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在背后的眼睛

1、她和他相差整整兩個年輪，兩個人都屬雞，都是很暴躁的火脾氣，一旦倔起來就誰也不讓誰，有時好幾天都不說話。她的媽媽拿他們都無可奈何。

他那時是一個中學(xué)的老師，她的媽媽還在老家照顧爺爺，她就跟著他生活。每天都是他給她梳頭發(fā)，兩個歪歪的小辮，還戴兩朵大大的紅花。她那個時候什么都依賴著他，他到哪里就跟到哪，就連上廁所，她也跟著去男廁所。多年以后，她的童年能回憶起來的就是牽著他的衣角的那個怯怯的小女孩。

剛到新的環(huán)境，小孩都欺負(fù)她，而她被惹惱了竟然連鄰居家高一頭的小胖都敢打。但畢竟身體太單薄了，總是被打得青一塊紫一塊的。他看到了那些傷疤，問她為什么和別人打架。她總是倔著頭不搭理。他說：“妞妞，你說一個聰明人和一個笨蛋吵架，錯在哪個啊?”她在心里呼哧了一下：“當(dāng)然是聰明的人了啊。”“對，聰明的孩子也是不和別人吵架打架的。”她嘴上什么都沒說，但是心里還是接受了他的觀點，以后遇到小胖想找茬的時候，她總“聰明的孩子不和笨孩子吵架。”

她7歲的時候，他做了班主任，很忙，剛開學(xué)沒有時間送她去學(xué)校報名，就讓她和年紀(jì)大的女孩子一起去學(xué)校報名。她沒覺得什么，拿起錢就走了。結(jié)果輪到她的時候，老師怎么都不相信她已經(jīng)有七歲了，“可是我就是已經(jīng)七歲了啊!”最后她差一點被氣哭了。心里對他恨恨不平的，憑什么人家的孩子上學(xué)都是父母送來的，你倒好讓我一個人來報名，結(jié)果人家不給我報!但是從那時起，在她懵懂的意識里就知道了自己去做事情的成就感。自己的事情自己做，她的心里覺得自己比那些小孩強。

2、上學(xué)后，她的媽媽已經(jīng)過來了，晚上一起輔導(dǎo)她的作業(yè)。他以前成績很好，上清華都沒有問題，因為文化大革命而錯失了上大學(xué)的權(quán)利，因此對她抱有很大的希望。很久以后她的媽媽講起這一段來，就會笑著說：“你爸爸總是氣得想打你時，我就在桌子底下踢他的腳。”她聽了哈哈大笑起來，卻不肯承認(rèn)自己那時笨，只一個勁地說：“他就是沒耐心，哼!”

上中學(xué)的時候，他已經(jīng)做了學(xué)校的校長。而她擁有年級第一的成績，校長的女兒的身份自然更是風(fēng)光無限，于是在神不知鬼不覺情況下，她早戀了。結(jié)果是她的成績一點一點地下滑，從年級第一到十七，再到三十五，最后中考的時候上了二類高中，她心里有愧，倔強地不答應(yīng)他把她安排到一類重點學(xué)校的決定。

3、高二的時候，有一次放假回家，她發(fā)覺氣氛很沉悶，吃過飯后她準(zhǔn)備溜到自己的房間里，他卻很嚴(yán)厲地將她叫到他的房間，然后拿出她一直藏著的那個男孩寫的情書來。她的第一個反應(yīng)是“你侵犯我的隱私!”他的臉氣青了：“你還敢頂嘴啊，難怪你沒有考上重點!小小年紀(jì)你懂什么愛情啊，我還管不著你了!”她當(dāng)時眼淚刷地淌下來，他為什么總是這樣頑固，總是這樣無情。

他讓她說出那個男孩的名字來，她只是一個勁地哭就是不說話，他氣極了：“我教了那么多的學(xué)生，沒想到自己的女兒竟然早戀起來了啊。我看你不用讀書了，明天就把東西搬回家!”“好，不讀就不讀!”她的話還沒說完就挨了平生第一巴掌。他打完后愣住了，她跑到自己的房間將門反鎖住，發(fā)誓再也不理狠心的他了。

但是自此以后，她真的沒有和那個男孩再有什么過多的交往。她在心底下了決心要考個好大學(xué)給他看看。

填報志愿的時候，他和她的分歧很大，他一直想讓她報一個師范類的學(xué)校，以后做老師，可她怎么都不想做老師，于是他們又爭吵起來了，最后他惱火了：“我不管你了，你想怎么填就怎么填，以后后悔了別找我。”說完他頭也不回地走了，剩下她一個人在校門口站著，看著他絕情的背影，她想世上怎么會有這樣的父親啊?這一次她沒有屈服，最后按自己的意愿填報了志愿。

4、大學(xué)后，她終于有了自己自由的天空。時不時寫點小東西發(fā)表。而當(dāng)她裝著無意向他炫耀的時候，他總是在電話里不屑地說：“你那個刊物是什么級別的?你能在國家級的發(fā)表么?”她聽了后心里不平，原本以為遠(yuǎn)離他了就能不受他的干擾，可是他還是像個指揮棒一樣要求著自己。

找工作的時候，很多同學(xué)都是找關(guān)系，忙得焦頭爛額。他說你自己去找吧，我給你出車費。結(jié)果她去了自己想去的北京、上海、廣州等好幾個城市。

去上海一家單位應(yīng)聘的時候，她落選了。在火車站給他打電話，聽到了他的聲音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是在陌生的擁擠的城市里大聲地哭了出來。結(jié)果他很平靜地說了一句話：“沒錄取沒關(guān)系，找不到工作也沒關(guān)系，大不了爸爸養(yǎng)你一輩子。”這是她長這么大第一次聽他說這樣的話，在那個最無助的時候，讓她仿佛在干涸的沙漠找到一眼泉水，她從來都沒有想過真的要依賴他，但是他的話卻給了她莫大的力量，是的，還有他，不管怎么樣，他都會一直支持著她的。

幾經(jīng)波折，她終于找到了適合自己的工作，雖然早就不怕一個人在外面漂泊，早就具備了獨立生存的能力，但是遇到什么困難時，還是會給他打電話，說著說著就會委屈地哭起來，他就會在那邊痞她：“丟人啊，那么大姑娘了還哭鼻子啊。咱就不信這點小困難會難倒英雄漢啊。那就不是咱的妞妞了啊!”她聽了后使勁地吸一下鼻子，然后破涕而笑，“哼”一聲又有了斗志。

5、放假了，大半年沒有回一次家，她給他買了一套保暖內(nèi)衣，花了三百多，他心疼地說：“花這些錢干嘛啊?這不是浪費嗎?”他還是愛和她抬杠，改不掉的習(xí)慣。她看著他鬢角的白發(fā)和不再挺拔的身軀，嘴動了動還是什么話都沒說出來。

那一天，她幫著媽媽收拾房間，在一個陳舊的箱子里翻出了幾個厚厚的筆記本，好奇地打開，竟然是他的日記本，里面寫的全是與她有關(guān)的故事。

“今天妞妞的作文在市里得了三等獎，幾千個人參加比賽，取得這樣的成績還不錯。但是這個丫頭容易驕傲，所以不能表揚她，要壓壓她的傲氣，才能有更好的成績。”

“沒想到妞妞竟然早戀了，而我一氣之下，竟然打了她一巴掌。太沖動了，想給她道個歉，雖然她有錯，但畢竟還是個孩子，想想也許只有這樣對她，她才能真正地明白老爸的心情。”

“妞妞要找工作了，我已經(jīng)幫她聯(lián)系好了一所重點中學(xué)。但是不能告訴她，不能讓她有依賴心理產(chǎn)生，再說她的興趣不在這。我相信她有能力找到自己喜歡的工作的。”

在那個陽光燦爛的午后，她的淚水簌簌地淌下來。一直默默地和他斗了整整24年，認(rèn)為他是個倔強固執(zhí)無情而又不可理喻的糟老頭，卻不知道他在這樣放手的背后，藏著怎么樣的一雙眼睛，怕她摔，怕她疼，卻還要硬下心來讓她自己去面對，去承受。不惜被她誤解，被她冷落，他的無情只是為了讓她自己去體會成長的意義，更從容地面對生活。

模糊中，那個牽著他的衣角的小女孩走過來，多少年過去了，她在什么時候開始不再牽他的衣角，不再挽他的胳膊，甚至不曾好好地叫他一聲老爸，而其實這么多年來，一直在背后支持著她的，一直在無形中給她勇氣和力量的就是他。一定要等他回來后對他說一聲：“老爸，我愛你。”他一定會覺得矯情而大笑起來的，但是一定要親口對他說，一定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