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國：脆弱的憲政

泰國現代史上第一次完成任期的總理他信，被14年來第一次軍事政變所推翻

□ 本刊記者 黃山發自北京 本刊特派記者李昕 發自美國首都華盛頓

9月19日夜，曼谷目睹了自1992年泰國恢復民主憲政體制以來的首次軍事政變。

反對總理他信西那瓦（Thaksin Shinawatra）的示威自今年1月起即未曾停息，憲政危機持續至今。

特別是7月20日他信一次性提拔上百名陸軍軍官，使得反對派以軍事政變對他信政權實施最終解決之舉，放諸1932年君主立憲政體建立以來即長期軍人干政的泰國現實政治中，政變雖在意料之外，卻并不突兀。

政變由泰國陸軍總司令頌提汶耶拉卡林（Sondhi Boonyaratkalin）領導。時值他信正在紐約出席聯合國大會，政變軍隊兵不血刃即控制了首都曼谷的局勢。他信在軍隊包圍政府大樓后，曾經過衛星信號向電臺宣布國內進入緊急狀態，并要求頌提將權力移交給副總理奇猜萬那薩提，但信號十分鐘后便被切斷。

局勢發展至今，他信及其一手創建的泰愛泰黨（Thai Rak Thai）對國內形勢仍無強有力的反制手段。

政變者第一時間宣布成立國家管理改革委員會，同時廢除1997年通過的憲法，實行軍事戒嚴，解散憲法法院、泰國議會以及他信的看守內閣。備受各界關注的新憲法草案，也從最初承諾的一年期限而驟然加速在10月1日前經專家審議后提交國王普密蓬批準。

此外，軍方的立場，也從政變后允諾的“兩周后還權給臨時性的文官政府”有所后退。頌提在9月26日表示，憲法草案將會涉及軍方在未來政府中的咨詢作用；換言之，在日后由文職人員組成的政府中，軍方依然擁有話語權。

“史無前例的權力”

作為泰國首屈一指的富豪，他信在1994年以“正義力量黨”黨員的身份開始政治生涯。

隨著正義力量黨在泰國政黨日漸式微，他信于1998年同其他政治盟友組建了泰愛泰黨，主張平民主義的政綱，承諾普遍性的醫療衛生服務，主張對農業實行優惠政策等。2001年，泰愛泰黨與盟友泰國黨和新希望黨聯手獲得大選勝利，他信從此執政。

當選之后，他信在廣大農村地區大力推行諸如村莊發展基金、低利率農業貸款、扶植農村中小企業發展和進行基礎設施建設。這些措施不僅大大降低泰國農村的貧困水平，還扭轉了泰國自1997年亞洲金融危機以來的經濟頹勢。

據世界銀行統計，泰國的貧困率從2000年的21.3％下降到2004年的11.3％；同期，東北部的農民收入則上升了40％。此外，他信政府倡導的私有化、同重要國家締結雙邊自由貿易協定、大力投資基礎設施等措施，在保證泰國經濟競爭力方面發揮了重要作用。

他信不僅成為泰國現代史上第一位完成任期的民選總理，而且在2005年的大選中，泰愛泰黨以絕對優勢獲得單獨執政的地位，進一步鞏固了他信的權力基礎。不僅如此，由于在下層民眾特別是泰國北部農村地區有堅強的支持者票倉，幾乎沒有人認為他信會在任何一場大選中落敗。

然而，他信力量在泰國的崛起不單給泰國普通民眾帶來經濟上的福祉，更形成對既有政治生態的挑戰。

泰國1992年后進入相對穩定的民主憲政時代，但他信之前的歷屆民選政府都是數黨聯合政府，從沒有一黨完成一屆完整任期。他信在2005年大選中獲絕對多數席位后，迅速拋棄2001年首次上臺后的政治盟友泰國黨和新希望黨，成立只有泰愛泰黨的單一政府。日本廣島和平研究所副教授加納森（N. Ganesan）稱，他信享有“泰國現代史上史無前例的權力”。

他信公開表示，只有加強政治權力才能促進經濟發展。他經常引用新加坡經濟成功的經驗，認為缺少政治上的反對派是其成功經驗，也是泰國應該遵循的道路。2002年8月，他信將堂兄柴雅希（Chaiyasit Shinawatra）從陸軍發展司令部副司令提升為陸軍副總司令，這一擢升一直為外界所詬病。此外，他信還被指責干涉上議院選擇總審計長的決定。

“倒他信”潮洶洶而來

他信及其所代表力量的崛起，對泰國既有權力結構的挑戰尚無法達到“傷筋動骨”的程度；但不可忽視的是，借助民意力量、打破傳統權力格局在亞洲并不少見。

最近的例子出現在2005年的日本。當時，首相小泉為了沖破所在自民黨內對郵政改革的阻力，不惜提前舉行大選，通過自下而上的力量，達到掃除保守勢力、推進改革的目的。

換言之，政變方感受到他信勢力帶來的挑戰，絕非傳統民選政府政權更迭可比。他信試圖以顛覆傳統精英領導，轉而走下層路線的方法，以推行包括國有油氣和電力公司私有化的政策，以及包括修憲在內的政治改革。他信的專權至少在兩個場合受到國王普密蓬的訓斥。其中之一，是國王要求他信在處理南部穆斯林省份叛亂時采取較為謹慎的措施；另外一個，則是國王在去年12月公開警告他信“不要對外界批評采取抗拒的態度”。

泰國實行君主立憲制，國王通常不干預政治；但泰國歷史上長期政教合一，國王地位近乎神圣，享有巨大的道德權威。另外，根據1997年的憲法，國王擁有在危機時解除總理職務，同時任命替代人選的權力。

軍方政變的最主要理由，是指責他信及其家人親信涉嫌貪污腐化。這也正是引發泰國今年連續出現憲政危機的導火索。

他信的家族企業西那瓦集團是泰國最大的移動電信運營商，該公司今年1月以19億美元價格，向新加坡國有投資公司淡馬錫（控股）投資公司出售50％股權。反對派指責他信將對國家具有戰略意義的資產出售給有外國政府背景的投資者，并精心設計交易結構以規避稅收，指其“為家族利益而出賣國家利益”。

面對來勢洶洶的“倒他信”潮流，他信為了再次獲得民眾授權，在2月24日決定解散議會，提前在4月2日舉行大選。此時，距去年2月率泰愛泰黨在500席的下議院席卷377席、獲得泰國憲政史上首次單獨組閣權力，才僅僅一年。

因為無望獲勝，以民主黨、泰國黨、大眾黨三黨組成的反對派抵制了此次大選，試圖以此使大選失去合法性。因此，盡管泰愛泰黨在下議院里獲得462席，但包括首都曼谷和南部省份的十個選區因為反對黨的抵制，選民紛紛投棄權票。泰愛泰黨候選人沒能獲得至少20％的有效選票，造成這些選區議會議員席位空缺。根據泰國法律，500個席位中的400席必須通過選區選出，其余100席通過比例代表制選出。此外，所有國會議席必須全部選出，國會才可以運作，政府也才得以組成。

危機導致國王普密蓬親自介入。5月，泰國憲法法院宣布4月選舉無效。壓力之下。他信被迫于4月間宣布，將在今年10月重新進行大選，他將不再謀求出任總理職務。在過渡期，他信僅擔任看守內閣總理，實際權力移交給副總理奇猜。

此后的民調顯示，他信及泰愛泰黨在原訂10月大選中獲勝的幾率依然極高，他信自己也逐漸從不謀求再度出任總理的立場后退。在反對黨幾乎無望通過正常憲政程序阻止他信再次上臺的背景下，為避免他信再次獲權于民，軍方選擇了在其出訪時以政變的方式來奪權。

東盟的棘手問題

鑒于其在國內還獲有相當廣泛的支持，一旦重開競選，他信仍可能獲勝，“很難想像軍方會準許他信回國。”美國北伊利諾伊大學教授、泰國研究專家丹尼溫格（Danny Unger）對《財經》記者說。

政變發生之后，泰國在外交政策上的走向、特別是泰美關系會受到何種挑戰，正受到審視。值得注意的是，就在政變發生前一天，9月18日，他信在美國紐約對外關系委員會發表講演，反復強調“主權在民”以及經濟發展、財富創造在推進民主發展中的重要作用。這可以說是他信在求助美國知識界和輿論界對其國內政策的支持，希望獲得國際輿論特別是美國輿論的支持。

泰國是美國在亞太地區六個盟國之一。“冷戰”的結束，并沒有使泰美軍事同盟關系降溫；隨著“911事件”后美國發動反恐戰爭，泰美安全合作進一步升溫。美國在2003年10月給予泰國“重要非北約盟國”待遇，意味著泰國可以獲得更多的美國外援和軍事支持，其中包括對大宗武器購買的信貸保證。

在經貿領域，美國是泰國最大的出口目的地，也是泰國第三大進口國。截至今年1月，泰、美已就自由貿易協定進行了六輪談判。正如美國前貿易代表佐利克在2003年所宣示，美國將雙邊自由貿易協定的談判與對方對美國外交政策和國家安全目標支持相掛鉤。

在此背景下，美國對泰國軍事政變的態度極受關注。美國國務院在政變后表示，“希望泰國人民能根據民主和法治的原則解決彼此政見上的不同”。這種強調原則、又無實質內容的聲明，指示出泰美關系并不會因為軍事政變而發生根本性逆轉。

在東盟內部，隨著成員國之一的緬甸民主進程裹足不前，東盟已試圖拋棄以往奉為圭臬的不干涉成員國內部事務原則，寄望在東盟憲章內納入驅逐成員國的規定，以此來要求緬甸軍政府兌現民主路線圖的承諾。而泰國政變為東盟十國帶來了又一個軍政府，如何應對，則成為棘手問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