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旦校園里有很多流浪貓,只要出門,就會偶遇它們。偶遇的次數多了,也便習以為常。而我是喜歡貓的,看到貓會感覺欣喜,不管是現實生活中,還是在影視圖像中。看到一只慵懶的貓蜷縮在主人的身邊會讓人感覺有濃郁的生活氣息。于是經常會覺得復旦的校園像個殷實的大家庭,那些自由自在的貓會悠然地旁若無人地在校園的草地上昂首闊步,或者嬉戲,或者在它們自己高興的時候,向那些對它們表示友好的學生狎昵地獻媚,因了它們那與生俱來的天真無邪的獻媚,它們便似乎更加得寵起來。
校園里有一個貓的聚會之地,在復旦頗有名氣的相輝堂旁邊,數學所的前面,只是再說下去似乎有點辱沒那些被大家寵愛的貓,實際上是數學所前面一個垃圾桶的旁邊。但是貓們對于食物放于何處似乎沒有多少異議,經常三五只、七八只地在那兒守候,等待復旦的學哥學姐們把晚餐給它們送去。至于它們的早餐和午餐怎樣解決,我不得而知。于是這些可愛的聚集的貓似乎成為復旦的一景,大家經過那兒,喜歡情不自禁地看上幾眼,或者停留下來摸摸它們毛茸茸的身體,當然不是所有的貓都喜歡它們的異類——人類的親近。我有時從圖書館回來,或者晚上跑步,都會很留心地看看還有沒有貓兒在那兒逡巡,作為一個匆匆的過客,一來二去,二去一來也沒有跟它們混熟。倒是有兩只在北區公寓落單的貓與我有了深深淺淺的緣分。
與小白或仙女的一日一夜情緣
小白或仙女是一只還未成年的波斯小貓,只有幾個月大,一只眼睛黃色,一只眼睛藍綠色,漂亮而且乖巧,喜歡與人親近。與同學吃完晚飯在校園里散步,巧遇到它。它當時正在院子里彷徨,只要有女生對它表示友好,它就跟隨著學姐走一陣,直到對方對它不再理會。我當時對它一見鐘情,不曾多想,就把它抱到了宿舍,一路上慶幸揀到了寶貝。我稱它小白咪咪,同學說這個名字不能體現我們中文系同學的想象和創意,因此定用仙女呼之。在對小白咪咪的性別問題沒有最終落實之前,用仙女呼之,如果搞錯,是否對它不夠尊重,我對此有過疑慮。后來想想,“花兒樂隊”和F4是四個漂亮的男生,大作家沈從文在文學界初露頭角的時候還曾用過非常女性化的“休蕓蕓”筆名,既然這樣,即使波斯咪咪屬于異性,應該不會有多大的異議。何況現在的社會呈現出中性化的趨勢,也許咪咪對此名不無得意。但我依然叫它小白或者咪咪。
小白很聰明,很快就知道在我們這個大家庭中,我是它可以放肆顯露本性的親人,我的房間也是它的房間,是它可以自由游走的范圍。它決不隨意擅闖別人的領地。它安然地睡在我為它準備的大紙箱中。睡醒后的咪咪顯得精神頗佳,開始向我撒嬌,我看書,它也一定要看,還似乎有點近視,爬到我打開的書上去,用嬌嫩的身體遮蓋著書上的文字。我寫字,它一定要與移動的筆尖較勁。張開嘴巴咬住筆尖直到不再移動,它才以一副勝利者的姿態放開筆尖,瞧瞧無可奈何的我。與我熟悉了的咪咪,不再滿足于我給它準備的紙箱,它的胃口越來越大,它“貓視眈眈”地盯著我的暖暖的床和軟軟的椅墊。當我在床上午睡,咪咪在我似乎嚴厲的呵斥下,不敢與我同床共枕,它于是蜷縮在我的椅子上,帶點羨慕地看著躺在床上的我。我回過頭去,它也識趣地閉上眼睛。我要睡覺了,它就不再吵鬧。當我睜開眼睛,發現它正看著我,見我睜開眼腈看它,它開始發出喵喵的叫聲。我感覺它能明白我的心思就像我從它的眼神中能夠看出它的心中所想。當我從床上起來,咪咪自我感覺那已是它的天下,“鳩占鵲巢”,當仁不讓,對我的呵斥置若罔聞。我也只好隨它而去,把床借給咪咪。
我住在七樓,最頂層,也許小白習慣了踏踏實實的地面生活,它對于能夠登高望遠頗為興奮好奇,不斷走到陽臺邊上張望。小白的興奮讓我變得無比緊張,即使人從七樓掉下去也要粉身碎骨,何況小白。我只好關閉了陽臺的門。
當我把小白從院子里抱上來的時候,我只是想到那是一只貓,一個簡單的動物的生命,我沒有考慮它與人一樣也要吃飯,要拉撒,還會生病,長跳蚤,需要人的陪伴和與之玩耍,需要人的照顧和呵護。在我和小白之間,作為強勢的我,實際上默默中與小白簽署了一份無形的契約:它意味著一份不離不棄的責任。我卻對此一無所知。當小白在我的床上撒完尿,抓破我的絲巾,爬到我的桌上;當我看到黑黑大大的跳蚤在它雪白的絨毛間出沒;當我看書的時候不得不留出一只眼睛注意它是否會再次把我的床當作廁所,我想也許我做了一個錯誤的決定。我開始動搖。于是我最后決定還是把小白放歸樓下,讓它尋覓到比我更好的有責任心的主人。這時,同室的舍友給我講了一個故事:一個苦苦躲避強盜追蹤的人請求坐在馬車上的人能夠伸出援手,于是其中的一個人見被追的人可憐,就讓他坐上了馬車??墒?,盜賊窮追不舍,眼看追上。這時,那位一開始答應讓他上車的人心下著慌,決定讓被追者下車。他遭到了同車其他人的聲討。其中一個人說,既然你答應救他,那就應該救到底,不應該在危難來臨時,再把對方獻出去,這很不道德。
我非常慚愧,卻無能為力地給自己找借口。我感覺我的精力和熱情已經獻給了我為之努力的博士學位,擔當不起咪咪的責任。我以無能為力為借口,再次放逐了咪咪。我把咪咪抱到樓下,它的叫聲又再次透出一種無助和悲涼。我想咪咪完全懂得那意味著什么,它不再看我,歪歪斜斜地往前走幾步,不知走向何處,同時嘴里發出一聲聲凄苦的呻吟。我蹲在地上,看著咪咪小小的惶惑的身體,我想,這肯定不是它的第一次經歷,它知道自己再一次的被放逐,將從此過一種無人寵愛的流浪生活,饑一頓,飽一頓,無人會看它撒嬌,而且嬌憨地玩耍。它施展出自己的魅力,卻依然無法得到我的收留,它的眼神中流露出那樣的茫然、孤獨和無助??粗纳碛奥者^拐角,我轉過身,快步地離開。我只能在心里祈禱,讓漂亮的咪咪遇到一位它今生真正的主人,讓可愛的咪咪不要因為我一日一夜的寵愛而長成一只性情乖戾的貓,依然保有最初的溫柔與純真。
遺棄咪咪的我也遭到了同室舍友的遺棄,她有幾天故意拒絕與我同去食堂吃飯。我孤零零的一個人,如同流浪的小白,很郁悶。打電話給遠方的好友,告訴她我與小白的故事,希望用懺悔來減輕內心的一份自責。朋友學習文學理論出身,分析問題常常高屋建瓴,她說我在抱咪咪回來的時候,犯了浪漫主義的錯誤,在我放咪咪出去的時候犯了解構主義的錯誤。我想,不管是哪種主義,總之,我犯了一個嚴重的錯誤。也許,我只適合做一個現實主義者。在我發現自己竟然是一個現實主義者之后,我遇到了紳士咪咪。
與紳士咪咪的點點滴滴
紳士咪咪是一只成年的貓,經常在我們的樓下出沒。它身上的花紋灰白相間,如同小老虎一樣威風十足,不過它的性情卻非常溫和,只要有人過去撫摸它,它都會閉起眼睛,溫順地享受,或者用身子蹭你的腿。它走路時溫文爾雅,神態從容,偶爾也會活潑一下。我感覺它像一個紳士,所以叫它紳士咪咪。不知何時紳士咪咪開始成為了我們的大眾情人。它有時會在鄰近的那幢公寓樓前面的草地上曬太陽,通常對大家的親昵它都來之不拒。有一陣樓下放了一只很大的粗玻璃碗,里面經常會放有貓糧或者魚頭蝦殼。我有時也會放點面包或者吃剩的魚頭進去。不過紳士咪咪對面包不感興趣,它只喜歡魚蝦或貓糧。紳士的生活很神秘,有一段時間看不到它的蹤影,過一陣它會突然又在樓下冒出來。它似乎與其他的流浪伙伴來往不怎么密切,偶爾看到過一兩只其他的貓去吃紳士碗里的食物,紳士很大度,眼皮都不抬一下。但是那兩只貓害怕人類的走近,它們見有人來,會迅速跑進旁邊的青蔥灌木中。看到人走了,又重新探出頭來,接著吃。不過,我猜測紳士的生活并沒有我想像的那樣愜意。
一天傍晚在樓下看到它,我摸摸它,它竟然尾隨我上樓,每到一層樓道的拐角,它都會看看我,短暫的忸怩一下,等我喊它。我只好上一層對它鼓勵一句:來,咪咪,還沒到呢。于是,它一直跟隨我來到了宿舍。我拿出魚罐頭,然后給它倒了一點牛奶招待它,紳士餓壞了,它聞到腥味的迫不及待,和狼吞虎咽的吃相使我懷疑它已經很久沒有吃過飽飯。我一邊看它吃飯,一邊撫摸它。吃飽了的紳士也喜歡我的床,它想在我軟軟的床上美美的睡一覺。想起小白身上大大的跳蚤,我趕緊把紳士抱下來,放在客廳里。紳士似乎對我要求的很少,過慣了流浪生活的紳士咪咪也許已經忘記了撒嬌,或者已經失去了耍賴的能力。它對于我的床不再奢望,然后在外邊的客廳里坐著。我看了一會兒書,看看蹲坐在客廳里的紳士,紳士抬頭疑惑地看我。想知道我下一步怎么行動。我打開大門,對它說:咪咪,你走吧,我要看書了,你不能住在這兒。咪咪對于打開的門無動于衷,它一下跳到桌下的紙箱上,趴在那兒準備睡覺。我狠狠心,把它抱起來,一邊說,咪咪,你不能呆在這兒,你還是走吧!我把它放在門外的走廊上,于是我又看到那種孤獨而無助的眼神,沒有乞求,只是那樣無奈地看著我。我忽然很心酸,還是狠狠心關上了大門。過了幾分鐘,見沒有動靜,我打開門,咪咪還坐在門口,抬眼看我,身體卻絲毫不動,它知道這不是它的家,它只是偶爾到這里尋一頓晚餐的過客,面對我以及打開的大門,它就那樣靜靜地看著,等待我或許會改變主意。咪咪的直視讓我再次感覺到難言的羞愧。我再次關上了那扇對于紳士意味著安全和溫暖的門,過了幾分鐘,當我再次開門觀望,咪咪已經蹤影全無。
不會“死皮賴臉”的咪咪讓我感覺自己的冷酷與無情,除了食物,我想它已經不再奢望能夠從我這里需求什么,流浪的紳士咪咪知道自己不屬于誰,那是一種孤獨的自由,也是一種無奈的自我放逐。它淡然地接受并吞咽也許遇到過無數次的閉門羹,學會了忍受、尊重人類的意愿,除了等待招呼,它甚至連舉起爪敲門的勇氣也被漸漸磨去。而我能夠做到的只是在紳士咪咪饑餓時,給它一頓飽飯。對于我來說,打開門,意味著一個承諾,對一個純真無辜同樣脆弱的生命的承諾,我選擇了逃避。沒有了契約約束的我可以隨心所欲,與紳士咪咪之間保持著輕松而隨意的友誼。偶爾給它帶點魚頭,或者請它到我的宿舍吃一頓,但決不留它過夜。我怕自己承擔不起那種專一的感情依賴,而背負良心的道德審判。我已經從一個浪漫主義者蛻變成徹底的現實主義者。
有一天,在網上看到一則新聞,一個女生手中舉著標語牌,上面寫著,“為了貓的幸福,請給流浪貓做絕育手術”。我在想,對于一只流浪的貓來說,什么才是真正的幸福?人所認為的幸福是否就是貓心中的幸福?能夠被請進宿舍并且不怕人類的紳士也許是幸運的,但是復旦校園中那么多看到人會跑開的貓咪,被人類遺棄或者放逐,不再與人類親近之后,也許與同類的相愛是它們最大的幸福了,何況做愛是生命與生俱來的作為生命的本能,如果連這一點也被人類剝奪,那么它們將會連愛同類的能力也最終失去,又哪來的幸福?當人類把貓咪放歸自然(或者說遺棄),是否依然有權利決定貓咪自己的生育權利?如果貓改說人語,或者我們改說貓語,當它們不再沉默,如同女性主義者一樣發出自己的聲音,也許我們會聽到來自它們自己的話語:我希望人類能夠尊重我作為一只貓所具有的權利。
(責編/康少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