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里德曼為論敵凱恩斯寫過一篇相當長的思想傳記文章,雖不如斯基德爾斯基教授這一大部頭專著詳盡,值得引述之處卻頗多。其中一處,可作為這篇隨感的思想史導引。
在論及凱恩斯之前英國為人類貢獻的偉大經濟學家時,弗里德曼只列舉了五位——斯密、李嘉圖、小密爾、杰文斯、馬歇爾。大致而言,如果讓后人列舉斯密以來最偉大的15位經濟學家的話,凱恩斯肯定名列其中。另一位經濟學家奈特,被足夠多的偉大經濟學家們公認為他們的老師,可列名于這15位經濟學家當中。哈耶克也應列入這15人的名單。在凱恩斯的后輩當中,阿羅和薩繆爾遜應屬于這一行列。
馬歇爾是凱恩斯的前輩,他格外關注經濟學的倫理維度;奈特和哈耶克是凱恩斯的同輩,也格外關注經濟學的倫理維度;阿羅和薩繆爾遜,或許其程度不如森和布坎南,但他們同樣關注經濟學的倫理維度。不論如何,凱恩斯以其著名的非道德主義立場,成為“偉大經濟學家”這一小群體當中的另類。
很不幸,或多或少與凱恩斯有些關聯的是,非道德主義立場成了今天多數經濟學家的道德立場。是怎樣的個人經歷和怎樣的社會歷史情境,決定性地影響了凱恩斯的道德立場?這是一個值得探討的經濟學思想史問題。從斯基德爾斯基的這部凱恩斯傳記,我們可以找到解答這一問題的主要因素。
事實上,被斯基德爾斯基列為凱恩斯的弟弟最初反對撰寫這部傳記的第二個主要理由——傳記中詳細記載了凱恩斯的同性戀傾向,并不能獨自構成一項“非道德”因素。從斯基德爾斯基的敘述,讀者可以判斷,凱恩斯的同性戀傾向很大程度上是19世紀90年代他考入伊頓公學后,充分接受男性智力崇拜及希臘式的開放的性態度的產物。
真正具有決定意義的,是凱恩斯青年時期的導師們對他的影響。
第一,約翰內維爾凱恩斯。他是凱恩斯的父親,劍橋大學一位曾經表現出色的數學家和倫理學家,又被馬歇爾視為其最優秀的經濟學學生,以致于足以繼承杰文斯去世時留下的教授職位。不過,因志向不夠遠大,或許還因為對自身健康狀況過于悲觀,他最終放棄了學術追求,成為一位杰出的行政管理者。對凱恩斯后來的思想發展而言,內維爾給予的經濟學、數學和倫理學熏陶,以及長期持續的抑郁癥,都是至關重要的因素。
第二,亨利賽吉維克(又譯“西季威克”),摩爾之前劍橋大學最重要的倫理學家。他因內心焦慮的驅使從古典文學專業轉入倫理學專業。與馬歇爾一樣,他把內心積累著的維多利亞時代知識分子的倫理危機和因找不到解脫途徑而發生的焦慮,統統傳達給了被他那激情所吸引的學生們。
第三,阿爾弗雷德馬歇爾。他先是從數學轉入倫理學專業,自認為在那里浪費了許多時間,此后,轉入國王學院講授經濟學,成為19世紀末葉興起的“經濟學帝國”的締造者。
1859年,達爾文發表了《物種起源》,把生活在維多利亞時代的那些最敏感的知識分子,帶入到深重且毫無解脫希望的信仰危機當中。斯基德爾斯基寫道:“上帝的死亡和大眾民主的誕生差不多同時出現,把人們的注意力一起奇妙地集中到了個人行為與社會秩序的問題上。”1902年,凱恩斯走進劍橋大學國王學院時,那里的兩位最重要的導師,賽吉維克和馬歇爾,仍處于上述那場信仰危機當中。只不過,斯基德爾斯基認為,馬歇爾畢竟是數學家,他對這場危機的精神體驗遠不如原本是古典文學學者的賽吉維克來得刻骨銘心。事實上,馬歇爾認為,賽吉維克試圖以市民社會的個人倫理替代基于上帝信仰的倫理學的努力注定要失敗;唯一可行的道路,是把市民社會的個人主義道德觀納入到經濟學理論之內,于是既可滿足大眾的道德偏好,又可滿足經濟學的學術偏好。
賽吉維克重建倫理學的精神探索,不僅由他自己宣布了失敗,而且由他的后繼者,喬治愛德華摩爾,通過1903年發表的《倫理學原理》宣告了失敗。摩爾的倫理學旨在拆解以往的各種倫理學,他自己沒有提出任何替代性的倫理標準。1902年,凱恩斯聆聽了摩爾的倫理學課程。或許,這是關鍵性的使他墮入道德虛無主義的影響。而在稍早的1890年,馬歇爾發表了《經濟學原理》,立即被廣泛認為是一部里程碑式的作品,連續再版,至1898年已經有了第四版。于是,青年凱恩斯就置身在了歐洲文明走向倫理虛無主義和經濟學走向實證主義的雙重思想運動中。
今天,中國的經濟學和經濟學家正處于與上述十分相似的道德轉型期。我們邀請讀者重溫凱恩斯的人生體驗與知識過程,應該是恰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