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個憲政體制下,媒體與法院應是相互獨立而又相互促進的關系,法院應致力于維護新聞自由的價值。如果缺少這種美德,法院就很難作出明智的選擇
最高法院最近在京召開全國法院新聞工作會議,就法院新聞發布和媒體報道等問題作出若干規定,其中包括了諸多限制性的規定。根據憲法和人民法院組織法,最高法院有監督下級法院工作的權力。最高法院召開此次會議,對法院新聞發布工作作出部署,乃是其工作監督的職務行為,本無可厚非。但仔細檢視此次發布的司法限令,卻發現令人憂慮之處。
首先,在“不得發布”的五類信息中,如果說,限制前四種信息尚有一定的合理性,第五類信息,即“院領導指示不得發布的其他信息”,則是給依法本應公開的信息額外加上了一道“指示”程序。考慮到目前法院體制對院領導們缺乏有效約束,法院的人事和財政均受制于各級黨政領導,最高法院設定的這道“指示”程序,有可能蛻變為攻克司法公正和公開的“特洛伊木馬”,為院領導過濾對自己或本院不利的信息提供了制度支持。
其次,限令要求,涉及國家安全、民族宗教、重大突發和敏感事件及涉外和涉港澳臺的案件,法院新聞發布機關要及時與有關部門溝通,并經本院領導審定后,嚴格按照口徑進行發布。作出這一規定的理由,無非是因為這些案件較為重要,事關社會、民族乃至國家安全等重大利益。而其既然涉及重大的公共利益,除非法律有特別規定,公眾就有權全面了解案件事實。法院不能在法律之外,限制甚至剝奪公眾全面、客觀了解案件事實的知情權。
第三,最高法院的上述兩項限令,從信息輸出端限制媒體依法獲取相關案件信息的權利;又要求媒體報道案件時,所依據的事實、證據和引用的法律必須準確。這就會限制媒體在司法報道方面的選擇自由。假如法院不想看到相關的案件報道,它就可以控制案件事實和證據信息的輸出;而媒體因忌憚限令所謂的事實、證據必須準確的要求,只能報道法院希望報道的案件,對其他案件只好保持沉默。
第四,此次司法限令大量采用了“消極影響”、“不適當新聞源”、“不妥當”、“工作被動”等用語,意義相當模糊。美國最高法院前大法官法蘭克福特曾指出,限制言論自由的立法,通常都具有模糊不清、涵蓋過寬的特點。這就給事后懲罰提供了機會。尤其重要的是,由于這些限令是由最高法院所制定,解釋、適用這些限令的權力亦在法院,當事人一旦違反,就沒有其他救濟途徑。因此,至少從理論上說,此類限令較之于立法機關和行政機關所制定的限令,更具威懾力。
為避免事后懲罰,法院新聞機構在確定發布何種信息時,就會基于自己的職業利益,加強自我審查。為審慎起見,還會在敏感信息發布前,征求院領導的指示。媒體亦要仔細權衡報道是否會觸犯這些模糊限令,而不得不自我設限。
由此可見,最高法院的司法限令,在信息輸出及媒體控制方面,均精心設限,其目的無非是想把媒體對案件的報道限制在法院可掌控的范圍內。此點確實體現了最高法院“準確發布信息,主動引導輿論”、“打好新聞宣傳的主動仗”(肖揚語)的基本立場。
此次司法限令的最根本的問題也在這里。最高法院作為國家最高的司法機關,本應了解司法權的主戰場,并非新聞宣傳領域,而是法庭;司法權威的基礎,是公正公開地審判。
司法公開的主要制度功能,在于保障當事人的合法權益,促進司法公正,同時為公眾提供參與司法審判的機會,讓他們了解司法的程序、理念和相關法律規則,培育支持司法獨立和尊重司法權威的法律社群,并通過自由而公開的討論,對司法作出自主判斷。通過媒體超越法庭的限制,向盡可能廣泛的公眾提供案件信息和公共評論,無疑可以更好地發揮司法公開的制度功能。
不過,媒體要發揮上述功能,就必須讓公眾相信,媒體所提供的是其基于專業操守和職業特長所采寫的客觀、真實、全面的信息。媒體沒有忠實報道法院經過事前審查、精心提煉出的信息的一般義務,而必須基于公共利益的考量,自主地采集、甄別案件信息,甚至出于公共利益而不顧法院限令搜集和披露法院不肯披露的信息。新聞界的勇氣,也是他們獲得公眾信賴的重要因素。
由此不難看出,由于司法權威的確定只能建立在公眾自主判斷的基礎上;公眾自主判斷的形成,在相當程度上取決于公眾對于媒體的信賴。中國最高法院這種主動戰略,在限制新聞自由的同時,也損害了新聞的公信力,可能會從根本上否定其意在通過主動掌控信息樹立司法權威的戰略目的。法院與媒體的關系,不是誰主動誰被動的關系,而是具有不同性質的兩種社會分工。媒體可以強化審判公開的制度功能,促進公正審判、培育法律社群和樹立司法權威;法院作為司法機關,反過來也應為新聞自由提供有力的保護。
正因如此,在那些深刻認識到新聞自由的價值的國家,法院總是盡其最大的努力保護新聞自由。英國在“二戰”后備受尊崇的法官丹寧勛爵說,盡管法官“毫無遮掩地置于批評的風暴中”,但這些批評者是在行使自己無可置疑的權利;即使他們的批評有錯,法院也必須最大限度地確認他的權利。他反對媒體審判,但又堅持認為,所謂不得對正在審理的案件加以評論的規定,僅適用于“訴訟還未了結而正由法律積極審理時”,而且還必須是在“出現不利于案件審訊或不利于案件解決的實在的真實的危險”之際。因為在公平審判的過程中,除了當事人的利益,還必須考慮有關公共利益以及就此發表意見的新聞自由的權利。在有些案件中,公共利益超越了當事人的利益,就應允許公眾發表其公正的意見;不得就正在審理的案件發表評論的規范目的,是要保護法庭積極而正當地行使其審判權。在案件被擱置或未被積極審理,或法庭只是走過場掩人耳目的審理,或出現司法腐敗時,人們就有權作出評論。
最高法院此次出臺的這些限令,不僅在正當性上經不起推敲,在當前的司法體制和實踐中,顯然也不算明智之舉。說到明智,亞里士多德說,明智就是善于考慮對全部生活的有益之事。如果缺乏德性,靈魂的眼睛就不能生成明智這種品質,因此明智與美德是無法分離的。
在我看來,當下中國的法院應該具備一種美德,就是要認識到媒體與法院是在一個憲政體制下相互獨立、又可能相互促進的關系,法院應致力于維護新聞自由的價值。如果缺少這種美德,法院就很難作出明智的選擇。■
作者為中國政法大學副教授、本刊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