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個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我在《北京日報》任記者。當時,改革開放開始,文學、文藝界復蘇,作家、藝術家劫后重逢,有說不完的話題。我作為記者,參加了一些會議,采訪了文藝界一些人士。下面僅追記幾則見聞。
聽廖沫沙同志談江青
1978年底,我到朝陽醫院看望廖沫沙同志。
十年浩劫中,廖沫沙因《有鬼無害論》、《三家村札記》等文章蒙冤文字獄,身陷牢獄,慘遭迫害。但他心胸豁達,處變不驚,終于熬過了艱難的歲月。
這一年,他已是71歲高齡,但仍熱情洋溢,談笑風生。
談話中,提到了“有鬼無害論”,他說:“《有鬼無害論》真是有鬼了。當這篇稿件被取走時我就想到題目不妥。坐汽車出門時還想著到報社拐個彎改一下,走到路上又忘了。這不是有鬼嗎?當時江青也正想整我。”
為什么江青想整他?他認識江青嗎?
廖沫沙同志講述下面一段往事:
上個世紀30年代初,我住在上海田漢家。有一天,俞珊(黃敬的姐姐)帶著江青來到田漢家,說這是她的弟媳李某某,想在這里借住。后來就讓她住在田家保姆的屋里了。江青來時,正逢我老婆回老家了,我沒有在田家住。一次我來拿東西,江青過來和我說話。那時我們稱她Miss李。上海管流氓叫“白相人”,她給我的印象就像個“白相嫂”。她聽說我暫不在這里住,就提出要搬到這屋來,我沒好意思回絕。我老婆回上海后,就提出要搬家,她是個特別愛干凈的人,可能是鋪被時發現有人來睡過,不高興了。后來,我見報上登電影明星藍蘋的照片,一看這不就是Miis李(江青)嗎?
1945年我到香港辦《華商報》,章泯(話劇、電影導演,戲劇理論家,上個世紀40年代曾在香港導演話劇)也在香港,沒有職業,生活很困難。我在報紙副刊登了他的一個作品(連載),發了一筆稿費。他請我到家里吃飯,家里除他以外,只有一個小女孩。這是育才學校的一個學生,由他收養的。我問:“你的太太呢?”(當時我不知道他的太太就是江青)他說:“到延安去了。”那時,他還在等著她,還不知道她早已又結婚了。后來,在章泯家見到的那個女孩長大后,同章泯結了婚。
北京解放后,我去北京市委找彭真,走進樓下屋內,見一人在看報,就是江青,她是來找彭真的。有人告訴她彭真不在,她就走了。我上樓去,見彭真在辦公室里,可見他是有意不見她。
1954年,我在北京醫院動手術,江青也在這里養病,一次到我病房來,談到在上海的事,說明她還記得那次見面。臨走時她說:明天還要來,有許多話談。但第二天我就出院了。
挨“批斗”戲談“折腰”
另一次,廖沫沙同志滿腹辛酸地談起吳晗同志,談起他們二人一起挨批斗的情景。
那是在1967年夏秋間,他和吳晗一起被揪到京西礦區的木城澗煤礦挨批斗。在批斗會前,二人被關在一間屋里。廖沫沙見吳晗愁眉苦臉地低著頭,想為他解解煩惱,就向他說:“咱們現在成了名角了,像梅蘭芳、程硯秋似的。如果一臺戲沒有我們出場,那就唱不成了。”吳晗聽了這些話,立刻輕松起來,面帶微笑問:“我們唱的是什么戲呢?” 廖沫沙說:“我們唱的戲叫《五斗米折腰》。”這里用的陶淵明不為五斗米折腰的典故。吳晗接著又問:“我的工資能買多少個五斗米呀?”但兩個人都不知道米價,算不出來。于是廖沫沙又說:“那就去掉‘五斗米’三個字,簡稱《折腰》,行不行?”吳晗笑著直點頭。這一段對話使兩個人的心情大為輕松。在回城的火車上,廖沫沙想起這段對話,覺得有趣,湊成了一首 “歪詩”:
書生自喜投文網,高士如何愛折腰。
扭背栽頭噴氣舞,滿城爭看斗風騷。
廖沫沙解釋說,第一句是說我們寫文章招禍,是自作自受;第二句是說他這個高士陶淵明如今天天挨斗折腰,好像愛上這個折腰似的;第三、四句是當時的實況記錄。
但他寫完這首詩后,已經沒有機會告訴吳晗了。
從1968年3月,廖沫沙就沒有再同吳晗見面。直到1973年初,才聽到他已逝世的消息。
為了懷念吳晗,廖沫沙寫了一首七律:
“罷官”容易折腰難,憶昔“投槍”夢一場。“燈下集”中勤考據,“三家村”里錯幫閑。垂頭痛改“元璋傳”,舉眼依然未過關。夫婦雙雙飛去也,只留鴻爪在人間。
詩中,“罷官”指“海瑞罷官”;“投槍集”、“燈下集”都是吳晗的作品。“元璋傳”指吳晗的“朱元璋傳”,他曾根據毛主席的意見對此書加以修改。
馬烽談趙樹理慘遭迫害
1978年5月底一次會議上,山西作家馬烽說:趙樹理原是住在北京的,于1965年攜全家搬回山西。60歲高齡的他下去當了區委書記。“文化大革命”中,他對于自己受沖擊、對于批斗他的紅衛兵并不采取對立態度。當紅衛兵問趙樹理:“你和我們是什么關系”時,他說:“你和我是敵人關系,我和你是同志關系。”紅衛兵說他是周揚的代理人,他說:“不是,周揚沒讓我代理他。即使讓我代理,我還有個同意不同意的問題。”紅衛兵打他,他說:“打也不能把我打成反革命。”晚上紅衛兵和他拼刺刀,他說:“這不是拼刺刀,是捅刺刀,拼刺刀應該是你有一把刺刀,我也有一把刺刀。”趙樹理患有肺氣腫,晚上根本不能睡覺。1969年我們都去學習班了,他留在省城繼續挨批斗。當去醫院看病時,醫生說非住院不可了,但造反派仍不準他住院。1970年有一次開大會批斗他,他已坐不住了,打了針吃了藥還要挨批斗。回去后一兩天就死了。死后尸首沒人管,后來他的孩子和我的孩子把他的后事處理了。他3年沒有拿到工資,到死時家里只剩1000元,辦完后事只剩四五百元了。他死后全家被趕下鄉。
聽馬烽的發言,我感到心酸。當時,趙樹理的冤案還沒有完全平反昭雪。寫了《李有才板話》、《小二黑結婚》等那么多膾炙人口作品的知名作家,死得多么悲慘!但他同紅衛兵周旋時,仍不失其詼諧幽默,正顯示了他淳樸善良的本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