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花水月的千萬年間,多少春逝過……
她舉起銅鏡,再望不見裊裊婷婷的自己,只是深嘆著三千發絲一縷銀白。三十年歲月,如彈指一瞬……
記得還在那桃花爛漫的季節,她曾站在江邊遠眺長安,秭歸的江水一如往日的湍急,也許百余年前,屈原也是這樣目投長江的。
十六歲的她,進了漢宮,懷揣著憧憬走著,僅以那千萬分的嫵媚將一生的希冀放逐了,紅裝一身,信手琵琶,聽蒼穹的一聲呼喚“昭君……”
但是,那樣的蠻荒歲月,一幅畫,定乾坤,她只能聽得漢宮中凄婉的旋律。是落葉迷徑,秋蟲哀鳴的深秋,冷雨敲窗,孤燈寒衾最惹人遐思,伴著長信宮燈的暗弱交替,她在余暉中遙望陵峽、秭歸,她邊彈邊哼,唱不盡的是鄉愁:
黃昏月夜苦難熬,妾身命苦人斷腸。
可恨毛硯盡是墨,畫筆清濁欺君王。
這就是有名的《五經哀怨曲》中的一段。滿腔幽怨,無限感傷,混和濃重的鄉愁與一絲絲憧憬。“宮中侍女”——永遠壓在基層的地位,只因畫師昧心的一筆之差,她就只有暗度歲月的心境了。
漢宮高墻內的深院里,她每天看到的是一樣的灰藍色的天空,沒有云彩也沒有飛鳥,而漢宮外呢……
她無聲無息地打發著漫漫長夜和日復一日的白晝,意志消沉“自嘆人生皆有定”,然而命運的“有定”中總是包含著“無定”。
漢元帝竟寧元年。
元帝橫臥軟榻顰眉沉思,手持呼韓邪單于的上書,不禁搖頭笑了,“單于有意和親停戰,丞相有何對策?”“即選一后宮女子,喬裝為公主即可。”“妙哉!”
暖春三月呼韓邪千里迢迢趕到長安,他的一封上書,換來的是長安城內外三個月無金戈鐵馬的聲音。元帝大設宴席,招致后宮佳麗,盡獻于呼韓邪。她,身在其中,僅是一個侍奉的宮女,身帶卑亢之氣,五年的幽怨,使她悲極成性,含蓄地一笑,一絲絲幽香,如空谷幽蘭,傾國傾城,頓使人眼前一亮。呼韓邪心醉神馳,一語道破,全場嘩然,正可謂:“千軍萬馬一人替,窈窕婀娜驚天地,若以功名論,不與衛霍低。”呼韓邪的一聲嘆,將昭君送上不覆之路。
元帝下詔:“王昭君代漢出使匈奴,下嫁呼韓邪單于,三日后啟程。”那一夜,元帝緘口結舌,默飲至醉,只曰:“耳聽目見尚如此,萬里安能治夷狄。”歉疚、悔恨、憐惜……
閨房,她倒在榻上,久違的淚決堤了,不是后悔,而是義無反顧,五年的青春已消逝在這恨與怨的漢宮,灑脫的漢宮墻外安知無春?去吧,沒有值得留戀的,但惟有“前途未卜,肝腸寸斷”徘徊心間。她優柔地握起琵琶,慢吟:“忍拋親思三千里,憶起家園淚滿襟”。
臨行之日,她身披紅絨,手握琵琶,在西風中淚眼望長安,馬下千萬的長安百姓爭相觀望,只見昭君云寰霧鬢,光彩照人,兩道黛眉輕顰微露,無不嘖嘖相贊。然而,她知道,只要她一離開,此地永別硝煙。她揚鞭而去,留給了長安一個奇異色彩的神話。
她,臥馬行路,黯然神傷,望著塞外,真謂:“馬后桃花馬前雪,叫人如何不回頭”。遠方的路,或是茫茫大漠,或是雪山綿綿,遠處寂寞的編鐘聲,被關外鐵蹄踏破,濺起一陣飛沙走礫,飄飄轉轉,散落前年……
浩浩蕩蕩一個多月,她終于抵達了草原上的匈奴王廷。
一年后,她坐在青嫩的綠地上信手琵琶。
三年后,她輕聲呼喚著自己的兒女們。
十一年后,她踏入匈奴政界,成為叱咤風云的漢匈女英雄。
二十年后,她攬鏡自照,倒映在清冷黃銅上的除了兩鬢蒼然的白發,便是自己親自創造的和平歲月漸漸衰退,最終幽怨凄清長眠于大黑河兩岸……
兩千年后,昭君出塞的神異故事,成為永不褪色的神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