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愛如山

2005年5月6日，一大早我就醒來了，眼皮不停地跳。同宿舍的同學說看見我跪在床上足足有十分鐘，但我卻渾然不覺。上午老師在講臺上講評第二次摸底考試卷，我卻心神不寧。第三節課才上了十分鐘，班主任叫我到辦公室，說我大伯來電話，我父親病危。我哭著跑到汽車站，那時下著大雨，我沒有打傘，渾身淋了個濕透。

汽車到站時是下午一點鐘，我一下汽車，就發現村口一輛雙排座卡車前圍滿了人，哭哭鬧鬧。我趕緊跑過去，母親很鎮定地站在那兒，奶奶呼天搶地地哭，由我的三個伯伯攙著。我跌跌撞撞地奔過去，母親想要拉住我，但她的力氣太小，無濟于事。車廂里停放著父親的尸體，看到父親的遺體，我放聲痛哭起來，沖過去摟抱父親的遺體，被大伯死死拉住。

我的家在江西萍鄉的一個偏僻的小山村，跟大家說江西萍鄉，也許大家不會熟悉，但我只要說安源煤礦，大家就知道了，因為安源是紅色革命的搖籃。萍鄉有好多家國有煤礦，我的父親不在安源煤礦上班，但他也是一家國有煤礦的職工，我考入萍鄉最好的高中萍鄉中學時，父親因查出得了矽肺，回家退養。那年父親才42歲。這些事我當時都不知道，母親一直瞞著我。2005年3月，父親肺癌到了晚期，終于在5月6日離開了人世。

原來，父親生前所在的煤礦送來花圈與慰問金的同時，要將父親的遺體拉去火化。在我們鄉下，還是可以土葬的。煤礦來的人說得很清楚：如果父親的遺體不拉去火化，煤礦就不出安葬費和家屬撫恤金，加在一起有一兩萬元。

我特別氣憤的是，我一向敬重的母親，居然不顧奶奶與伯伯們的反對，堅持要把父親的遺體搬進車廂。七十多歲的奶奶攔在汽車前面哭：“我不要錢，我不能讓我的兒子成為火燒鬼，他得有個全尸。”村里人將火化的死人叫做“火燒鬼”，說“火燒鬼”不能轉世，成為孤魂野鬼。奶奶當著我的面，指著媽媽的鼻子罵：“你這個要錢不要臉的婆娘，我的庚兒對你還不好？你要這樣對他……”奶奶越罵越傷心，竟氣得暈了過去，大家手忙腳亂地把奶奶背回家。

奶奶走后，大伯二伯三伯手握鋤頭攔在車頭，對母親說：“冬花，咱們人窮志不窮，你沒錢，我們兄弟幾個難道連一個弟弟還埋不起嗎？你能這樣對待咱死去的兄弟……”

母親看看我，我用噴火的目光瞪著母親。母親擦擦眼淚，突然“咚”地一聲跪在大伯跟前，說：“他伯，我……有我的苦衷呀，求求你，就放他們走吧？他爸九泉下有知，也會原諒我的。”

母親的賢惠，全村人皆知。否則，老實忠厚的父親也不會娶她。因為，父親是大禾村為數不多的幾個國家工人之一。想當年，母親嫁一個“吃皇糧”的老公，年輕姑娘多羨慕。

大伯默不作聲，埋著頭。我注視著大伯。大伯在我家說話最有分量，如果他執意不肯將父親運走，那誰也奈何不得的。盡管我是個高中生，是個無神論者，但“入土為安”的觀念在村里幾乎成了一個定律。特別是母親為著錢而要去破這個先例時，我怎么也不能答應。我將全部希望寄托在大伯身上。然而，許久，大伯別過臉，卻朝司機揮揮手。放行。

司機趕緊將車子發動，正在這當兒，我不假思索地沖過去，叉著腰立在汽車前邊，高喊：“誰敢將爸爸拉走，我就跟誰沒完！”令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母親一個箭步撲過來，狠狠地給了我一個耳光，一邊死死把我從車前拖開，嘴里罵道：“你這個催債鬼，不在學校里呆著，跑這來做甚！”然后朝司機揮手。

車子啟動了，開動了，遠走了，彌漫開一團黃塵，拋下我撕心裂肺的哭喊聲。

人群漸漸散開了，村口，我像樹樁般立著，一動不動。母親想摸摸我挨了巴掌的臉，被我粗暴地推開。母親傷心地哭了，我卻認為她是貓哭耗子假慈悲。就在村口的那會兒，我就下定決心輟學，只要等父親一下葬，就南下去打工。

父親落葬后的第三天，即2005年5月10日，我瞞著母親，從大伯那里借了五百元錢，來到惠陽，在我初中同學的工廠里開始了我的打工生涯。

我打工的是一家輪胎廠，因為不懂技術，我能做的事情就是給輪胎“美容”，幾十斤重的死家伙要翻來覆去地搬弄，盡管我血氣方剛，但缺少必要的體能，一天工作下來，累得骨頭像散了架。這個時候，我想起在家勞作的母親。在家時，母親除了讓我好好學習，農活家務活很少讓我干。母親的話又在耳邊回響：“兒呀，家里的事你都不要管，你只要好好讀書，娘多吃點苦也沒關系，只要你長大后有出息就行啦……”人在異地他鄉，感覺自己像是水中的浮萍，一想到養育我十多年的母親，眼淚就情不自禁地流下來。

好不容易等到廠休，因我家沒有裝電話，即使有電話，我也不愿跟母親通話，倒不是我還記恨她，而是我覺得自己傷她的心太重，我怕聽到母親的聲音。我打電話到大伯家，大伯告訴我，因為母親堅持要把父親的遺體火化這一事，村里人對母親開始重新評價了，有人說母親是個狠心的女人，很多人都不愿意跟她說話，婆婆動不動就朝她發火。大伯要我原諒母親。大伯還說，自從我走后，就再也沒見過母親的笑臉。我問大伯，母親提到過我沒有，大伯說，我母親說我脾氣像我爸，犟起來三頭牛也拉不轉，再怎么生她的氣，也不應該拿自己的前程來當出氣筒，不該放棄學業。

其實，我一踏上火車就后悔了，但開弓沒有回頭箭，我不能輕易就回到母親身邊。盡管我的心里早已原諒了我可憐的母親，但我卻不能用行動表達出來。當時我真傻，留下一個一輩子的遺憾。于是，我硬著語氣對大伯說，不希罕她的關心，等我攢到足夠的錢時，我會再去參加高考的。

母親就這樣頂著多方面的壓力一天一天地捱著過日子。幾乎每次打電話給大伯，大伯都問我是否要找母親聽電話，但都被我固執地拒絕了。大伯就說我母親一切都很好，叫我不要太牽掛。母親的健康狀況一天不如一天，我卻被蒙在鼓里。

2005年10月5日，我突然發高燒，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天。迷迷糊糊中，感覺到母親的手捂著我的額頭，在輕輕地安慰著我，睜開眼睛才知道，是室友為我請來了醫生。這讓我想起13歲那年，我得了急性肺炎，半夜時，渾身燒得像一團火。父親不在家，母親背著我跑到村診所，村診所藥不齊，給我用了一點退燒的藥后，母親背著我連夜趕往鄉醫院。我們村離鄉醫院有15里路，正常的情況下，步行需要1小時，母親不知哪來的力氣，在朦朧月光下，一口氣跑了15里山路，只花45分鐘就把我背到了鄉醫院……

俗話說，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這一病就是十來天。十多天里，給了我充裕的反思的時間，母親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我，父母親惟一的兒子。再過3天就是廠休，我一定要打電話回家，祈求母親的原諒。

然而，上蒼卻沒有給我機會。

2005年10月19日，雖然到了秋天，但還是熱得出奇。這天一早，一種不祥的預感再次出現，早上起來，刷牙忘了涂牙膏，洗臉忘了帶毛巾，精神恍惚。中午，接到大伯的電話，說母親快不行了，叫我趕緊回去。

我不記得當時是怎樣的情形，只記得頭嗡嗡作響，一頭栽在地上……

一天半的時間，我從廣東回到了家，最怕看到的事情居然又發生了：母親已躺進棺材。大伯對我說，母親在給禾苗鋤草時，口吐鮮血，一頭栽進田里……待人發現后，已經不行了。原來，她早就知道自己患了胃癌，一直瞞著家里，為的是不讓我們擔心。咽氣前，她還反復強調，叫他們不要把事情真相告訴我。大伯還轉給我一本存折，是父親死后煤礦補助的安葬費與撫恤金，母親早就知道自己活在這個世上的日子不會太長，她頂著世俗的壓力，目的是要留點錢供我上大學。母親說她惟一希望的是，我能夠理解她、原諒她。

我跪倒在母親的遺體前，額頭撞地，放聲悲號：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