央行行長周小川接受《財經》專訪,暢談中國金融改革
□ 本刊記者 王爍張繼偉王豐/文
9月中旬,一年一度的國際貨幣基金組織-世界銀行聯合年會在新加坡召開,中國人民銀行行長周小川此次成為最耀眼的媒體“明星”之一。
無論是年會外圍研討會上的主旨發言、會議間隙的茶歇、周小川與美國財政部長保爾森的私人晚宴,還是中國代表團應各國記者“強烈要求”而為周小川專門舉辦的一場記者招待會,都成為世界媒體尤其是中美兩國媒體關注的焦點。
來自各大財經新聞通訊社的記者們自嘲:他們已經成了不折不扣的“狗仔隊”。為了從這位中國央行行長口中得到只言片語,他們動輒在閉門會議的會場門口一站三四個小時,或是在周小川下榻的酒店門口苦候到深夜。與參會的保爾森、美聯儲主席伯南克等不同的是,周小川身邊沒有令人望而卻步的保鏢,而且他和藹可親,在條件允許的情況下對記者基本是有問必答。
人們最關注的問題,仍舊是人民幣匯率。在年會前的幾個星期,貨幣市場對“人民幣匯率浮動區間可能增加”的期待日益強烈;美國新任財政部長亨利·保爾森即將于新加坡年會后對中國首次訪問,也令市和媒體強烈關注中國政府可能借此機會出臺的任何政策微調或是口徑變化。
在9月16日上午的一場論壇上,周小川受到了“客氣的圍攻”:同臺演講的數位專家學者在肯定中國經濟發展和金融改革成果的同時,一致表示中國應該加快金融改革尤其是匯率制度改革的速度。
其中,一向以“口無遮攔”著稱的美國克林頓政府財政部長、前哈佛大學校長勞倫斯·薩默斯的言辭尤為犀利。他說,在“過晚或過早放棄固定匯率制度”兩者之間,前者為相關國家帶來的負面影響要大得多;如果起初抵制改革,而最終在巨大壓力之下被迫改革,“那肯定是太晚了”。
薩默斯還說,人們對于日本在上世紀80年代末至90年代初匯率改革的經驗教訓,存在著兩種解讀:其一是,在市場已有強烈預期的情況下,對貨幣進行大幅升值,會造成通貨緊縮,真實利率極低,為相關國家帶來嚴重問題,因此并不可取;另一種解讀則是,在一個生產力高度發達的經濟中,如果逆市場力量而行,強行操縱匯率,反而會造成資產價格膨脹和不可持續的信貸擴張。
“我個人的看法是,第二種解讀更加準確,對當前的中國政策有相當大的意義。”他說。
也正借此論壇機會,周小川回應了各方的質疑,并闡述了中國金融改革的走向和政策考慮。他在演講中表示,“中國的政策是清楚的:我們正在逐漸移向更加靈活的匯率機制”;在具體的改革步驟上,中國選擇的則是漸進式改革。
“我的理解是,在從‘盯緊美元’的匯率制度向所謂‘有管理的浮動制度’轉化的最初階段,‘貨幣籃子’的問題可能更加重要;但在隨后的階段,貨幣市場的供求關系則會起更加重要的作用。”
誠然,人民幣匯率所系之大,絕不僅是匯率本身,更與中國金融和經濟改革的全局正相關。正是在此次新加坡年會上,發展中國家和“新興市場國家”對全球經濟的影響力得到前所未有的關注;中國也作為“新興市場國家”的代表之一,引起多方矚目。
周小川于今年相繼成為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可持續長期融資委員會成員、世界銀行增長與發展委員會成員、國際清算銀行董事,正清楚地反映了中國在世界金融體系中正在增強的影響力。
國際會議期間,畢竟時間有限。《財經》記者在赴新采訪歸來后,針對國內外關心的涉及中國金融市場全局的一系列重大問題,再請周小川發表見解。
9月21日,周小川在北京再與保爾森及隨訪的美國總統經濟顧問委員會主席格倫·哈巴德會晤。次日下午,在北京市復興門外大街央行總部大樓九層的辦公室里,周小川接受了本刊專訪。
以下為采訪摘要。
建設有效的金融市場
“金融市場的國際合作空間會比以前大家想象的要大”
《財經》:中國近年來啟動了規模宏大的各項金融改革,在世行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新加坡年會上引起很大的關注。您認為,下一步金融市場改革和發展的重點何在?
周小川:有效的金融市場可以優化資源配置,為經濟穩定發展發揮重要作用。從這個角度看,要加強建設有效的金融市場。
對金融市場的劃分可以有多個角度。從市場內容看,金融市場大的分類包括資本市場和貨幣市場;從工具角度看,可以劃分為股票、債券、票據、外匯、黃金、衍生工具等市場。
有效的金融市場,必須要有一定的深度和寬度。沒有深度,定價就難以準確;沒有寬度,市場提供的金融產品過少,則不能滿足經濟發展需要。比如說,如果各類經濟主體對外匯有套期保值的需要,外匯市場就要提供更多可供選擇的交易品種。
有效的金融市場,要求市場參與主體的健康化。這就涉及到金融機構微觀機制改革和金融機構自身在內部風險控制、交易制度、道德操守等方面的改革和完善。例如,當前我國銀行間市場的交易量很大,具有一定的金融深度,但參與機構還需要衡量交易對手風險和交割清算等操作性風險,切實加強內部控制,防御信息不對稱帶來的后果。這些都要求市場參與主體更加健康化。
《財經》:如何看金融市場是否有效?
周小川:有效的金融市場,體現為對資源有效配置,為經濟健康發展提供服務的效率。當前,金融市場為國民經濟實體服務的意識和能力還不夠,有效配置資源的能力還不強,有時還強調市場參與者為局部目標服務。
另外,市場的效率體現為市場參與者能為客戶設計出更多、更符合需求的產品并加以交易。現在我們金融市場中的工具仍較少,對此企業有抱怨。由于市場比較淺,價格有時會比較離譜。金融市場的創新能力還比較弱,產品設計能力還不夠強。
隨著經濟全球化和可兌換進程,我國金融市場面臨來自國際金融市場的競爭壓力。如果自己拿不出更好更多的產品,企業可能跑到境外市場去交易。
之所以現階段還難以完全做到根據客戶需求設計、創新金融產品,原因之一是市場發育還不成熟,市場深度和寬度都不夠。另一個原因是市場主體。如果金融機構問題還比較多,內控還不行,資本還不夠充足,微觀機構沒調整好,一創新也許就要出亂子。所以,在過去那種情況下,事實上是不鼓勵金融創新的,引進、消化、吸收也很慎重。目前,情況正在發生積極的變化,但距離通過創新來滿足經濟和客戶需求的目標仍很遠。
也不是一說創新就撒開手,而是要在市場主體、市場制度、市場建設到一定程度的基礎上逐步推進。
《財經》:建設有效的金融市場,國際合作在多大程度上能發揮作用?
周小川:金融市場的國際合作,與經濟全球化密切相關。假如一個經濟體比較獨立封閉,對外交往比較少,貨幣也不可兌換,那么,也許可以做到按照自己的節奏和意愿來獨立設計本國金融市場發展。但問題在于,中國不是這種情況。當前經濟全球化發展速度很快,中國外向型經濟比例很高。進出口與GDP的比例接近70%,每年外商來華直接投資(FDI)五六百億美元,中國的資本輸出量也在快速增長。
金融市場應該與工業部門一樣,不同國家之間可能取長補短,可以在這些方面有國際合作。我們已經看到金融市場正在發生國際整合。隨著金融電子化程度的日益加深,電子化交易產品的日益增多,金融市場的地理位置變得可以分割,金融市場之間的地理界線日益淡化。在上述變化中,金融市場的國際合作空間會比以前大家想象的要大。
1993年,十四屆三中全會就提出“逐步使人民幣成為可兌換貨幣”,后來遭遇亞洲金融風波沖擊,暫時不提可兌換;到十六屆五中全會,再次明確提出要“逐步實現人民幣資本項目可兌換”。這是個漸進的過程。
對這個過程,國外同行的看法比我們自己可能還更積極些。這次在新加坡召開世界銀行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年會,一些人關心這個問題,一些國家央行行長開始提問是否可在儲備資產中放一部分人民幣。
【記者詮釋】
——此處所談“金融市場的廣度和深度”,正是金融創新的基礎。
金融市場的深度,涉及的是金融市場結構問題。金融深度不夠,往往體現在金融市場的壟斷或寡頭性質上,這就會造成價格扭曲;而金融市場的寬度,體現在金融市場所能提供的金融工具數量和種類上,這就與金融機構對市場的反應程度高度相關。由此,宏觀面的改革開放,必然受制于微觀市場制度背景及其發展狀況。
金融業進一步對外開放
“我們要考慮開放金融等服務業有哪些長遠影響,要和中國的發展戰略綜合在一起考慮,最后就看平衡點在什么地方”
《財經》:WTO五年過渡期今年年底就結束了,外資進入中國金融市場的方式可能是多樣的。從國際經驗看,哪種模式最有利于金融業的發展?
周小川:如果說到模式,從國際經驗看,各種方式都有。也可以考慮區別對待。關鍵是要看風險控制狀況。
如果說到開放,中國政府很明確:我們在國際經濟格局中有一份責任,呼吁盡快恢復多哈回合談判,反對貿易保護主義抬頭。中國政府著力促進全球貿易和投資自由便利化,全面提高對外開放水平。
《財經》:此次美國財長亨利·保爾森訪華,仍然強調中國應進一步開放金融服務業,他主張這對中國來說也是一件好事。
周小川:大國之間經濟互補,才能實現各自的比較優勢。只有這樣,對外貿易和經濟合作才可能向前發展,否則就可能出現比較厲害的沖突。中國勞動力成本較低,技術人才儲備也不錯,基礎設施改善很快,信息產業發展也不錯,中國自然想發揮這些比較優勢。同時,中國也希望自己在金融等服務方面的水平有明顯提升。
美國經濟的比較優勢一是高科技,但美國對高科技出口有很多限制。另外一個是金融等服務業,保爾森來自華爾街,當然更了解金融服務業是美國的強項。在關貿總協定的烏拉圭回合談判中,美國著力在服務貿易(GATS)和知識產權保護(TRIPS)方面推動協議的達成,正是美國為實現其比較優勢所做的努力。
國際貿易是一種互利交換,不僅要發揮自己的強項,也讓別人去發揮強項,這樣就會較平衡,也能維持下去。同時,我們也要考慮開放金融等服務業有哪些長遠影響,要和中國的發展戰略綜合在一起考慮,最后就看平衡點在什么地方。
【記者詮釋】
——很顯然,金融全球化進程是國際合作增強的過程,也是國與國之間基于比較優勢的博弈過程,最后的平衡點應該是一種互利互惠的博弈均衡。
從博弈均衡角度出發,則中國金融服務業的開放進程將取決于兩個因素:一是自身引進先進的金融服務制度和技術的需要;二是金融服務開放所換取的其他經濟體對中國優勢產業的全面開放。正如美國財長保爾森所說,市場開放對雙方都利大于弊;但是,單方面開放則必然出現對方全面獲利的情形。因此,在博弈過程中,必然出現雙方都要求對方更多地開放市場而自己采取更為審慎的步驟的局面。然而,當我們理解了博弈均衡的實質后,對國家間的貿易爭端就可以采取平常心加以對待。
宏觀政策判斷必須要對拐點特別敏感
“貨幣政策的關鍵在于基礎貨幣,而近年來基礎貨幣的壓力主要來自國際收支”
《財經》:利率市場化改革的下一步思路是什么?
周小川:利率市場化過去是金融改革的重要內容。不過到今天,利率改革的步子已經邁得很大,主體部分已市場化。銀行間市場已沒有任何利率管制。如果說利率市場化還有差距,無非是指對貸款利率還有下限,存款利率還有上限。但這必須與金融機構改革的實際進程參照來看。一些金融機構還沒有實現財務硬約束,資本充足率還沒有達標,還不是以利潤最大化為目標。
現在之所以保留對存貸款利率上下限的管理,正是為了防止出現財務軟約束下不計成本的競爭,防止一些機構高息攬存。從企業角度看,真正聲譽好、評級高的公司,可以通過其他方式,如公司債、短期融資券等籌資,其利率是市場化的。
利率市場化的推進是由改革現階段的配套性決定的。利率市場化不能在周圍部隊沒有跟上的情況下孤軍突進。從改革的配套性看,利率市場化已經走得很快、很靠前了。
《財經》:目前信貸市場和貨幣市場利率走勢相反,如何理解這一信號?
周小川:銀行間市場利率沒有任何管制,相當程度上反映了社會短期資金的供求關系。目前利率走勢基本上反映出短期流動性偏大,原因可能是中央銀行對沖力度偏低,也可能是貿易順差偏大導致貨幣投放速度偏快。
銀行信貸則不然。銀行貸款利率的定價,既要充分考慮宏觀經濟諸如產能過剩等問題所帶來的風險,又要考慮客戶風險。從我所接觸到的情況來看,比較理性的商業銀行,大都覺得當前貸款產品定價總體上可能還是偏低,但是調高貸款定價也有困難,商業銀行之間競爭激烈,而且競爭者行列中還有財務軟約束現象。
在這種情況下,存貸款利率、銀行間市場利率走勢所代表的東西不完全一樣。這里面沒有必然規律。這種情況在其他經濟體也出現過,比如亞洲金融風波期間,資金流入使香港市場短期利率突然猛漲,但中長期利率卻沒反應。
《財經》:中國的貨幣政策是否正面臨著越來越多的國際因素影響?
周小川:應該說是這樣。自我擔任中央銀行行長以來,一直就認為貨幣政策的關鍵在于基礎貨幣,而近年來基礎貨幣的壓力主要來自國際收支。貨幣政策和國際收支平衡關聯這么大,因此受國際經濟形勢影響比較大也是必然的。我們在2003年分析當年一季度經濟形勢后,開始加大對沖操作。當時也有人不理解,因為在亞洲金融風波后,中國經濟增長一度不振,出現了通縮,很多企業開始清理整頓資產負債表,有一些信托機構關閉破產。
大約在2002年夏天左右,宏觀經濟拐點(turning point)出現,即中國經濟開始走出通縮而呈現新的特征。貨幣政策判斷必須要對拐點特別敏感。決策者不僅要看主要指標的變化,同時要看一階導數、二階導數,才可能對拐點看得比較清楚。
【記者詮釋】
——金融機構的預算約束硬化,是定價體制真正發生變革的必要前提。對于預算軟約束的金融機構,價格的信號和杠桿作用是不復存在的。
因此,當務之急是硬化預算約束,而當前的利率市場化應該已經顯得步子邁得比較充分了。
——貨幣政策受開放條件下的國際因素影響程度日益加深,其主要因素是經濟運行的波動和拐點受國際沖擊的影響越來越大。比如亞洲金融危機、最近的國際初級產品價格波動,都會影響甚至塑造中國的宏觀經濟和貨幣金融波動。這必然影響到中央銀行的貨幣政策操作。
另一方面,中國的經濟規模非常大,政策調整空間雖然被壓縮,但依然具有調整的空間。這意味著,由于貨幣政策(以及財政政策)作為宏觀調控工具,實際上屬于需求管理的內容,內需與外需之間存在調整和互動關系,這就為政策調節準備了足夠的空間。與其他小型開放經濟體不同,中國作為大型新興市場,內需與外需可以互為“蓄水池”,因而政策調整余地較大。
匯率政策與資本項目開放
“中國金融機構介入國際金融業兼并收購是完全有可能的”
《財經》:人民幣匯率近來達到匯改以后的最高點。怎么看匯改自去年以來的進展?如何向更有靈活性的匯率制度演化?
周小川:中國關于匯率改革的政策方向是明確的:逐步擴大靈活性。在具體進程把握上,我們遵循主動性、可控性、漸進性三原則。我們正逐漸讓市場供求關系發揮更大作用,“一籃子貨幣”參考作用的權重慢慢在減弱,市場因素慢慢在增強。這是一個過程。
《財經》:現在QDII發展的情況如何?在多大程度上能夠緩解外匯儲備增長過快的壓力?
周小川:我們不把QDII當作解決外匯儲備增長過快的靈丹妙藥。
QDII實際上是投資活動市場化、多元化,是擴大對外開放過程中的一步,是個開頭。這就像再早一些已開始鼓勵企業“走出去”,在企業“走出去”直接投資的兌換方面提供便利等政策一樣。
應該說,在人民幣有升值預期時,啟動這件事比較穩妥。投資者需要權衡利弊,作出選擇。如果對人民幣有貶值預期,或經濟形勢不穩定,或在通貨膨脹情況下,啟動的難度和風險就會大一些。另外,做任何事都有一個練兵的過程。
《財經》:有沒有可能中國的金融機構積極介入國際金融業兼并收購?
周小川:這完全是有可能的。雖然各國在不同程度上存在一些保護主義干預等人為障礙,但收購兼并機會,外國企業有,中國企業也有。最終要看具體參與兼并收購的金融機構的實力。
首先,金融機構資本狀況如何?
其次,有沒有健全的公司治理機制。誰代表所有者做出兼并收購決定?收購兼并市場很復雜。談判時如何授權?條件怎么定?決心如何下?
此外,要看決策機制是否能夠抓住機會?這里指的不是決策正確與否,而是指這一決策機制要能夠抓得住機會,包括臨時融資的機會。你不能說這事可以探討,然后一研究就是兩個月,那樣機會早就消失了。
《財經》:印度近來宣布了在資本項目下開放的路線圖,這對中國的資本項目進一步開放是不是帶來了壓力?
周小川:資本項目開放涉及到從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轉變,在這方面,中國和轉軌國家的情況更為接近。
中國的資本項目開放應該有兩個前提。第一,與匯率改革一樣,要以金融機構健康化為前提條件。在管理水平不高、微觀機制改革不到位的情況下,我們不能過早推進。近年來,在黨中央、國務院領導下,金融機構改革有長足進展。資本項目開放議題也應該提前研究了。我個人的看法是穩一點比較好,冒一點容易出問題。應該說,亞洲金融風波給中國開放資本項目帶來了比較大的陰影,由此大家對資本項目開放問題比較慎重。
第二,應當建立健全對產權的有效法律保護,防止因產權保護不足而出現大規模資本外逃。有些國家曾有過這種教訓。
此外,資本項目開放還應當考慮其他一些事項,如良好的宏觀經濟政策以保持貨幣穩定、適當的金融產品定價機制、對于對沖基金造成的挑戰與沖擊有充分準備等。
從另一個角度看,在開放程度日益加大的環境下,資本管制的難度和成本越來越高,且容易妨礙對外經濟活動的效率。客觀上,經濟活動對可兌換的需求會加大。
《財經》:目前央行對于流入國內的游資水平有沒有估計?
周小川:不能把當前的投機力量估計過高。數據歷來有魚龍混雜的地方,確實也有說不清的領域,但我們對投機性資金流入大體上是有數的,也是有分析的。對于所謂“熱錢”,應當形成一個大致定義,然后在此基礎上進行分析和討論。現在可能是不同人使用的數據口徑和質量都不一樣,有不少是倒推估算的,判斷不見得準確。
目前本外幣利差對我們是有利的。除日元外,主要貨幣利率都較高。在這種情況下,投機者在計算其短期盈虧時,利差顯然是考慮的重要因素之一。
對于資本流動,我們需要依靠國際收支平衡表來觀測和分析。對于異常的資本流動,我們首先要有監測,在監測的基礎上做到有管理。
【記者詮釋】
——政府干預市場的程度持續降低本身是一項改革,且同時構成其他宏觀改革得以進行的政策保證。在論及匯率生成機制時,周小川認為,政府的價格干預會逐步減弱:在匯率改革的最初階段,“貨幣籃子”的問題可能更加重要;但在隨后的階段,貨幣市場的供求關系則會起更加重要的作用。這意味著參考“一籃子貨幣”的權重設置體現了政府干預,可以部分抵消市場供求關系的影響。可以預見的是,市場因素在匯率決定中的作用將逐步增強,政府干預會持續下降。
——正因為基于國際博弈的思路,國際投機力量對中國開放進程的影響是可控的。由于開放是雙邊或多邊博弈,更多的問題來自國與國之間的安排,投機勢力對一國開放進程的影響有限。正因為考慮到了投機資本流動,中國的貨幣政策有利于引導資本流動。這顯示,中國貨幣當局對投機性資本流動完全處于有準備、有預案的狀態。
——在金融機構走出去的政策安排上,金融機構法人治理的制約是不可回避的問題,說明中資金融機構能否成功走向國際金融市場,同樣受制于微觀體制改革進程。這反映了周小川對中資金融機構走出去的價值判斷不在于形式,而在于成功與否;而成功地走出去的前提是金融機構改革。
關于國有銀行改革
“金融機構改革的‘快過程’,力度是很大的;但公司治理、信貸文化、內控機制的建立和完善是‘慢過程’,你不能指望一天就有什么大變化,但也在逐步進展”
《財經》:你剛才反復強調金融市場的創新與開放,很大程度上取決于金融機構微觀機制改革。現在隨著主要國有銀行重組上市接近成功完成,你如何評估過去幾年間金融微觀機制改造的得失?
周小川:在黨中央、國務院的正確領導和大力推動下,近年來,大型銀行改革有了長足進展。從2003年底決定向中國銀行和建設銀行兩家銀行注資,到現在交通銀行、中國建設銀行、中國銀行已上市,工商銀行正積極準備上市,取得的成效是明顯的。
金融機構改革,既包含“快過程”,也包含“慢過程”。打個比方,上班搭錯公共汽車,第二天就能改過來,這是“快過程”;但要學習一門外語,提高外語水平,肯定是“慢過程”,不用三五年是不行的。
看金融機構改革的“快過程”,力度是很大的:大型銀行財務重組、公司化改制、股份化、發行上市,這些做得比較快,取得了效果。但公司治理、信貸文化、內控機制的建立和完善,是“慢過程”,你不能指望一天就有什么大變化,但也在逐步進展。
亞洲金融風波對很多經濟體帶來了很大沖擊,對我們來說也是一個很好的警鐘。要是沒有這個危機,恐怕也難以下這么大決心,金融機構內部壓力和動力也不會這么大。它對中國的沖擊力度,差不多是恰到好處。要是沖擊太大,國民經濟和老百姓會比較痛苦;要是沖擊太小則沒有壓力,我們難以認識到自己的問題。事后來看,亞洲金融風波對中國近年來的金融改革帶來了很大的推動力,對金融機構、金融市場、宏觀政策都帶來了很大的刺激。
從我們從事具體工作的人來看,還是有比較強的緊迫感,希望金融機構改革能更快一點。我們的心情總是擔心改革進度不夠快,一旦國際市場有風吹草動,對我們造成巨大沖擊,后悔當初改得不夠快。
從國內經濟角度看,需要在改革、穩定、發展之間保持平衡;從對外經濟關系看,需要在開放和防范風險及危機之間保持平衡。
《財經》:促進國有銀行深化改革,是不是關鍵還在于開放引入競爭?
周小川:對。競爭會帶來更大的改革動力,這比開幾個會壓力大得多。競爭就包括開放,競爭的作用應當擺在第一位。在這方面,媒體是可以發揮作用的。再有,新建的公司治理結構也可以發揮作用。雖然在股東給予壓力時,銀行管理層開始會感覺不適應,但這是一個好的漸變過程。
【記者詮釋】
——金融改革的決心,往往因某些沖擊和國際經驗教訓而下。周小川特別提到了亞洲金融風暴對金融改革決心的影響,顯示國際教訓對中國經濟決策者決心的影響是深刻的,前車之覆必然成為后車之鑒。盡管危機爆發的時點具有某種偶然性,但危機的動因是必然的。這是中國下決心推動實質性金融機構改革的外部推動力。
面對金融業綜合經營
“既可以有分業監管下的綜合經營,也可以有綜合監管下的分業經營或混業經營。關鍵是要早下功夫,培養適應綜合業務的監管人才”
《財經》:中國金融機構綜合經營的趨勢已經很明顯。各大金融機構,無論是銀行還是保險公司,都有許多動作。這對目前分業經營的格局構成了什么挑戰?
周小川:分業經營的模式開始于美國大蕭條。美國在1929年大蕭條后,通過了“格拉斯-斯蒂格爾法案”,搞金融分業經營。幾十年后,一些學者對大蕭條反復研究,認為這一法案誤讀了歷史。美國用1999年的銀行改革方案解除了限制。從實際進展看,這不是強迫金融機構都混業經營,而是由其自主選擇。許多金融機構在長期分業經營之后已形成了各自特長,不一定愿意選擇混業經營,或者混業后又出現拆分。
當前在金融業綜合經營試點時,具體到某個金融機構是愿意分業還是混業,還要金融機構自己研究和選擇。其實無論機構大小,在市場都是見縫插針,各有生存發展之道,沒有必要行政性限制。金融機構綜合經營的趨勢難以阻擋。
另外,必須看到金融機構實踐與監管水平提高是互相促進的。不可能說,先等監管水平提高到足以應對所有挑戰后再放開。因為如果沒有實踐,可能監管人才和經驗也難以到位。掌握互相促進的過程需要藝術。要避免盲目性,避免一哄而起。要掌握時機,總體上要知道前進的方向。哪怕花一定成本,付出幾個案子的代價,也得朝那個方向走。
對于監管模式,我認為經營和監管是兩回事,既可以有分業監管下的綜合經營,也可以有綜合監管下的分業經營或混業經營。關鍵是要早下功夫,培養適應綜合業務的監管人才。不能假設監管部門能夠很快適應新形勢。從世界各國看,凡是改為推行綜合監管的國家,都花了很多年時間培養人才和整合內部機構。在這個過程中,不見得有最佳選擇。
重要的是看清今后的方向。要點不在于機構設置的分合,而在于人才、技能和理念。
【記者詮釋】
——當前,隨著中國加入WTO過渡期的結束,金融業綜合經營成為某種必然趨勢。而周小川認為, 90年代金融業綜合經營所導致的問題是嚴重的,但根本原因不在于綜合經營本身,而在于當時的微觀金融體制改革還遠遠沒有到位。重點還是使金融機構成為內控良好、法人治理健全的機構,形成自主的風險控制和化解機制,而不在于限制經營范圍。針對一放就亂、一收就死的周期性問題,他所給出的是在微觀層面上進行改革的判斷。■
(本文刊于10月2日出版的2006年第20期《財經》雜志,原文副題為:央行行長周小川接受《財經》專訪,暢談:一、如何在國際化的環境中建設有效的金融市場;二、金融業進一步對外開放的平衡點;三、利率、匯率政策與資本項目可兌換進程;四、國有銀行改革的“快過程”與“慢過程”;五、金融混業經營潮流及監管挑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