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

傍晚時分，從北方駛來的運煤火車搖搖晃晃地停靠在老貨站。五龍從煤堆上爬起來，拍了拍身上的煤粉和灰塵，然后彎腰從車上跳了下來。楓楊樹家鄉被一場大水淹沒，五龍就這樣來到了這陌生的城市。

多日積聚的饑餓感現在達到了極頂，他已經三天沒吃飯了。五龍走到一個岔道口站住了，昏黃的路燈下側臥著一個男人。五龍將手伸到他的鼻孔下，沒有鼻息。五龍驚叫了一聲，拔腿就跑，他一路飛奔來到江邊碼頭。一群男人圍坐在一起就著豬頭肉喝酒。為了換取一塊豬頭肉，五龍飽受阿保等碼頭兄弟會成員的侮辱。

次日早晨，五龍被江邊碼頭的嘈雜聲吵醒。他看見幾輛板車停在一艘鐵船旁，船艙里裝滿雪白的新米，新米特有的清香使他悵然若失。五龍跟著運米的板車來到瓦匠街的大鴻米店。馮老板收下了這個只供吃飯不付工錢的伙計。

大鴻米店世代相襲已經有兩百多年的歷史了。織云和綺云是瓦匠街著名的米店姐妹，一個十九歲，一個十六歲。織云作為一個女孩在瓦匠街可以說是臭名昭著，她像一朵嫵媚的野花被六爺玩弄于股掌之間已經是眾所周知的事實。六爺是這個城市的地頭蛇，棉布商、鹽商和碼頭兄弟會只是某種幌子，他做的大生意是鴉片和槍支。綺云從小就鄙視姐姐，雖然是一母所生的親姐妹，但她們更像兩只充滿敵意的貓，米店沉寂的空氣往往被姐妹倆的斗嘴所打破。馮老板對兩個女兒的畏懼多于親情，碰到這種場合他就面無表情地躲開。

五龍覺得他冥冥之中向往的也許就是這個地方：雪白的堆積如山的糧食，美貌豐腴的女人，靠近人群和金銀財寶，它體現了每一個楓楊樹男人的夢想，它已經接近五龍腦子里虛擬的天堂。

一天，馮老板讓五龍跟阿保去碼頭借米。所謂的借米其實是一次搶劫，阿保他們在黑夜的掩護下搶了兩條運米船，船老大由于絕望跳水自殺。在冬天的這個夜晚，五龍目睹了城市的罪惡，還發現了織云和阿保通奸的秘密。由于仇恨和嫉妒，他寫信向六爺告發了阿保和織云的私情。三天后傳來了阿保的死訊。在這個多事的冬天里，五龍初次發現了城市和瓦匠街生活的種種薄弱環節。就像一座冰冷堅固的高墻，它有許多漏洞，五龍想我可以像一只老鼠穿過去，吃光墻那邊的每一顆米粒。

織云的生活一如既往的放縱和快樂。但不久馮老板發現了織云懷孕的冷酷事實。綺云和馮老板帶著織云去呂公館向六爺要個說法，卻被六爺羞辱了一頓。織云索性破罐子破摔，她開始挑逗五龍，織云的窗戶現在為五龍虛掩著。馮老板發現了他們的私情，為了遮丑，決定把織云嫁給五龍，卻又懷疑五龍是沖著他的家產來的。

婚后不久，馮老板要五龍去蕪湖買米，卻暗中買通船匪殺死他。因為錢太少，船匪只打斷五龍的一根腳趾。五龍大難不死又回到米店，心里充滿了對米店一家的仇恨。

馮老板在澡堂洗澡時突然中風，變成癱子。懷孕的織云很快讓五龍感到厭倦，他的目標轉移到綺云身上。綺云懷著深深的厭惡置之不理，但五龍卻越來越放肆。馮老板憤恨交加，病情未見好轉，反而惡化了。臨終前馮老板把五龍叫到跟前，趁其不備，用手指刺瞎了五龍的左眼。

織云生了個兒子，當天夜晚，六爺就率家丁把孩子抱走了。一個月后織云懷著做姨太太的美夢去了呂公館。而綺云被迫嫁給了五龍。

1930年南方爆發了大規模的災荒，北方戰事紛繁。這時五龍已經有了兒子米生、柴生和女兒小碗。十歲的米生報復意識和父親一樣強烈。由于小碗告發了他用金子換糖吃的事情，他把妹妹活活悶死了。

瓦匠街上開始傳說呂公館鬧鬼的事，不久，呂公館發生爆炸，炸死許多人，呂家半座園子在大火中化為灰燼，織云也死了，六爺卻毫發無傷，帶著家人去了上海。人們傳說是阿保的鬼魂干的。只有五龍知道，這個鬼魂就是他自己。

六爺走了，碼頭兄弟會換了個幫主，五龍以一擔米的代價加入了兄弟會。五龍步入壯年時已成為地頭一霸。他帶著幾個心腹終日出沒于城南一帶的酒樓妓寮和各個幫會的會館中。

一天，織云的兒子抱玉來到米店，這個面目清秀西裝革履的年輕紳士酷似當年的阿保。米生的妻子雪巧被抱玉倜儻風流的氣度所迷倒，兩人暗送秋波，不料卻被柴生發現。柴生以此要挾雪巧，抱玉卻回到上海去了。

戰事越來越緊，城市的街道和江邊碼頭出現了日本兵。五龍由于終日宿娼染上了梅毒，不得不蝸居在家靜心調養。五龍覺得自己是殘缺不全的，他丟失了一只明亮的眼睛，一根無辜的腳趾，也許還將在暗病的折磨下丟失整個生命。在一陣黯然神傷之后，五龍冷靜地找出了自己的錯誤。他的心靈始終敵視著城市和城市生活，但他的肉體卻在向它們靠攏、接近，千百種誘惑難以抵擋，他并非被女人貽害，他知道自己是被一種生活一種夢想害了。

米店一家在察覺了雪巧的不軌之后以各自的形式對她施加壓力，雪巧終于不堪忍受離家出走，奔赴上海。不久傳來雪巧淪為妓女的消息。米生終日在街上追逐女人，變得有點瘋瘋傻傻。

炎熱的天氣加劇了五龍的病情，下身局部的潰爛逐步蔓延到他的腿部和肚臍以上。八月以后時局變得更加混亂，碼頭兄弟會的心腹背棄了五龍。不久就發生了兄弟會與長槍幫火并的大事，長槍幫血洗了兄弟會。

五龍托堂弟在楓楊樹老家買了三千畝地，一千畝水稻田，一千畝棉花地，還有祠堂、曬場和所有房屋。

柴生的妻子乃芳即將分娩，五龍迷信在家生孩子會有血光之災，要乃芳回娘家生孩子。乃芳在回娘家的途中被日本兵刺死。城市是一塊巨大的被裝飾過的墓地，在靜夜里五龍多次想過這個問題。它長出一只無形然而充滿腕力的黑手，將那些沿街徘徊的人拉進它冰涼的深不可測的懷抱。在靜夜里五龍依稀看見了這只黑手，他想逃避這只黑手的困擾，就來到米倉，裸身躺在米垛上睡覺。米總是給人以寧馨而清涼的感覺，米這樣安慰了他的一生。

抱玉回來了，他現在是日本人的翻譯官。五龍預感到抱玉是來報仇的。一天夜里，抱玉帶著一隊日本兵來到米店，病入膏肓的五龍像一只沉重的米袋被拖出了瓦匠街。五龍忍受了種種酷刑后又被抱玉刺瞎了右眼。早晨兩個掏糞工在糞坑里發現了他，他被送回米店時已經奄奄一息。蘇醒后五龍吩咐綺云為他包一節車皮，他要帶一車雪白的、清香的大米回家。這個愿望有悖于常理，但卻是他歸鄉計劃不可分割的重要部分，他需要這份實在的能夠抗拒天災人禍的寄托。

南方鐵路在雨霧蒙蒙的天空下向前無窮地伸展，車廂里裝滿了新打的白米，五龍靜靜地仰臥在米堆上。他最后聽見的是火車輪滾過鐵軌的哐當哐當的聲音，他最后看見了那片浩瀚的蒼茫的大水，他看見他漂浮在水波之上，漸漸遠去，就像一株稻穗，或者就像一朵棉花。

編輯/姚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