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鎮小。小鎮上有個老兵。老兵會理發。
老兵就叫老兵,鎮民們叫慣了。老兵核桃皮樣的臉龐,花樣的胡子,慈祥的面容,就像書里描寫的那樣,任你怎樣想象都不會離譜。老兵年輕時走過許多的路,曾經伐過井岡山的毛竹,割過南泥灣的稻谷,后來因為腿部負傷,就在鎮上留了下來。老兵的年齡幾乎和鎮齡一樣長,長得讓你恍惚不解,肅然起敬。老兵就是鎮譜,張家的興衰、李家的貧富盡在心中。縣里修史撰志,整理革命史料時,老兵的門前車水馬龍;架眼鏡、叼紙煙的文人們,攤開本子記了一頁又一頁,擰開錄音機錄了一盒又一盒,恨不得把老兵那滿肚子的滄桑挖盡掏干。落實政策時,民政局的人成為老兵的常客,每次都能討個滿意的說法,因此就多了一個優撫對象,少了一個困難戶。
一天,鎮上來了幾輛掛北京牌子的小車,要接老兵去干休所,老兵神情自若,手里仍然理著發。他對來人說:“首長們的心意我領了。你們看,我這不是邊干邊休嗎?”就這樣,老兵又一次留了下來。
老兵的理發工具很簡單,一只老式轉椅,一把剃刀,一把手推子。
老兵剃頭時,總和你有說不完的話。本鎮的人,他談你的前輩晚輩;外地的人,他講你家鄉的風土人情,發理完了,你總覺得還有許多話沒說夠。鎮上誰家鬧饑荒打離婚,人們都攛掇男人到老兵的鋪子里理發。頭發短了,氣也順了,家庭也和睦了。老兵理發時手法極輕盈,常常不知不覺已經讓你起身。周圍十里八村的小孩過滿月,都以讓老兵理第一次發為榮,視此為福;老人們彌留之際,孝子賢孫們都要請老兵為他們理最后一次發,在那和藹的氣氛中送走人生。老兵還有一個嗜好,每次理完發,他都要捏幾根頭發放進布包里,不論老幼,人人如此。至今他攢了多少根頭發,還真是一個謎。這幾年,鎮上先后開了幾家“溫州發廊”“珍珍發屋”,裝潢得花紅柳綠很是吸引人。人們提議老兵也給鋪子起個名字,廣告廣告。他卻說:“頭發長在自家頭上,愛到哪理到哪理,順其自然。”說也奇怪,老兵的鋪子里依然還是那么多人。
幾年前,鎮上出了一位才子,大學畢業后留學國外。幾年后,他頭戴博士帽回鎮探親,一下轎車就直奔老兵的鋪子洗理一番,然后才整整衣冠拜見父母。人們問其緣由,博士神秘告知:“那年考托福的前一天,就是老兵理的發,進了考場,神清氣爽,一舉中的。真耶、假耶,誰能說得清?老鎮長官至縣政協主席,身居鬧市,照常到老兵的鋪子里理發,年復一年,月月如此,不曾間斷。有人問老鎮長,難道偌大的縣城就沒有高手能理你的發?老鎮長說:“理發易說話難。”
后來老兵老了,老得拿不動剃刀,老得操不穩推子,但他鋪子里仍有那么多的歡笑。有一天,老兵被人們送進了鎮醫院,院長親自給做了全面的檢查,結論只有一句話:“無器質性病變,老兵老了。”
終于有一天,老兵請人把老鎮長請到床前,他拍了拍鋪蓋著用一根根頭發絮就的嶄新松軟的被褥,就像拉家常一樣:“我要走了,你看,有這么多熟人相伴,我滿足了。”
老鎮長會意地點點頭。老兵雙手撫摸著暖融融的被褥,平靜地合上眼安詳地睡去了。
(作者單位:鎮江市石頭崗73057部隊51分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