上沉淀下去,要讓它靈動起來、飛翔起來。這就像一個人周旋在妻子與情子之間一樣的累。(笑)這種寫作的難度可想而知。
我是南方人,但我一向不喜歡陰濕的氣候。就像每天早上起來看到窗外的陰霾總會很壓抑。但我后來發現我已經離不開南方的這種特有的潮濕。讀趙柏田的書,特別是《歷史碎影》,那種潮濕與傷感,常會讓我聯想到六朝的詩賦、李商隱的詩和當代蘇童的小說,這種潮濕的敘事暗合了我們對南方文化的某種期待。我后來發現潮濕度百分之七十的地方正是我們適合生活的地方。盡管在潮濕的氣候下,我們經常要感冒,會不舒服。但到了北京,那種潮濕度百分之二十的空氣反而會特別地不適應了。
就像剛才張念女士講到的,他的趣味非常純真,沒有一點嘩眾取寵的意思在里面。他對歷史在傷感中有敬畏,還有惋惜?!稁r中花樹》中寫到的這些明清江南文人,他們生活的朝代,與古希臘羅馬、基督教文明、伊斯蘭文明還沒有過全方位的交流,那時候的知識分子,一直生活于中國中心主義的迷幻里,這些人物的精神脈絡還在傳統中打轉。到了《歷史碎影》書寫的二十世紀,我們讀到了知識分子的悲劇性的命運,這一方面是知識分子自身的原因,另一方面還在于,中國第一次與強大的對手西方文化遭遇了。知識分子的心路歷程有著多重性,一方面是他們個體生命的問題,另一方面也是民族性的問題。在這個意義上,趙柏田這樣的非虛構類的歷史寫作者有責任在這方面多做一些思考。
張閎(同濟大學哲學系副主任,文學評論家):趙柏田的作品散發出一種久違了的先鋒主義氣息。誕生于1980年代中期的先鋒主義文學,盡管有著各種各樣的弊端,但它依然是我們這個時代最為珍貴的文學遺產。但自1990年代以來,先鋒主義的傳統遭到了嚴重的背叛和唾棄,這使得我們這個時代的文學品格急劇低劣化。趙柏田的寫作最重要的價值,也是他與余秋雨非常重大的區別,在于他找到了一種有效的敘事方式,一種從先鋒主義那里繼承下來的話語方式,這種敘事方式同時也本源自新史學,在史實與想象、歷史與現實經驗之間架起了一道奇妙的橋梁,經由一個個隱秘的通道,把現代性和人類性的經驗在歷史場景中還原。
與當下流行的所謂“文化散文”不同,趙柏田的非虛構性作品把一種帶有強烈“現代主義”色彩的個體存在經驗,灌注進對歷史的人與事的追憶與想象中,以個人的生命體驗打開歷史的“黑匣子”,讓消失了的人與事,向當代經驗敞開和發聲。
歷史文化是一個充滿了各種各樣的“密碼”,難以索解。必須尋找一個全新的敘事話語,方有可能解析它,使之復活。我相信,趙柏田提供了解析方式的一種。這種方法非常有意義,盡管趙柏田做得還未臻極致。但這些歷史密碼并非某一個人的單一的方式就可以完成。它需要一代甚至幾代人在整個人文領域里的共同努力,不斷磨礪思想和表達的方式。從另一重意義上說,歷史解碼并非簡單的事件陳列和經驗的堆積。相反,這種簡單的陳列和堆積,往往給歷史記憶中附著更多的經驗塵埃,使文化圖景變得模糊不清。這一狀況將是趙柏田下一步寫作的巨大障礙。歷史布滿了各種文化密碼,更精確的解碼需要更強有力的思想和話語的強度。向歷史亡靈發出召喚,這是一個危險的和富于挑戰性的工作,而如何尋找了解析亡靈話語密碼的鑰匙,這是趙柏田寫作在未來所面臨的艱巨任務。
西飏(小說家):來同濟的路上,我在地鐵上讀趙柏田的《雙城記》,地鐵很擠,來來往往的人,一會兒上車,一會兒下車,在這樣的情景下讀一個舊時江南文人,他上京城趕考、失去了工作、一次次地去揚州打秋風,他的講學、寫作,的確有一種仁發講的時空交融的特別奇妙的感受。剛才一直在討論小說與歷史、虛構與非虛構的話題,像《巖中花樹》這樣的敘述者直接進入人物內心,非虛構寫作不會是這樣的寫法。我和柏田差不多是同齡人,我很早就知道他,也讀過他的小說,像我們這樣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寫小說、尤其是先鋒意味小說的,都有一個如何寫下去的問題,包括我自己后來也寫得很少。我想柏田也遇到過同樣的問題。他找到了一個非常好的方向和途徑。
張生(上海交通大學中文系副主任,作家):對一個作家最好的批評是表揚他,對一個學者最好的表揚是批評他。作為同行,我要大聲表揚趙柏田。(笑)趙柏田就是寧波的余秋雨、浙江的余秋雨。我們讀余秋雨,今天更要讀趙柏田。秋雨老師有開拓之功,在上個世紀九十年代以他的文化散文撒下了啟蒙的種子,趙柏田則另辟蹊徑,用他智性與詩意交織的文字造了一個花園。他在里面寫到戴名世的“意園”,這些江南文人就是他創造的“意園”中人。在這個花園里,我們看到了明清文人們、現代知識分子一個個在活動。他在書中寫到的祁彪佳,這個也是我非常喜歡的人,后來自殺在自己的園林里。柏田寫了好多這樣的文人,他走近他們,讓他們發出光來。其實這是柏田自已身上的光照亮了他們。從前只知道寧波有缸鴨狗,現在我們知道了,寧波不僅有缸鴨狗,更有趙柏田。(笑)
程永新(《收獲》雜志副主編,編輯家):我對趙柏田的寫作并不陌生,他的短篇《掃煙囪的男孩》就是發在1998年的《收獲》雜志上,后來他在《江南》上的專欄也陸續翻閱過。剛才仁發、宏圖、何銳老師,都從技術的角度對柏田的寫作談了很好的看法。我談兩點:
第一點,我們為什么要追溯過去、敘述歷史?那是因為當下的知識分子太弱了。其實民工不是弱勢群體,我們的知識界才是弱勢群體。因為他們沒有為當下社會的價值判斷的建立提供任何有用的東西。知識分子這個群體在社會價值的判斷上一直是失語和缺席的,是聾子和啞巴,柏田的這一寫作的意義,就在于確立了哪些東西是我們今天應該繼承和保留的。包括剛才張閎說的,八十年代有些東西還是應該繼承下來?,F在連格非都羞答答地說,現代主義有些東西還是可用的。其實現代主義、先鋒主義都是時間留給我們的遺產,值得保留和繼承?,F在都拋棄了,變得貼著地面行走,這其實是文學的一次大倒退。第二點,歷史是一條閃著精神火花的河,回溯這條河,如果說史料是拐杖,視角則是攝像機的鏡頭,我希望柏田在今后的寫作中加強攝像機鏡頭的功能。
盛子潮(浙江文學院院長,文學評論家):我感興趣的是趙柏田的敘述姿態。存在著三種敘述姿態,一種是仰視的,是注釋性的,一種是俯視的,肢解性的。趙柏田采用了一種平視的目光穿透歷史,讓作者、人物、讀者在一個平面上互動,形成一個“場”。這種敘述姿態在《歷史碎影》中是成功的。讀《歷史碎影》對我這樣讀現當代出身的人是種挑戰,以往我們的關注點總落在人物與時代關系上。趙柏田的書寫顛覆了這種觀念。在趙柏田的第一本書《我們居住的年代》里呈現了他的散文天賦,同時他一直有著小說情結。趙柏田在實現他的“野心”,他把他的文學野心與強項結合,他成功了。
朱小如(《文學報》評論部主任,文學評論家):這次重讀,我注意到他在“歷史碎影”后面加了“日常視野中的現代知識分子”這樣的副標題。于是那些“左聯五烈士”原本和蔣夢麟、陳布雷、邵洵美、穆時英、蘇青等人并不怎么相干的,最終聯結在一個“日常視野中”。舍棄左中右的政治立場定論,穿越民族生死存亡的特定時空局限,從日常生活的細節,從一個現代“文青”的經濟和愛情生活、從“一本家世的流水帳”、從一個民國女子穿慣了旗袍改穿人民裝后“脆弱的心”來一個又一個地考量現代知識分子的血肉和心跳,從歷史的碎影中與我們艱難前行的個體靈魂對視。
《巖中花樹———十六至十八世紀江南文人》依然能讓人感覺到這種“考量”和“對視”的伸展和延續,它真正寫出了有明以降,中國文人包括思想家的無比尷尬處境和內心的矛盾沖突。無論江南文人也好,現代知識分子也好,理想和實踐、激進和保守的沖突自始自終就沒有停息過。歷史之鏡或許正如趙柏田在書中所寫的那樣,不管我們行進到了多遠,總可以在里面照見我們“曾經是”、“現在是”、“將來是”的模樣。歷史在趙柏田的筆下得以文學性的重述,而這一重述的起點又是為了重建歷史,其難度顯然要比我們近來習見的歷史解構大很多。
鄭曉林(浙江省作協黨組副書記、秘書長):趙柏田的作品呈現了江南知識分子的精神風貌,同時還是一個動態的中國現代文學史的篇章,一部展現過去進行時的現代文學史。
趙柏田善于從微觀之處來把握歷史,細節構成了人物的要素。這緣于他對大量史料的占有,并融入了自己的感情。他還原歷史場景的大量描寫和敘述,用一個詞來說叫“沉浸”,歷史碎影的全息密碼由此進入了作者的腦海。閱讀趙柏田的書,我感到它是薩克斯式的,憂郁而優雅,又有著古巴雪茄的濃濃的香味。趙柏田在歷史與當下之間進入與跳出,來回游移,展現矛盾與沖突,這很像是電影化的處理方式。而整本書的傷感與凄美的語調,正是一種王家衛式的電影元素。
李浙杭(寧波市文聯黨組書記):文學作為文學藝術的基礎,對一個城市來說太重要了,一部優秀的文學作品,完全可以把一座城市立起來。這是文學對一個城市文化建設的意義之所在。十年樹木,百年樹人,出人才、出作品是我們文聯工作的重中之重,作為職能部門,一方面我們要特別注重對我市重點作家和精品創作的扶植、宣傳工作,每年推出一至二名優秀作家召開作品研討會,這次趙柏田作品討論會就是其中一例;同時我們要繼續做好“浙東作家文叢”的組織出版等工作,培養和關注“新面孔”的作家,我相信,經過幾年努力,我市的文學事業必將出現新人不斷涌現、佳作迭出的局面,為寧波的文化大市建設作出我們應有的貢獻。
趙柏田:正如大家看到的,在這兩本書里,我寫了明、清之際和二十世紀初葉兩個時段的一些人和事?!覀兘裉鞌⑹鰵v史,是為了確證自己在時間長河中的身份,來自一種身份認同的困惑與焦慮。受歷史和敘事的雙重誘引我寫下了它們。歷史在這個時候不僅僅只是一個寫作的資源,更是我們應該面對的世界本身。歷史研究和敘事要精心???、梳理辨析,要有科學的精神,但在今天同樣需要重新找回想像力。因為近代史學已經失去了想像的活力,特別是蘭克史學之后,歷史已經被圈定為基于官方檔案的政治史和社會史??铝治涞略凇稓v史的觀念》里說,當我們眺望大海,看到一艘船,五分鐘之后,我們再次眺望時,船已經移動到不同的位置,因此我們必須想像,我們沒有眺望的時候,船在一點一點占據著兩處的中間地帶。同樣,當我們被告知凱撒在不同的日子里分別呆在羅馬和Gaul的話,我們得想像凱撒在兩地之間旅行的情景。歷史留存著太多的空白,歷史想像力就是去填充這些空白的一種能力。有一句話叫史筆詩心,歷史的真實,永遠向著詩意的心靈開放。雖不能至,而心向往之。
感謝與會的學者和評論家對我在這個方向上的肯定和鼓勵。感謝中華書局對我的支持與厚愛。感謝百年同濟。感謝《文藝爭鳴》雜志、《文學報》社。感謝與會的新聞界的朋友們。感謝寧波市委宣傳部、市文聯對我的關心和支持……
(根據會場同期錄音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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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專刊責編 榮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