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這個民族可能以前挨餓的日子太多,故而老有人喜歡拿“食”來聯系其他的事物。年幼而有豪邁之氣叫“有食牛之氣”;對人家極端仇恨,便要“食肉寢皮”;油價上漲了,存款的利息下降了,就發牢騷,稱眼下在“食玉炊桂”;“超女”的“玉米”罵“學院派”思想跟不上潮流,也不顧有硬裝榫頭之嫌,謂之“食古不化”。“食”來“食”去,就有好多人樂意于食物中寄寓愛憎,就有不少人繼承了蒸面人扎針下油鍋那一套巫婆村婦式的傳統。
南宋高宗紹興十一年,秦檜一伙以“莫須有”的罪名殺害了岳飛父子。當時在臨安風波亭附近有兩個賣早點的攤販,各自抓起面團,分別搓捏了形如秦檜和王氏的兩個面人,絞在一起放入油鍋里炸,并稱之為“油炸檜”。一時,買吃早點的群眾心領神會地喊起來:“吃油炸檜!吃油炸檜!”
我一直高度重視這種在“炸”及“咀嚼”過程中所享受的愉悅,也非常理解人們流露的思想感情所具有的社會內容,然而這種激情之“炸”,對秦檜本人而言,說到底,既不痛也不癢,毫發無損。遺臭萬年的秦檜絕對想不到自己會成為油鍋中任人折騰的面棒棒,會成為以后民族英雄與賣國賊共同喜愛的早點。許多人吃油條吃了一輩子,卻不知道秦檜是何人,這著實讓用心良苦的“發明家”悲哀不已。仔仔細細地咀嚼,漫不經心地吞咽,現在有幾個愿意把這噴香酥脆的玩藝同丑陋的漢奸劃上等號?禍國殃民的巨蠹也許根本不在乎道長法師的桃符木劍,生前顯赫時廷爭者寥寥,死后鞭尸日攘臂人莘莘。這大概也算是有些人“避其鋒芒,擊其疲怠”的智慧,多少也反映了一部分人“墻倒眾人推”的陰暗心理。
清朝咸豐年間,太平軍攻破揚州,淮安、鹽城等地的老百姓拿了棗、栗、燈籠、雞蛋慰勞太平軍。有人向朝廷報告:這里包含著“早立登基”的意思。老百姓敢于簞食壺漿迎義軍,自然不會害怕牽強附會的揭發,或許,更多的老百姓會因此而大受啟發。不消說,發現巧合發現“秘密”的人確實具有促成文字獄的才能。自古至今,總有一些人沉溺于這種學問,皓首窮經,樂此不疲。
“文化大革命”中,滿目瘡痍,到處“油炸×××”“火燒×××”,整個中國成了熱鬧非凡的大廚房,開國元勛、建國豪杰都成了“烹飪”的對象,蒸燒涮烤炒煮熘煲,除了中國人,誰能明白個中滋味?痛恨誰,就讓他在精神的釜甑中大受煎熬,重油赤醬,精工細作。不少“小學生”在拾掇人家的時候,不小心被擠進了炒勺,成了另一盤佳肴的佐料。
粉碎“四人幫”的那幾天,據說在北京刮起了一陣吃螃蟹的風,買螃蟹的都要求——“一母三公”。江青、王洪文、張春橋、姚文元橫行霸道,那陣子都變為螯黑殼紅的“無腸公子”。無獨有偶,大概十年之前的春節,山東泰安市各家飯店和百姓的餐桌上,據說有一道菜極為走紅——“清炒葫蘆”。有人寫文章說,這“葫”是指大貪官原市委書記胡建學,而“蘆”則是指原市委常委秘書長盧某。
牙齒急,舌頭忙。這種認真的“無不”式的集體“義憤填膺”不是顯得有些老套有點滑稽有種底氣不足嗎?有沒有贊揚這葫蘆嫩那螃蟹鮮的呢?倘若有人一不小心流露出“不合時宜”的涎水,他們的思想感情豈不是就有了問題?如此一問,這里邊的問題還越弄越復雜了。吃葫蘆就是吃葫蘆,吃螃蟹就是吃螃蟹,食欲振則筷子勤,越要顯示“深刻”,越容易陷入尷尬。有人刻意追求,要吃出“政治”來,要吃出“覺悟”來,或許會有模仿者唯恐落伍。這倒無關緊要,怕的是有人以偏概全,動輒把“全國人民都××”抬出來,那就反而使人胃口大敗了。
(責編/孫建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