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真正品嘗過菠蘿之前,不可能正確了解菠蘿的味道
晚清有個讀書人叫黃協塤,仕途無望,還是因為別的什么(沒見過此人傳記),在上海灘投身新聞,好像還幫洋人搞過翻譯,后來成了《申報》最早的主筆。此人身后留下一部筆記《淞南夢影錄》,從中可以看出,他在十里洋場上見了不少世面;除了洋槍隊裝備的西式軍械(當時美國雇傭兵華爾,和李秀成麾下的太平軍激戰正酣),還有原始的電話、自來水、消防隊,以及各種日常用的舶來品。這些事情詳述起來一定有趣,希望我們的史家當中,多出幾個布羅代爾式的人物。
翻閱《淞南夢影錄》,給我一個印象,就是作者對吃相當在意。也許中國記者蹭吃蹭喝的習氣,就濫觴于那個時代。住在上海這么一個高消費城市,這方面的誘惑想必不少。各色飲食當中,最為作者津津樂道的,居然是蘋果:“而尤以舊金山之蘋果,為獨出冠時。每一枚需五六十文,松如嚼雪,清勝餐花。每一登盤,覺龍眼荔枝,俱應退避三舍?!碧K東坡泉下有知,一定覺得黃先生的口味比較反傳統。
蘋果原產西亞,后傳入歐洲;再后來,蘋果又被亡命海外的歐洲人移植到北美殖民地;等轉過地球,傳到上海,已是19世紀后期的事了。至于北京紫禁城里的老佛爺,是否早就開過“洋素”,得請教過專家才能知道。沒過幾十年,蘋果這種對土壤、氣候具有很強適應力的物種,已經在中國落地生根,還培育出不少本地化的新品種,即使對窮人,也算不得什么稀罕物了。
大約20年前,我們對日本貨有一種拜物教式的感情,尤其是電器;不但日本品牌,就連原產地也迷信日本,據說這樣品質才有保障。于是,“原裝”成了當時的流行詞匯。推而廣之,這個詞后來又被用到人身上——茲事體大,關乎名節。又是沒過多久,我們開始為新一輪全球化運動打工,本地化生產極大降低了大眾享用東洋品牌的代價,于是對“原裝”不“原裝”的,也就不再那么計較,何況還有產銷帶來的利潤分享。我們的歷史翻到了新的一頁。這是物質的歷史,也是心理的歷史。
啟蒙時代,英國的思想家約翰·洛克有個說法,很有《實踐論》的味道:你在真正品嘗過菠蘿之前,不可能正確了解菠蘿的味道。他在不止一篇文章中重申過這個意見。他進而闡發道,一個人除非航行到西印度群島,也就是出產菠蘿的地方,親口嘗試它的味道,否則只能通過??蛡兊拿枋?,結合一些關于味覺的已有概念,作一番想象,就像在黑暗中想象一個物體的顏色。
終其一生,洛克從沒有過菠蘿味道的第一手感性經驗。如果討論認識問題,以蘋果為例,邏輯上也同樣成立。然而,17世紀后期的英國,蘋果的滋味實在太家常了!菠蘿則不同。當時,除非側身上流顯貴,或是航行到加勒比海,難得有誰享受這份口福。少數幸運者做過各種描述,有人說它的黃色果肉有麝香味,有人說吃起來更像草莓;還有人聯想到甜瓜,只是略帶“怡人的酸味”。
有幸目睹過菠蘿外形的人,也會對其頂禮膜拜,包括其疙里疙瘩的表皮。西班牙有個方濟各會士,甚至從果實頂部那一簇斷葉,看出了神圣的王冠的形狀。喬治時代,英國著名的威奇伍德磁窯,還燒制了模仿菠蘿形狀的餐具。這或許和當時的巴洛克審美風尚有關——如此美妙的外形不被用來裝點餐桌,簡直暴殄天物。
有人開始嘗試人工培育,以適應市場需求。這在地處北方的英國,代價尤其高昂,因為必須修筑暖房。首先,搭建溫室的玻璃就不便宜,加上巨大的供暖火爐;此外還要雇用晝夜輪班值守的園丁。可紳士們還是紛紛在自家的莊園里添置這一設施,這是上等人“自尊心”的表現。用這種方法生產一個菠蘿,成本高達80英鎊,折合成今天的人民幣,大約相當于8000元左右。
上行下效。有上進心的中產階級也琢磨著,要一親菠蘿的芳澤。于是出現了一個出租菠蘿的新興行業。市民們每到筵請重要客人,會租來一個菠蘿,供放在餐桌正中,以提升宴會的檔次。既然這種異國水果的觀賞價值受到精英階級如此肯定,那么,是否品嘗它的滋味,也就變得相對次要。不知洛克這個啟蒙主義者對此會作何感想,也許他會同情那些請客的東家——他們每次都在心中默禱,千萬不要有哪位來賓,為了獲得對熱帶美味的正確認識,真把菠蘿剖開——那一刀可就插在主人心坎上了。據野史上說,當時的菠蘿是多次租用的。結果下家們的客廳里,全是爛果子的氣味。
消費需求導致投資生產(包括進口量)的擴大。到了維多利亞時代,倫敦已經有人在地攤出售切成小片的菠蘿。攤販們吆喝:“天堂的滋味,只要一文錢!”
作者為作家、評論家,現居美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