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肢：意念重現

人對外界環境的認知，來自身體的感覺系統，無論視、聽、觸、嗅、味等感官，都讓我們與外界產生聯系，少了其中任何一樣，都是遺憾。感覺的產生，起因于我們身體內外的感受器，受到了物理能量變化(如聲、光、力、溫度)或化學分子的刺激而興奮。這種局部的興奮，必須通過感覺神經末梢，一路傳回大腦皮質的感覺區后，我們才能感受到。

不少人或許有所體會，人的感官并不完美，比如超過或低于一定波長、頻率的光線、聲響，眼及耳就看不見、聽不著。我們自以為是的感覺，有時卻不一定為真。因為從周邊到中樞的感覺傳導路徑上任何一點遭到改變，都可能影響感覺信息，造成感覺的加強、減弱、扭曲，甚至無中生有。這方面較為人所熟知的是視覺，許多心理學或通俗科學讀物里，都有許多刻意設計的圖形，制造出視覺的假象。以發現DNA結構成名的諾貝爾獎得主克立克最近二十幾年改行研究認知科學，他寫的一本普及讀物《驚異的假說》里，就有許多視覺假象的例子。

至于人的本體感也會制造假象，可能就沒有太多人曉得。我們對自己可是熟悉無比，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手腳在哪兒，閉著眼睛以手指摸鼻子，也絕不會摸到嘴巴去。三年前，加州大學圣地亞哥分校的腦及認知中心主任拉馬遷諄寫了本《腦中幻影》，其中介紹了兩個小實驗，可讓我們體認一二，本體感也是很容易改變的。

第一個實驗需要三個人參與，其中兩人面對面坐定，靠近但不碰觸。受試者以布蒙眼，在第三者引導下，將其右手食指置于對坐者的鼻尖，然后以按鍵盤方式，輕敲對方鼻頭。與此同時，第三者也以指尖模擬同樣的頻率，輕敲受試者的鼻尖。經由同步進行的動作及感覺，受試者會誤以為他在敲自己的鼻子。用不了多久，他會感覺自己的鼻尖已不在原來的位置，而飄浮在一手之遙的對面空中。

第二個實驗是由兩個人隔著張桌子，面對面坐定，該張桌子的桌面必須不透明，并且前后兩面都沒有遮擋。受試者將一只手伸到桌面下方，眼睛則看著桌面；測試者的一只手也伸至桌面下，以指尖輕搔受試者的手背(受試者看不到這個動作)。與此同時，測試者的另一只手，則以同樣的頻率，輕搔受試者手臂上方的桌面位置。不要多久，受試者會感覺桌面變成了自己的手臂，接受著搔癢。如果測試者出其不意，拿把榔頭重敲桌面一下，受試者還會驚呼出聲，以為自己的手被砸到。

以上兩個實驗可以讓我們了解，人固然有個實際的肉體存在，但唯有靠感覺系統的傳遞，我們才有本體的感覺，同時這份本體感可輕易受到扭曲。接受過局部麻醉的人，就曉得失去身體一部分的感覺，而習慣使用某項工具的人，其本體感也會擴張到工具之上。像坐在方向盤前的駕駛人，本體感就擴大至兩個輪距那么寬，如果后視鏡或車身不小心被撞到或刮了一下，心頭的一痛，就如同本身受傷一樣。換開車型差異較大的新車，司機也需要一段時間適應，才能得心應手。至于使用筷子或電玩遙控器等，也都屬于本體感的延伸。

關于身體感覺的扭曲，神經生理學上有幾個出名的例子：一是“轉移痛”，另一是所謂的“幻肢”。所謂轉移痛，指的是身體某部位出現的痛覺，其源頭并非在疼痛的位置，而來自身體另一處。最出名的例子，就是心肌梗死的病人出現左上臂疼痛的癥狀。而不一定是心絞痛。

我們對于轉移痛的產生機制，了解得較清楚。主要是控制身體感覺及運動的三十一對脊髓神經，都有特定的分布范圍，從上往下把身體分成一節一節，屬于同一節的身體構造在傳回感覺信息時，常可能出現交錯的情形。像同一條胸椎神經掌控了心臟及上臂的感覺，當由心臟發出的感覺信息進入脊髓往上傳送時，會被大腦誤以為是來自更常發出信息的上臂皮膚，轉移痛因此產生。

此外上腹部有器官受傷，淤血刺激到橫膈膜時，會出現肩膀上端的疼痛。原因是橫膈膜在發生過程中會帶著膈神經一道，從頸部下降到目前胸腹交界的位置，因此，橫膈膜與肩膀部位的感覺神經屬于同一脊髓神經的分布。曉得轉移痛現象及原理，對于臨床醫生的診斷有莫大的幫助，一般人對于身體發出的信號，也可有所警覺。

幻肢一詞，最早在1872年由美國費城的名醫米契爾所定名。那是美國南北戰爭結束后不久，有數以千計的傷兵，因傷口產生壞疽而遭到截肢的命運。這些不幸失去部分四肢的人，在復原之后，經常會感覺失去的肢體依然存在，更麻煩的是，幻肢還經常伴隨難以忍受的疼痛，給病人帶來莫大的困擾。

其實，身體部位失去后產生幻覺的，不僅限于四肢，像乳房、鼻、臉，甚至腹腔內的子宮、闌尾等，都有個案報道。這種現象剛開始遭人嗤之以鼻，以為全是病人的幻想；后來個案多了，醫學教科書雖予以承認，但多年來一直沒有人以實驗方法加以研究，也得不出合理的解釋，以至于幻肢成了醫學的鄉野奇談之一。如果說，幻肢只是種奇怪的感覺倒也罷了，但伴隨幻肢產生的疼痛，卻十足是真實的，且難以治療，無論以藥物及手術，都不易根除。

如前所述，周邊的信息必須傳至大腦皮質的感覺區，我們才有知覺。以體感覺來說，大腦的感覺皮質與身體的各個部位，確實有所對應。1940年，加拿大的神經外科醫師潘菲德給病人動腦部手術時，順道進行了以微電極刺激皮質各部位的試驗，發現了體感覺區及運動區的投射。由于大腦本身沒有痛覺感受器，病人只在頭皮做了局部麻醉，因此在整個手術過程中，病人仍處于清醒的狀態，可以回答問題。

潘菲德發現，人的大腦皮質體感覺區的分布，與身體大小不成比例，像是整個軀干不怎么敏感的區域，所占的位置甚少，手及臉則占的很多，尤其是嘴唇。以此比例畫出的人形，稱為腦中小人，臉大、手大、身小，看來甚是滑稽。

1991年，《科學》雜志有篇文章報道，一批從脊髓背根切斷了前肢感覺神經的猴子，經過11年后，其大腦皮質體感覺區原本負責上肢感覺的神經元，受到鄰近負責顏面感覺的輸入神經侵入及接管。研究人員發現，刺激這些猴子的臉部，除了顏面感覺區的皮質神經元會興奮外，其鄰區原本負責上肢的神經元也同時被興奮起來。這個結果顯示，大腦皮質的感覺區是可以進行調整的，這也是神經可塑性的有力證據。

拉馬遷諄讀了這篇報道，馬上想到截肢病人的幻肢現象，于是找來一些病人進行研究。他的第一位受試者，是從手肘以下失去了左手臂及手掌的病人。拉馬遷諄將病人的雙眼蒙起，以棉花棒輕觸病人的左臉頰，果不其然。病人不但臉上感覺到刺激，失去的手部也一樣。經由一點一點的刺激，他在病人的臉頰上畫出幻肢的完整投射，五根手指頭俱全。

拉馬遷諄不但在臉頰上發現了手部幻肢的投射，他還在病人的左上臂也發現另一個投射區。原來，負責手部的皮質感覺區正夾在顏面及上臂感覺區的中間，兩側的感覺神經都侵入了原來的感覺區，形成新的投射。

由此發現，拉馬遷諄對于幻肢的感覺成因有了合理的解釋：由于皮質感覺區的重新調整，原本的皮質神經元有了新的責任區，不時接受到新的刺激，但這些神經元仍保有失去肢體的記憶，因此也就不斷接受提醒，好似該肢體仍然存在一般。

拉馬遷諄的發現不但解開了多年來的幻肢之謎，也為飽受幻肢之苦的人士，提供了可能的解救之道。他的第一個受試者說：“我的幻手有時癢得讓人發瘋，以前我無計可施，現在至少我曉得該抓哪里了。”

幻肢的研究讓我們再次認識到：人是感覺的動物。我們的存在，甚至世界的存在，都取決于我們的知覺。存在但感覺不到的，等于不存在，不存在而感覺得到的，就等于存在。人之容易受感官所欺，這是我們需認清的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