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城的龍華汽輪機廠是省內數得上的大廠,但是沒過幾年就衰敗了。
群眾心里明鏡似的,閉上眼也能一說一個準:“一伙人搞好一個單位不易,一個人搞砸一個單位卻不難!”
原來廠長郭有德是個既貪色又貪財的貪官,一個頭上生瘡腳底流膿的家伙。職工恨透了他,背地里叫他“郭缺德”。
郭缺德其貌不揚,國字形臉上長著一雙蛤蟆眼和一個碩大的蒜頭鼻子,實在不招人喜歡。就這副尊容,仗著手中有權口袋有錢,先后和廠內的電話員、播音員、打字員、炊事員、學校教員等“八大員”有染。1996年假借出國考察的名義,通過韓國婚介所與漢城一娼妓鬼混數日。妻子多次勸說無果,一氣之下和他辦了離婚手續。離婚后,郭缺德把惟一的兒子送往紐約讀書。
說到貪財,開始他主要靠“賣官”撈錢,后來私下得知廠子早晚要破產時,便打定了“見錢就撈,撈了就跑,跑了就了”的主意。接著便大肆盜賣國有資產,私吞職工集資款和保障金,接受省內外債務人賄賂等手段,瘋狂斂財為外逃做準備。
2001年春節剛過,一個意外打亂了他的計劃,使他不得不提前開溜。
當時廠里上下對醫藥費的報銷意見最大。郭缺德雖然在人前保證“一視同仁盡快處理”,可人后卻以關系親疏、“表示”多少、有無私利而定,其他人則拒之門外。
工廠供應科有個叫劉祥春的女發料員,其父原是本廠老職工,人已故去三年,至今未處理醫藥費用。近期來,曾在當時借錢救急給她的同事都紛紛上門索債,弄得劉祥春白天走路不敢抬頭,晚上在家不敢拉燈。
沒轍,劉祥春找到廠長,訴說她和妹妹相依為命苦苦度日的艱難和無力還債的狼狽,求爺爺告奶奶地懇請廠長高抬貴手。
得,一個是瞪著兩眼四處尋找獵物的色狼,一個是急等還錢火燒火燎的年輕女子,結果可想而知。
郭缺德就這樣乘人之危輕松占有了劉祥春,而后者是用貞操換來了一張“同意報銷”的藥費簽字憑證。
有了第一次,便有第二次、第三次,隨后郭缺德像條癩皮狗似的對劉祥春糾纏不休。兩月后,劉祥春覺得下身疼痛難受,遂悄悄去了醫院,檢查后被告知患上了性病,她不知所措,于是氣呼呼地去找害她的人。
豈料,已經玩膩了的郭缺德見此一腳踹了她,并威脅說:“倘若你不要臉了,盡可以到外面張揚去!”
當晚,劉祥春自盡了。
做賊心虛的郭缺德壓根沒想到劉祥春如此剛烈。他害怕警方順藤摸瓜,第二天便攜款經香港逃往美國。
事發后,廠方慌了手腳,很快以“廠長郭有德去向不明,請即派員調查為要”的呈文上報。沒過幾天“廠長失蹤”和“女工之死”的新聞見于報端,被媒體炒得沸沸揚揚,以至N城無人不知。跟著,“賣淫女”的名聲也不脛而走。
飛機進入美國,郭缺德仿佛喪家犬找到了窩那樣興奮不已,他對自己說,這下算鉆到保險柜里了。
抵達紐約,喘息稍定,他便急不可待地把自己包裝起來。
郭缺德先把名字改成“郭蘭德”,一字之差,聽著都透著洋味,接著做了整容手術,蛤蟆眼不見了,蒜頭鼻也變成了挺直的鼻梁。看上去,倒也一副人五人六的模樣。
又是改名又是易容,一番折騰后,郭缺德對兒子的說法是,老爸清楚自己的長相,可今后咱爺倆都要有新的生活,交際場合總得有個好臉面不是?至于改名,不過是入鄉隨俗罷了。
郭濤呢,從小和父親就少親近,更談不上什么父子情深,在他眼里,父親頂多是個“銀行”。今天他從父親閃爍不定的目光中,也許看到對方隱藏著什么,但他還是不會改變歷來對老子的態度,只要給夠我花的,其余的事不管。
而郭缺德心中有鬼,他太想知道兒子對這些事的看法。問急了,郭濤則以旁觀者的身份甩出一句“那完全是你自己的事,當然該由你決定”的話,說完即轉身離去。
人說“狗改不了吃屎”,一點不錯。
在紐約,郭缺德很快成了咖啡館、賭場、夜總會的常客,出出進進不離女人,“性”趣不減。一次還直飛加拿大,趕著欣賞羅馬尼亞洋妞在那里的脫衣舞表演。
話說回來,同做了虧心事的大多數人一樣,別看郭缺德表面上“風光無限”,可心里總有揮之不散的陰影。
譬如,看見警察緊張,聽到警笛不安,甚至誰多瞅他一眼,心里就犯嘀咕。尤其是夜半臥室光線模糊時,幻覺時而出現一些面目不清的影子,有男有女,有追命的,有討債的,吆喝著將他置住;時而又看到自己被押上刑車,嚇得魂不附體五官失形的死人相。每到這種時候,現實的潛意識又呼喊他,快些終止這可怕的夢魘吧!
一旦他驚醒過來,又分清了夢和現實的境界,便開始罵自己:“該死,自己嚇唬自己!這里是美國,不是大陸,誰能奈何了我?”
世界太小了,郭缺德得意得太早了。一年后劉祥春的妹妹劉瑞秋也來到了紐約,正所謂冤家路窄!
劉瑞秋是個不幸的孩子。
姐姐九歲她剛三歲時,母親便撒手西去撇下了她們;快讀完初中了,父親的猝死如天塌地陷,一時沒了活路。姐妹倆哭得死去活來,幾天吃不下飯去。姐姐自殺那年她念高三,從此她不但失去了最后一位親人,也永遠記住了這一刻骨銘心的仇恨。
多虧大姨出手相助,她才上完了高中,并以高分考取了紐約大學的實用化工專業。之前,她和省內一家私人化工集團協議,學成返國后進入該集團效力,集團則為其提供全部大學費用及來回機票。
和許多中國留學生一樣,劉瑞秋到美國后還必須打工支付其他花銷。
一天,郭濤途經此處,碰巧在劉瑞秋打工的地方洗車。
他一眼瞅見給他洗車的是位黑頭發黑眼睛的姑娘,便下車搭上了話茬兒。一聽是來自中國的留學生而且居然又是同鄉時,他更是喜出望外激動不已。
不過,得知郭濤是N城人的瞬間,劉瑞秋馬上改口說自己是同省的B城人。這并非她未卜先知,而是不想聽到N城人可能加在姐姐身上的污言穢語,也傷害了她的自尊。
郭濤一眼就喜歡上了這位中國同胞,尤其是那對美麗的大眼睛總閃動著青春和智慧。
往后他縮短了洗車的周期,增加了與劉瑞秋接觸的機會。一來二往兩個情竇初開的年輕人,很快便熾熱地親昵起來。
有天他們逛超市遇上了郭缺德,父子間僅打了一個招呼而已。過后老子問起那個女人時,郭濤先一本正經地提醒:“你剛來美國就說過,我們今后彼此之間不得過問對方的私生活,爸,你不會這么快就忘了吧?”
老子點點頭無言以對。
而后,兒子還是滿足了父親的好奇心,因為他也需要別人分享他的喜悅。
“如果我是查爾斯王子,她便是未來的戴安娜!”
郭缺德不再問什么,只是眨巴著眼睛看著兒子。
隨后的一個假日,秋高氣爽,郭濤他們駕車去了唐人街,在那里吃過中餐,下午則去了紐約植物園。盡興后,劉瑞秋應邀來到郭濤家。因為是第一次,郭濤又是拿飲料又是削水果,且陪客人到樓上樓下的豪華房間參觀,表現得熱情備至、殷勤有加。過了一會兒,他拿出影集請女友瀏覽。
在許多主人的生活照中,僅夾著一張郭濤全家早期的合影。當瞅見照片上的大男人時,劉瑞秋猛地一愣,這不是郭缺德嗎?記得上中學時,她參加過一次全廠的什么動員大會,見過這家伙一面,怎么會是他?
是啊!N城人,又姓郭,出手大方,難道……劉瑞秋似有所悟,立馬警覺起來,得把這事弄清楚。
于是她定了定神,指著相片用不經意的口吻問:“這個人是你父親?”
郭濤伸過頭來有點不好意思地回答:“是的。”
“就是那天我們在超市碰到的?”
“對啊!”
發現對方狐疑的眼神,郭濤一下想到了什么,忙解釋道:“哦,是這樣的,他來美國后做了整容手術,還給自己起了一個洋名,說是準備開始一種新的生活。原來呢,他是N城一家大型汽輪機廠的廠長……”
他繼續介紹著。
劉瑞秋卻是一句也沒聽進去。
劉瑞秋怎么也想不到,從N城消失的仇人就在眼前!正是這個壞蛋,逼死了姐姐、害得自己舉目無親孤苦伶仃。剎那間,她感到血往上涌,一股憤怒的烈火在胸中升騰。
她怕自己失態,借口疲累離開了郭家,郭濤信以為真。
怎么辦?
回到學校的劉瑞秋苦思冥想,無奈沒人商量,最終只好選擇了單槍匹馬報仇的辦法。
憑心而論,一個只身在美國讀書的女孩,無依無靠又涉世不深,就連她自己對即將實行的計劃也心里沒底。但是她想,無論如何不能讓對方這樣沒有丁點負罪感地生活,至少讓他知道在紐約不是沒人了解他的底細。
她等待著機會,不想讓任何人懷疑。
兩個月后的圣誕節這天,別人都得到各種各樣的圣誕禮物,而郭缺德恰恰這一天收到一封匿名信。
他急急拆開信,看到“郭缺德”的稱謂時眼前一黑,猶如五雷轟頂差點昏死過去。但他仍然掙扎著往下看去:
憑我現在的能力,一次性清算你欠我的老賬并非難事,只是這樣太便宜你了。今天我警告你,不要以為改頭換面變個名字便能抹掉你貪財好色的丑惡歷史。就算你可以欺騙任何人,也休想逃過我的眼睛!我相信善惡有報,你呢?
信的結尾是一句能把郭缺德鼻子氣歪的英語祝福:
Merry Christmas Day!(圣誕快樂)
沒有刀光劍影的廝殺,沒有血淋淋的字,看罷信,郭缺德像一堆爛泥癱了下去。
被“飛來的橫禍”砸得暈頭轉向的郭缺德,半晌才緩過神來。
報警或者請私家偵探,無疑于引火燒身。不行!不言不語,就當什么也沒發生過,心又不甘!
他思來想去,權衡利弊,最后決定,等弄清了對方的真實意圖后,再想對策不遲。
隨后幾天,匿名信像個幽靈死死纏著他,弄得他早晚不得安生。
這不,吃飯如同嚼蠟,晚上噩夢不斷;聽見門鈴和手機響,眼里立刻流露出驚恐不安的神色,走在街上,感覺大家都盯著他;沒了平日的怡然自得,也無意尋歡作樂。最憋氣最難受的是這一切的一切,都不敢對第二個人說,包括兒子在內,只能自個兒吞食著自己種下的苦果。
幾天過后情緒稍安,郭缺德繼續猜想著躲在暗處的匿名者會是誰呢?
他像過電影似的,在腦海里極力搜索著這個該死的家伙。最終把疑點鎖定在一處地方和一個人身上。
“一處地方”是一家美容院,匿名者很有可能從這里拿到完全識破他的證據。此日,他借故去了趟美容院,找到當初給他主刀的醫生。后者負責任地告訴他,這里是紐約東部一所手術費昂貴又保密程度極高的專家級美容中心,醫療檔案和手術前后的照片資料等,因涉及個人隱私權的保護,除本人外其他人員均無權接觸,否則,院方將受到指責并被牽扯到官司中去。
聽罷,郭缺德心里的一塊石頭落了地。
“一個人”是他到美國做完手術后曾雇用的華人司機,總共為他開過近半年的車。郭缺德擔心自己當初亢奮過度說話有失,或者某一次酒后吐真言,被對方抓住了什么把柄也未可知。
離開美容院他直奔司機處,謝天謝地,司機還住在原來的地方。他沒有貿然闖入,而是用了十幾天時間秘密跟蹤。隨后發現此君有賭博的嗜好,且近來手運不佳輸多贏少,家中的太太大為惱火,經常與之吵鬧。
“這就對了。”郭缺德依此推理,看來司機知道自己原來一星半點的齷齪事,這陣子想必手頭拮據,自然就想到了我。
他裝著和司機偶然相遇,面對司機的噓寒問暖,郭缺德在心里罵著:“狗日的,你裝得蠻像!”
但不管怎樣,郭缺德還是長長出了口氣。他多么希望這是筆真正的敲詐,而不是其他。
他以為自己的猜想應該八九不離十,所以急切地盼著下一封寫明錢數的信,花錢消災嘛!他一天幾次去看信箱,箱內竟空空如也。
時間一天天過去,郭缺德一天天等待著。就在他嘴里不停地詛咒對方時,他終于收到了第二封信。
一摸信,特薄!料定只是一張標明錢數的紙條。郭缺德露出一絲嘲笑:“小樣兒,你能跳出如來佛的手心?”
拆開一看,郭缺德如墜深淵,頓時方寸大亂,因為信上沒提半個“錢”字!
信很短,僅有兩句話:
朗朗乾坤,人間正道。天下的惡人就算躲過了初一,也躲不過十五,何況一個被大陸通緝的逃犯!
這會兒他如夢方醒,哪里是敲詐?分明是來者不善啊!
郭缺德是從大陸逃出去的官員,成為通緝犯這是意料中的事,他沒有多少驚怕,倒是這三字出自一個不為錢財的匿名者嘴里,成了他的一塊最大的心病。
一個人絞盡腦汁又忙乎了幾天,始終不知道對手是誰,他要做什么?這種日子能好過得了嗎?
往后的郭缺德,臉瘦了,眼神無光了,腿腳也重了,整個人蔫了下來。他不再出門,每天照例坐在窗前,羨慕地看著街上的行人無憂無慮地享受著陽光,想著身邊的兒子和女友依舊卿卿我我形影不離,他心里一陣酸楚,似乎滿世界惟獨他才這么不人不鬼地龜縮在窩里。
他不時顫巍巍地拿出信看,像是拿著一枚定時炸彈。
他不是沒往劉瑞秋身上想過,因為信畢竟是在郭濤結識她之后出現的。但當他旁敲側擊問起時,兒子的一句硬茬子話把他生生噎了回去:“你再這么婆婆媽媽的,我就搬出去住!”
深感喪失父親尊嚴的郭缺德,不得不閉上嘴巴,把話憋在肚子里。
過后他安慰自己,不問也罷,從信的口氣,字跡和內容來看,不會是眼前這個毛丫頭所為。
其實,他哪里知道,為了偽裝自己,這個毛丫頭付出了多少心血!
有天下午郭濤經過父親的房間門口,發現父親盯住天花板發愣,他叫了一聲,父親居然沒有聽見。他遂走到他身邊,父親像是從夢中醒來,直勾勾地望著他。郭濤問他哪兒不舒服是否要去醫院?他只機械地搖搖頭。
忙于談情說愛的郭濤,根本不關心家中發生了什么,只是當女友偶然問起父親時,他才答道:“近來精神郁悶,似有心事,管他呢!”
一個禮拜后,第三封匿名信又到了郭缺德手里。信中這樣寫道:
天作孽猶可說,人作孽不可恕。近聞大陸警方已和美國有關當局協商將你引渡回國的事宜;N城你的部下也向政府強烈要求判你死罪并沒收你的一切非法所得!
短短幾句話,字字如針芒直朝郭缺德軟肋刺來,這哪里是信?分明是一張地獄的錄取通知單。他無奈自嘆:該來的還是來了!
早已筋疲力盡的郭缺德此刻腦子一片空白,眼前恍恍惚惚。想逃,腳下無路,想躲,找不到門,結果越想越害怕。
越是害怕,越是急火攻心。一時間脈跳過速,呼吸短促,鼓脹的臉憋得烏青。跟著嘴巴歪斜,眼珠子凸出,全身猛烈抽搐,似有蜷縮之勢。
別看他平日貪財貪色不要命,可一旦原形露出,節骨眼上比誰都惜命。不信你看,人都奄奄一息了,嘴里還有氣無力地說:“我不想死,不想死啊!”
但是,晚了。在一陣垂死掙扎中,不知哪口氣沒緩上來,郭缺德便一命嗚呼了!最終,沒能逃脫“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種下罪孽早上路”的下場。
根據郭濤提供的地址,經與中國警方聯系,紐約警局確認“郭蘭德”就是大陸通緝的犯罪嫌疑人郭有德。
在搜查死者房間時,警察發現了匿名信并很快找到了劉瑞秋,最后認定該信不屬于“恐嚇犯罪證據”,當事人劉瑞秋也不予以追究。
世界上有些事難以預料,誰聽過十幾句話就能嚇死一個大活人?甚至劉瑞秋自己也驚訝不已。
事后她坦言,第三封信寄出后,倘若對方還那么扛著,我真的是沒招了!
責任編輯 六 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