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中國具有強烈的尋求國際定價權的愿望,但在持續增長的剛性需求面前,“聯合談判”機制難有作為
“聯合談判”起源
中國尋求國際資源定價權的愿望,從沒有像今天這么強烈。
進入9月以來,一年一度的進口銅精礦價格談判風聲日緊,處于風暴核心的“中國銅原料聯合談判組”(CSPT)卻波瀾不驚。小組成員田中元告訴《財經》記者:“目前還沒有任何消息。按照慣例,一般都要等到11月底到12月初的LME(倫敦金屬交易所)年會結束之后才會開始正式談判。今年也不例外。”
今年以來,國際銅價上漲60%,銅精礦價格也有水漲船高之勢。國際銅精礦供應掌握在三家主要巨頭手中,自中國啟動銅價談判迄今,外界普遍對談判結果感到悲觀,認為將“重蹈鐵礦石談判覆轍”。至8月中旬,全球最大的銅精礦巨頭澳大利亞必和必拓公司在上海與CSPT談判未果,關于今年銅精礦價格“大幅上漲”的消息便不脛而走。
根據必和必拓先期與日本銅企業的談判條款,供應商要求削減加工費,并取消至關重要的價格分享條款。
銅精礦價格主要由加工費和價格分享構成。加工費,即進口價以三個月內的LME銅價為基準,扣除加工精煉費;價格分享,是指如果市場銅價升至基準價格(當前的協議價格為每磅90美分,約合每噸1984美元)之上,除了加工精煉費,冶煉企業還可收到供應商給予的附加費(約為價格上漲部分的10%)。
根據英國商品研究所(CRU)北京代表處的研究,今年二季度,冶煉企業獲得的價格分享的平均值為23.7美分/磅,加工費價格則為24.4美分/磅。如果滿足必和必拓的要求,就意味著中國進口的銅精礦價格將上漲至少50%。
銅精礦談判結果如何,要等到今年12月方見分曉;屆時,中國又將迎來下一輪鐵礦石談判。
2005年的鐵礦石談判中,中國接受了三家國際鐵礦石巨頭漲價71%的要求;今年在經過長時間拉鋸戰之后,中國最終又不得不接受了19%的漲價;2007年,中國又將等到怎樣的價格?
事實上,不獨銅精礦和鐵礦石,近年來,中國在多個資源類大宗商品領域都已面臨持續漲價的局面。8月31日,商務部副部長魏建國在《經濟日報》撰文稱:“我們是大買家,但缺少國際定價話語權。因為缺乏定價話語權,資源和能源產品進口成本越來越高。”
他列舉的事實是,2005年前11個月,中國重點監測的42種主要資源、能源產品進口,由于價格上漲因素多支付300億美元;其中原油由于價格上漲因素多支付118.1億美元,鋼材多支付62.1億美元,成品油多支付24.3億美元,鐵礦砂多支付14.6億美元。
由此魏建國提出,中國要加強大宗資源性商品進出口協調機制,參照鐵礦石統一談判模式,盡快啟動原油、氧化鋁、銅精礦等商品聯合對外談判機制。這一消息 一經《華爾街日報》刊登,迅速引起了海內外的廣泛注意。
“建立這種聯合談判的協調機制是可行的。例如,鐵礦石談判由行業龍頭企業牽頭、政府推動,事實證明效果不錯,控制住了漲價幅度。”中科院管理、決策與信息系統重點實驗室汪壽陽教授說。他曾于去年7月向國務院高層提交了《大宗商品國家定價權與國家經濟安全》系列報告,后由國務院轉發給商務部、發改委和證監會,建立聯合談判機制是報告建議的一部分。
大買家≠定價權
不過,汪壽陽的建議并沒有能得到業界的廣泛認可,質疑“聯合談判”作用的大有人在。商務部國際貿易經濟合作研究院國際市場研究部主任白明認為,“進口大國就一定有定價權,有定價權就可以把價格談低,這樣的邏輯是似是而非的。”
按照商業慣例,大買家的談判能力強,可以擁有折扣,這往往讓人忽略了大國的劣勢——大國需求量大,也會削弱議價能力。
“以石油來說,目前國內三大石油企業都是按照國際規則來操作的;石油的價格形成更加國際化,形成機制更加成熟,并非單一需求方可以撼動。而且近年來,石油一直是賣方市場,即使我們是大用戶,加強統一對外談判,效果也未必那么大。”中石化經濟技術研究院副總工程師曹曉說。
即使要建立聯合對外談判機制,現在也未必是最好的時機。從事銅鋁交易的佳能可資源公司經理李偉稱,目前正是資源類商品價格猛漲的時候,現在制訂政策,政府會受到大利益集團的影響,“統購統銷必然帶來更大的談判力量,關鍵是這種利益落在哪里?是市場競爭和博弈形成的更好的安排,還是利用這個機會形成新的壟斷、新的尋租空間?”
“今天的市場與昨天是不一樣的。中國的需求增加了多少是可以計算出來的,這已經改變了供求格局,與談判組織能力無關。”商務部國際貿易經濟合作研究院的白明說。
例如在銅領域,從2003年開始,中國對銅的需求量大幅飆升,年消耗量從100萬噸增加到200萬噸乃至現在的300萬噸。國家發改委去年底的預測顯示,2006年銅需求將增長8%,至380萬噸。
中國銅需求的快速增長,改變了國際市場的供求關系。據測算,2005年全世界銅的需求量與2004年相比只增長了30多萬噸,而中國的銅需求的增長卻達到40多萬噸——這與鐵礦石的狀況驚人相似——2000年以來,在全球鋼鐵產量的總體增幅中,大約78%來自中國。
需求的驟增導致了銅價的急劇攀升,也由此導致對上游產品銅精礦需求的增長;但中國的銅精礦品位低,開采價值小,65%以上的銅精礦要依賴進口。2005年中國銅精礦進口量約為400萬噸,已是目前國際銅精礦現貨市場上購買量超過20%的最大買家。
在國內,隨著銅價走高,銅精礦進口商(冶煉商)也分得了可觀的利潤。按照定價規則,目前的銅價下,銅精礦進口商獲得的價格分享費用已接近加工費,這種巨大的利益在以往從未有過。這種利好極大地刺激了一些地方和企業快速擴大銅冶煉產能的積極性。
來自國家發改委的消息稱,全國目前有18項銅冶煉工程在建或計劃建設,其中11項正在建設中的工程產能達到115萬噸,擴大了約三分之一的產能。按照江西銅業(上海交易所代碼:600362)一位副總的說法,銅部門投資正開始快速增長,隨著產能擴張,進口量會減少,最終中國可能再次成為銅凈出口國。
另一方面,這種巨大需求成為上游供應商提價的口實。必和必拓方面稱,現階段中國的銅冶煉能力增加太多太快,遠遠超過銅礦產能的擴張速度;作為國際供應商,無法供應足夠多的銅精礦,由此引發全球漲價。
中金公司研究員丁申偉也認為,今年上半年全球銅精礦市場由過剩轉為緊缺,需求在節節上升,但供應短期內難以大幅度增長,例如占全球36%產量的智利銅礦產量僅增長3%,價格上漲是難免的。“應該說,價格形成原因中,基本面和談判能力兩方面都有關系,但基本面更重要。”
商務部研究院的白明表示,石油、鐵礦石、銅等原材料的價格上漲有類似過程,確實中國因素起了很大作用;“但也不完全是中國因素,因為這些商品的價格全世界都在漲,大家都在接受這個價格。”
只要需求剛性……
在中石化的曹曉晞看來,承受全球原材料價格上漲壓力的不僅僅是中國。“是不是我們比別的國家花的冤枉錢多了?我看到大家遵守的都是透明的國際價格,并無歧視成份,所以關鍵還是要看市場。”
全球都在接受今天的價格,也都在為這個價格痛苦,為什么惟獨中國最不甘于接受這種局面?曹曉認為,根本原因還是“中國企業對成本承受能力比較弱,對價格比較敏感”;也就是說,此為中國企業產品走的“低價路線”所致。而國外企業附加值高,這些成本便可以承受。
然而,即使對成本敏感,中國的需求仍然難以降下來。原因是中國的需求除了數量上持續增長,在投資方面也呈現極強的剛性。
商務部研究院的白明指出,同為資源類商品的進口大國,中國與美國就存在非常大的不同。例如,在國際市場同樣多進口1萬噸,如果是中國,就會引起價格大漲;如果是美國,則影響可能小得多。“這是因為市場會看你的需求是不是剛性的,有無彈性空間,有無替代商品的競爭,產業之間的收縮調整是否會快速達成。美國市場調整非常快,賣家不敢要高價;而今天中國的進口剛性程度非常高,替代性差,需求一旦出現,很難調整。”
中國當然也做過主動調整需求的各種努力,但收效甚微。“調整需求,就意味著要關停并轉,縮小產能,這在短期內很難實現。因為在銅、鋁、石油、鋼鐵領域的投資,大多是政府主導的,和地方政府的政績直接關聯。另外,對鋼鐵和鋁、銅等的投資,由于專屬性很強,一旦動工就形成沉沒成本,更不會輕易關閉。所以到最后,即使虧損也必須上馬,這樣的產業模式,是無法靈活調整來壓縮需求的。”白明說。
氧化鋁領域便是中國剛性需求的一個縮影。中金公司研究員丁申偉稱,由于國內氧化鋁擴建和新建產能不斷釋放,國內市場缺口越來越小,進口價格從今年上半年的650美元/噸跌到下半年的300美元/噸左右。去年國內氧化鋁產量是830萬噸,今年又新增加了1000萬噸以上,如此大的量,一下子改變了全球氧化鋁市場的供求關系。“目前氧化鋁完全是供過于求,價格劇烈下跌,所以我看不出是否還有聯合談判的必要。”
近年來,國家發改委一直嚴格調控電解鋁行業,作為上游原料的國內氧化鋁的需求前景非常暗淡。即使這樣,國內氧化鋁行業的投資需求仍難以在短期內降下來。
今年7月,麥格理銀行發布報告稱,中國的氧化鋁工業正在從“不足”轉變成“過剩”,2008年將成為氧化鋁的凈出口國。這樣的后果是,中國對于生產氧化鋁的原料礬土礦的進口到2008年將升至1205萬噸,這是2005年的五倍。
“在氧化鋁價格高企的時候,國際上有接近一半的企業要關門,調整非常靈活;而國內在應該調整的時候卻得不到調整,有些差的企業該倒卻遲遲不倒,其中摻雜了太多的政治因素,這都構成了中國需求的剛性。”佳能可公司的李偉說。
聯合談判“副作用”
從市場來觀察,類似銅、鐵礦石、石油這種周期性行業,供求每年變化都很大,所以一直以來,業內將其視為正常的商業波動,價格談判并不像外界所理解的劍拔弩張。“(我們)與國外供應商的談判,并沒有像外界夸大的那么對立。大家都是銅產業圈子里很多年的商業伙伴,坐下來就市場達成共識,才能達成一個各方都接受的合理價格。”CSPT小組成員田中元告訴《財經》記者。
田中元還說,外面稱中國把需求力量聯合起來與外方供應力量相對抗,這樣的說法太“狹隘”,因為“這是生意,基本上要按國際游戲規則來,企業會為自己的利益負責”。
CSPT成立于2003年11月14日,目前由九家成員自發組成,代表了中國主要銅冶煉企業。小組過去的成功,是在銅市場供求比較平衡的情況下取得的。今年不斷飚升的銅市,已經對談判提出了挑戰。中金公司研究員丁申偉稱,2006年中國進口銅精礦需求大幅減少,主要因為去年四季度進口量非常大,今年一直在消化去年的庫存。但是下一步回補庫存,將面對需求劇烈增長的沖擊。商務部外貿司進口處一位官員稱,目前的談判焦點主要是價格太高,談不下來,“今后能否談下來還不好說。”
CSPT小組的做法,以及今年鐵礦石聯合談判的經驗,被認為可以為中國在多個大宗商品市場爭取定價權提供借鑒。但是,北京大學中國經濟研究中心教授盧鋒認為,在理論上,政府協調一下總是有用的,究竟能起到多大作用卻很難說,每個企業還有自己的判斷。政府參與多深、效果如何,還需要再研究。
“基本上是要看供求。政府介入,形成買方壟斷,只是放大了這種影響。定價權是放大器,可以把供給力量放大,也可以把需求力量放大,但它必須附著在供求上。若供求格局改變,定價權才起作用——目前似乎供給的力量更大一些。”商務部國際貿易經濟合作研究院的白明說。
根據以往經驗,政府力推聯合談判機制,一般會選擇行業大企業牽頭。例如,在CSPT和鐵礦石談判中,都出現了大企業推動政府重新啟動許可證管理的案例。CSPT小組組長楊軍8月13日就表示,談判小組屬下八大銅冶煉企業,已一致請求商務部對低于八大企業底線的合同一律不發進口許可證;而中國鋼鐵工業協會在鐵礦石談判的關鍵時刻,說服政府對鐵礦石進口商的資質加以限制,將有進口資格的國內鋼廠和貿易商從2004年的523家銳減至不到100家。
“怎樣避免聯合談判機制最后發展成為一場‘尋租游戲’,淪為大企業打擊競爭對手,牟取小集團利益的手段,這是一個難題。由政府推動聯合談判機制,副作用也許遠遠大于正面。”李偉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