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圖以土地調控抑制地方投資沖動,但并未觸及中國土地制度的根本缺陷,也沒有撼動扭曲的政績評價機制,其成敗得失仍在未定之天
9月5日晚間,“中國政府網”全文公布了國務院《關于加強土地調控有關問題的通知》。這份標為“國發〔2006〕31號”的文件(下稱“31號文”),由于涉及農地轉用審批權下放、工業用地招拍掛出讓、土地出讓金預算管理、耕地保護“省長負責制”等諸多政策變化,一時間引發熱切關注。
分析人士指出,這是2004年“國發28號文”后,中國政府為實施新的宏觀調控而出臺的“最嚴厲的土地政策文件”;其對宏觀經濟和地方政府的影響非同小可,甚至可能超過“國發28號文”,成為新一輪土地政策參與宏觀調控的綱領性文件。
但是,由于該文件并未觸及中國土地制度的根本缺陷,也沒有撼動扭曲的政績評價機制,“新土地調控”之成敗得失。似仍在未定之天。
著眼于“迅疾有效”
據記者了解,這一“31號文”系由國土資源部起草,其草稿在8月12日至14日于昆明召開的全國土地調控工作座談會討論后,便基本成型。后經修改于8月31日定稿——從正式定稿到全文公開只有五天時間,堪稱“創紀錄”,亦可見決策者借“收緊地根”調控宏觀經濟的決心。
中國政府“土地調控”始于2004年,但成績并不理想。據國土資源部數據,2005年對16個城市的衛星遙感監測顯示,違法用地宗數占新增建設用地宗數近60%;若論面積,則占近50%,個別地方甚至高達90%。今年前五個月,全國土地違法案件高達25153起,涉及土地面積18.36萬畝,同比上升近20%。這些態勢表明,“土地閘門”并未能守住。
故此,“31號文”開宗明義——當前“土地調控中出現了一些新動向、新問題,建設用地總量增長過快,低成本工業用地過度擴張,違法違規用地、濫占耕地現象屢禁不止,嚴把土地‘閘門’任務仍然十分艱巨”。
基于上述教訓,此次“31號文”可謂“重典治亂”之重演,從調整利益機制、強化行政問責、完善法律法規諸方面全面出擊。
“由于目前固定資產投資增長過快,地方以租代征等違法占地嚴重,中央決定,著眼于‘迅即有效’,強化土地宏觀調控職能,給宏觀經濟點剎車。”國土資源部政策法規司司長甘藏春說。
縱觀全文,有三大政策變化值得特別關注:一是工業用地出讓必須實行“招拍掛”;二是土地出讓金全額納入地方預算管理;三是規劃內農地轉用審批權由國務院下放到省級政府。
據《財經》記者了解,“31號文”的四個配套文件正在制訂之中,并有望在2007年1月1日前頒布施行。其中,包括提高新增建設用地有償使用費,增至原標準的兩倍;提高城市土地使用稅,增至原來的3倍;財政部會同國土資源部制定《土地出讓金收支管理辦法》,修訂《耕地占用稅暫行條例》;監察部、國土資源部制定《土地違法責任追究辦法》等。
工業用地“招拍掛”難點所在
根據“31號文”的規定,“工業用地必須采用招標拍賣掛牌方式出讓,其出讓價格不得低于公布的最低價標準”。這是最引人注目的政策變化之一。
目前,中國商業用地實行“招拍掛”出讓,而工業用地大多仍是“協議出讓”。由于協議出讓“操作空間”甚大,基層政府競相壓價“招商引資”,甚至零地價招商。今后工業用地實行“招拍掛”后,協議出讓將逐漸淡出,土地出讓的市場化程度將有所提高。
目前我國建設用地出讓的總量中,工業用地的比例占30%左右,商業用地的比例大約占20%以上。可以料定,隨著工業用地“招拍掛”,其地價將有大幅度提高。據國土資源部政策法規司司長甘藏春預測,新政策全面實施后,工業地價可能在現有基礎上提高三分之一甚至50%。
毫無疑問,工業用地“招拍掛”,會提高工業用地出讓的透明性和公開性,有效抑制地方政府對于經濟的低水平擴張。但專家擔心另一個可能的結果,即工業用地其實大多從耕地征用而來,如果工業用地今后全部實行“招拍掛”,地方政府把工業用地壟斷在手,實際上就排除了農用地所有者——農民參與土地出讓談判的權力。由此,農民的土地財產權利可能更加得不到保障。
有專家指出,工業用地確實應該市場化出讓,但是不能由地方政府或國土部門壟斷后搞“招拍掛”。否則不僅會增加企業用地成本,更會進一步強化土地管理部門的行政權力,像城市房地產市場一樣滋生腐敗。
國土資源部是這項政策的制定者。據國土資源部土地利用司官員介紹,目前商業用地“招拍掛”已有成熟經驗,推廣到工業用地上“應該沒有問題”。這次“31號文”規定,工業用地出讓不得低于國家統一公布的“最低價標準”,并規定“最低價標準”不得低于“土地取得成本、土地前期開發成本和按規定收取的相關費用之和”。
但是,真正的難題在于如何核定“工業用地最低價”。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農村經濟研究部研究員劉守英對記者分析:“工業用地最低價三要素中,最難以計算的是前期開發成本。比如,‘前期開發’究竟是指‘三通一平’還是‘七通一平’?是政府性公司去做,還是委托市場去做?不同的做法則成本大不相同。最低價難以準確核定,‘招拍掛’又如何操作?”
事實上,有些工業用地也很難實行“招拍掛”。據國土資源部一位官員說,對于國務院確定的一些大型工業項目,像天津引資的“空中客車”項目用地,就無法實行“招拍掛”。
據記者了解,“31號文”最初只是規定“原則上”實行“招拍掛”,但在出臺前夕被“必須”二字代替——而究竟如何實行,并沒有具體的操作措施。
其實,廣東、江蘇等省近年來的實踐證明,農民集體與工業企業“平等談判”,農村集體建設用地以出租、出讓或轉讓等方式直接供應給企業,既降低了企業的用地成本,也保證了農民長期分享土地增值收益,政府又可獲得稅收及土地費,可謂“一舉數得”。
“既然政府壟斷工業用地出讓問題多多,倒不如讓農民集體建設用地在符合規劃和用途管制的前提下,直接進入市場。”劉守英對《財經》記者說。
“省長負責制”能否奏效
“31號文”的另一個核心內容是,為了“權責一致”,調整城市建設用地審批方式,在土地利用總體規劃確定的城市建設用地范圍內,“由國務院分批次審批的農用地轉用和土地征收,調整為每年由省級人民政府匯總后一次申報”。
據專家介紹,這實際上是把“城市建設用地的農用地轉用審批權”由國務院下放到省級政府,同時,強化了省級政府對全省農用地轉用和耕地保護的監管責任。土地專家指出,此項改革減少了建設用地指標控制的僵化性,地方政府用地的靈活性更大,具有積極意義。
中國的農用地轉用審批目前分為兩種,一種是“批次項目”用地的審批,一種是“單選址項目”用地的審批。批次建設項目占用的農地,一般在城市規劃范圍內,由各縣市政府上報,由省級政府和國務院審批;而單選址項目用地,大多涉及占用基本農田,需要修改土地利用規劃,必須上報國務院審批。
過去,對于規劃內建設用地,省政府只有特定面積的審批權限;如果超出該權限,則必須由省政府報國務院批準。省級政府實際上淪為“用地中介”——向中央“批發”用地指標,再向各市縣“零售”。由于審批的層級過多,從上報到批準的時間過長,基層政府有意無意未批先占,甚至先占后批,造成違法責任難以分清——中央說地方違規占地,地方則埋怨中央審批效率太低。
此次改革后,隨著批次建設用地的審批權下放到省級政府,這一矛盾有望得到解決。今后,省內城市建設規劃內用地,涉及農用地轉用的,無論面積大小,市縣政府只需上報到省政府審批,不必由省級政府逐批次呈送國務院;國土資源部今后則側重于監控各省年度建設用地的規模和總量。
調整審批方式后,省級政府的用地審批權有所擴大,但他們的責任也相應增大。2004年的“28號文”要求“省級政府對耕地保護負總責”,“31號文”更進一步要求建立耕地保護和土地利用的“省長負責制”。
根據“31號文”,今后,各省省長“應對本行政區域內耕地保有量和基本農田保護面積、土地利用總體規劃和年度計劃執行情況負總責”,“實際用地超過計劃的,扣減下一年度相應的計劃指標”。
由于強化了耕地保護的省長負責制,考核的內容也以實際發生的新增建設用地為準,更是給省級政府套上了“緊箍咒”:一旦本省實際用地規模超過年度用地計劃,省級政府及其領導人就要被“問責”。在現行政績評價機制下,此招可謂“落到實處”。
不過,一些土地專家對記者指出,強化行政問責制固然重要,但并不能從根本上阻斷地方政府的“賣地機制”;換言之,“省長負責制”能在多大程度上奏效,尚有疑問。
土地出讓金如何納入地方預算
對于近來坊間熱議的土地出讓金的管理和使用,“31號文”中明確規定:“國有土地使用權出讓總價款全額納入地方預算,繳入地方國庫,實行‘收支兩條線’管理。”
土地出讓金,所稱“地價”,亦即“國有土地使用權出讓總價款”。1994年實行“分稅制”以來,土地出讓金一直作為地方政府的一項收入,沒有納入政府預算管理,其管理和使用異常混亂。據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課題組的調查,土地出讓金收入約占地方政府預算外收入的60%以上,屬于地方投資擴張的主要驅動力。
此次“31號文”要求把土地出讓金全額納入地方預算,這無疑有利于強化監管;但由于土地出讓金收支長期“體外循環”,目前要一舉納入地方預算,不能不說面臨操作的困難。
比如,土地出讓金全額納入地方預算,究竟是指哪一級政府的預算?又如,土地出讓金的收入如何計算?土地出讓金的支出應該包括哪些部分?各界都還不清楚。
據國土資源部政策法規司副司長王守智透露,《土地出讓金收支管理辦法》具體由財政部綜合司主導起草,目前已經有了一個初稿,但他不愿透露具體的內容。同時,主責此事的財政部相關官員也諱莫如深,由此可見其“敏感”程度。
據記者了解,財政部今年年初曾計劃在國庫中設立“國有土地有償使用收入專賬”,按照國有土地出讓金收入的一定比例,建立“國有土地收益基金”,并規定不得作為政府當期收入安排使用,意在留給后任政府一些發展建設資金。國土資源部則傾向于建立“國有土地出讓收益專項管理制度”,把土地出讓金的收支納入政府特別預算管理,在中央、省、市縣分別建立“國有土地出讓收益基金”。
據記者了解,國土資源部方案欲從土地出讓金純收益中劃出一定比例,集中到中央和省級政府。對此財政部并不認同,理由是,1994年分稅制體制就已經明確土地出讓金歸地方政府,目前再向上級集中資金,并不符合法律程序。
這也正是公共財政專家普遍關注的問題。有學者向記者表示了擔心:此番土地出讓金全額納入地方預算后,總的盤子較過去清楚了,會不會更有利于中央和省級政府從中提取一部分?如果中央和省級政府要從中切出一塊“蛋糕”,應經過哪些法律程序?一旦中央和省有權支配土地出讓金,勢必對地方政府造成巨大的影響。
諸多學者向記者指出,以土地參與宏觀調控,顯然是中國特殊國情下的權宜之計。土地作為最重要的生產要素,如果價格不能主要由市場形成,如果不能實現“同地同權同價”,中國向市場經濟的轉軌便難言成功。
而要實現土地“同權同價”,土地產權制度的改革無論如何不可回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