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貝之魘

沒想到我會陪繡菱到那不勒斯。

此次意大利之行，我是來面對西方藝術史上最偉大的心靈，希望從中獲得啟發，原本計劃羅馬是我藝術之旅的終點。

米蘭意外地與繡菱相逢，一開始我以為她只是個厭悶乏味，與時間賽跑的中年女人，一路相伴走來，我看到一個愛情受到傷害，更是痛苦到必須尋求怪力亂神相勸的可憐的母親。她的熬苦把我拉回我不愿意面對的真實人生，而被世間的苦難占據了我整個的心。漸漸地我自覺到多年來把自己掩埋在文獻史籍之中，與歷史小說苦斗，不知疲倦，應該是一種逃避，逃避面對自己，面對實在的人生。厭悶乏味的人應該是我。

繡菱半夜醒來，坐在落地窗前，直而長的頭發披在肩上，靜靜地對著月光下沉睡，看似平靜的維蘇威火山。

她夢見一只人頭馬身的怪物緩緩地向她走來。怪物上半身胸膛寬闊，是個很精壯的男人身體，卻沒有手，長著馬的耳朵，肚臍眼下連接著馬的前肢，看起來應該是很恐怖，那一股直逼而來正常男人所沒有的性感，使她顫栗。

半人半獸的怪物用眼睛向她示意，繡菱像是受了催眠一樣跟著走。走了很久，停在一座神秘的宅邸，進去之前，她抬頭看到一座山，長著兩個駝峰的維蘇威火山。她來到龐貝。

屋子幽暗漆黑，像是久無人居，黑暗中，有燭光隨著她的腳步慢慢移動，是誰舉著枝形燭臺為她照路？人頭馬身的怪物？可是他沒有手。

燭光搖曳，赤腳踩在方形石板上，繡菱感覺到很冷涼，穿過長長的回廊，走進一間秘室，密閉的房間，墻壁彩繪華麗，影影綽綽，鮮艷的朱砂紅畫著一群狂歡作樂的男女，燭火照在墻上，繡菱看到的盡是淫猥的色情畫面，巨大的性器官、猩紅的女性陰部，看得她心頭亂撞。

這是間春宮密室，天花板垂吊陶器陽具，一個個賁張昂揚，角落陳列女人與各種野獸雜交，或俯或仰姿態各異的陶器，比人還高的陶瓶彩繪狼犬、狐貍、羚羊以及叫不出名字的神話里的雄性動物，它們用后面兩只腳站立，下身微微前頓，春情勃發等待交配。

龐貝是個什么樣的地方？醒來后繡菱自問。

１

從那不勒斯搭火車抵達龐貝，已是日午，繡菱撐著一把大黑傘抵擋猛戾的陽光，日正當中，我們在沒有陰影的廢墟中游走，她戴著古奇新出品的圓形大太陽眼鏡，我看不到她的眼睛。

威尼斯是個以游客為主、少有人定居的城市，龐貝則是個沒有人居的廢墟。公元７９年那次維蘇威火山爆發，巖漿吞噬了整個龐貝城，奪走兩萬個性命，至今仍可看到當年的罹難者，被灌上石膏的尸體有的匍匐逃命，有的驚懼過度全身蜷曲，大難臨頭瞬間的反應，看得人冷汗涔涔。

龐貝是個沒有屋頂的廢墟，找不到一處遮陰的所在。當年洪人祭祀膜拜的神廟，而今只剩下兩排斷裂的石柱，參差兀自對著晴空，火山爆發所引起的地震，震斷了一根根需要兩個大人才得以合抱的石柱，大自然的破壞力令我怵目心驚。

來到大街的十字路口，放眼望去，兩旁盡是傾圮或半倒的炭化石墻，殘磚破土，在日午的陽光下看起來尤其猙獰慘烈。

佇立徒剩殘垣破墻的空城，我試著拼湊火山巖漿掩埋之前龐貝古城的風貌，據統計，城中一共有一百三十間酒吧、四十個烘烤商、三十間妓女戶。

繞過一座紅磚新砌的拱頂，下面是烤披薩的土灶，故意修復讓游客一窺兩千年前的古法制作吧店家后面貧富雜居的住宅區，憑著入口處鑲嵌畫辨識出“內有惡犬”的標志，找到了悲劇詩人之家，不太好客的詩人。

城中最豪華的巨宅，共有四十個房間，從殘存的門廊、石雕，可看出昔日堂皇的規模，應該是當年豪華大廳，而今淪為空地的中央部位，一座青銅牧羊神銅雕矗立，它與廊柱間的青銅雕塑都是復制品，原作以及自這豪宅出土的精美鑲嵌畫、壁畫都被保存在那不勒斯考古博物館。

偶然從傾圮的墻垣、柱頭，發現有些人家門墻殘存的壁畫遺跡，一抹朱砂，有名的龐貝紅，鮮艷的赭黃，礦物質顏料，至今顏色未褪，只可惜圖案殘缺不全。

撐著大黑傘戴墨鏡的繡菱，今天裝扮齊整，一如在錫耶納探尋她男友下落時涂脂抹粉，腳下兩寸半的鞋跟在凹凸不平的石板路扭來絆去，她卻像被一股看不見的力量拉著，腳程飛快。

來到火山爆發前龐貝首富，一家兩兄弟的錢莊豪宅，入口處有一個勃起的陽具，一邊是一桿秤一袋錢，上面繪飾水果，象征繁殖與富足。繡菱撫著頭，感覺到似曾相識，夢中人頭馬身的怪獸引領她來到這里，開錢莊的兄弟好漁色，內室辟了一間維納斯房，墻上盡是淫猥的壁畫。

去年夏天，繡菱的女兒來到這座生殖器崇拜的城市。

高二暑假，女兒到洛杉磯找她表姐，偶然從一本旅游雜志讀到一篇童話式的報道：

距離龐貝八公里的維蘇威火山，原本是個英俊青年的化身，愛上了一個美少女，他一邊呼出滾熱的氣體，一邊克制不住地沖過去向少女求愛。美麗的少女被他熱情如火的凝視烤得渾身滾燙，受不了，跳入海中冷卻，變成了卡布里島。

火山情人眼看他愛的少女化身為卡布里島，靜靜地躺在海中央，他卻接近不了，于是連續吐出橘紅色的巖漿，讓龐貝發抖。

繡菱的女兒興起了月光下，睡在維蘇威火山側坡做夢的想望。

２

來到空曠的廢墟城郊，看到幾處公共浴室，還有一個私人俱樂部的遺跡，供有錢有閑之士，健身運動后泡澡。

一個意大利的導游說著口音很重的英語，向一群歐洲觀光客解說：

“浴池的水分別有冷、溫、熱三種，兩千年前的三溫暖。洗完澡，毛孔大開，舒舒服服，全身暖乎乎的，下一個去處是哪里？請跟我來”

意大利導游說著，曖昧地眨眨眼。我不由自主地跟在后頭，來到城市的盡頭，一個院落的遺跡，當中一口方形的古井。

“這一帶本來種滿棗樹、無花果樹，林木茂盛幽深，從外面看會以為只是一片樹林，其實里頭大有文章，”意大利導游咧咧嘴笑著：“龐貝城規模最大，生意最火紅的妓院就在這里”

他形容這銷金窟回廊穿梭，像迷宮一樣，聞香客辦完了事，必須由妓院保鏢帶領，否則會迷路，回不到街上。

“妓女們用這口方井來洗衣、洗澡，現在方井干涸見底，地下水卻還在流個不停。”

我發現方井邊的水龍頭下濕了一大片。意大利導游所言不虛。

距離方井約五十公尺處，矗立一座雖然殘破，又低又矮屋頂卻依然完好的磚屋，導游站在低矮的門口，做了個手勢：

“溫柔鄉，紳士們請進。”

高大的歐洲觀光客彎下腰，魚貫穿過低矮狹窄洞穴一樣的門，我尾隨進屋，里面左右兩排小小的房間，一張張石床連著墻壁而建，床頭有一只石枕。

導游在門外揚聲要大家注意僅可容兩人之身的小房間，粗礫炭化的墻上，有些漫漶不清，蚯蚓似的黑色印跡，導游解說，有一些是供客人點菜的菜單，一邊是妓女服務的項目。嫖客付費的標準是看妓女的皮膚，肌膚雪白賽雪的最為上乘，索價最高，皮膚黑的最淫蕩，絕對物有所值。有的嫖客喜歡把老相好的妓女小名刻在石枕上。

觀光客走光了，我出去找繡菱，她背對著我在那口方形古井旁邊，大黑傘收起來當拐杖，仿佛不倚住它，她整個人會支持不住似的倒下去。

繡菱的女兒和表姐以及幾個美國年輕男女結伴，秉燭夜游龐貝廢墟，那天正好是８月２４日，維蘇威火山爆發的日子。

那晚月色極好，月光把幾個人的影子長長地投在石板路，繡菱的女兒臉頰依偎著炭化成礫土的墻，廝磨著，說有一種粗糙的快感。

一伙人來到距離妓院不遠的希臘式扇形露天劇場，沿山坡而建的劇場，可容納五千觀眾，座位分別從便宜的市民級、情人雙人座到貴價的貴賓席，還可見包廂的遺跡。想像入夜后，龐貝人按照財富身份披著不同款式顏色的外袍，足踏草鞋前來欣賞希臘戲劇，或羅馬的格斗者不要命的表演，該是何等風情。

年輕人爬到舞臺中央，對著曬著白色月光的劇場廢墟怪叫吹口哨，試驗古老劇場的音響效果是否依舊完好。繡菱的女兒掏出背包的鈴鼓，抓著紅鍛帶子左右搖動，邊搖邊拍著肩膀舞跳轉圈圈。

下午他們到博物館，繡菱的女兒看到龐貝出土的一幅鑲嵌畫，三個吹笛、敲打鈴鼓、腳踏拍子快樂的街頭藝人，她覺得那個鈴鼓樂師，圓圓的頭臉，可愛極了。她指著一幅精雅美麗的黑發少女頭像，聲稱是她的前世。

逛街時，她在一家工藝品街發現畫中的鈴鼓、還綁了漂亮的紅帶，她高興地買了一個。

鈴鼓聲把月光敲碎似的在荒廢的劇場回蕩，喚醒了兩千多年來飄蕩無依的亡魂。

玩累了，繡菱的女兒放下鈴鼓，坐在炭化的舞臺上喘氣，月光下的劇場回歸到一片死寂。夜深了，年輕人玩興已盡，準備結束夜游。

突然，一陣若有似無的聲響，隨著夜風吹拂過來，聲音微弱，卻又聽得出來像是在敲打鈴鼓。繡菱的女兒望了一眼放在身旁的鈴鼓，它靜靜地躺在那里。

樂音來自何處？

因年輕而不懂害怕的幾個人，尋著聲音一腳高一腳低地來到古城的西邊，經過那口方形的古井，他們還打開井旁的水龍頭，彎下腰，借著月光把嘴伸到下面去狠狠喝了一肚子清涼的井水。焦炭般的廢墟使他們口干唇燥。

喝完水，他們呼嘯著跑進妓院。

那天是８月２４日，維蘇威火山爆發的日子。

３

龐貝距離靠海貿易的那不勒斯海港極近，火山爆發前，是個繁榮富庶的城市，從阿拉伯進口香料、藥材、寶石，印度運入金砂、象牙、檀木，波羅的海買入琥珀和皮貨，中國的絲織品，從日出到日落，市區主要的商業大街攤販群集，牛馬車往來絡繹不絕，兩旁商店林立，餐廳客棧櫛比鱗次。

設想周到的龐貝人，在十字路口當中矗立兩塊石頭，行人可以像過橋一樣踩石過街，不致被牛馬車、人畜川流不息而弄得泥濘不堪的街心沾臟了衣擺。路口的石塊也是用來當路標，兩塊石頭表示雙行道，一塊石頭的則只供一輛牛車或馬車行走，是單行道。

火山爆發那天，一開始，先是白云狀的蒸汽，一團團從火山口往上涌，溢出的蒸汽愈來愈濃，形狀像是一顆巨大的意大利五針松的云團。漸漸地，云團變成火焰般的紅色，接著響起爆竹般的爆炸聲，一根液體的火柱開始上升，很快地升到驚人的高度，夾著黑煙，雷電閃閃。

火山爆發的那天，城西方形古井旁邊的妓院，生意出奇地好。仿佛龐貝的尋芳客預感到即將大難臨頭，被內里一股無以名之的騷動所驅使，一個接一個繞過遍植棗樹、無花果樹的院子，進入迷宮般幽暗，洞穴一般的妓院。

妓院內分隔成無數小小的房問，每個房間帷幔深垂，沒有窗戶，靠墻一張石床，床頭一只石枕，角落一個盛水的陶甕。

被尋芳客昵稱為母狼的妓女，躺在石床上接客。趴在她身上的是個皮膚熏黑，頭發灰白，販賣香料的商人，他準備行樂之后，踏上歸程回阿拉伯老家。

午后火山噴出的烏云遮住太陽，龐貝城的天空黑云密布日蝕一樣轉為黑暗，戲院、商店關了門，市民驚慌地跑到街頭，手舉著火把，爭先恐后到神廟跪下來祈求丘比特天神保佑。

妓院內簾幕深垂，密閉陰暗，向來晝夜不分。火山噴射的黑霧遮住日頭，城市陷入地獄般的黑暗，母狼她們也毫無所覺，火山口噴射出雨點般通紅的小石塊，灑落在妓院的屋頂，放爆竹似的作響，好似為行淫的男女助興；

被壓在下面的母狼感到呼吸短促，重重地喘氣，她以為興奮過度所致。

火山巖漿開始涌出，瀑布似傾泄而下，像一條橘紅色的河流，順著山坡，吞噬龐貝城，排山倒海席卷妓院，灼熱使母狼感到窒息，達到未曾有過的極樂刺激。

就在這一刻，滾燙的巖漿淹沒了她，她的肉體燒成焦炭。猝然斷氣，在毫無心理準備下死亡，母狼進行中的交易突然被中斷了，脫離肉身的靈魂，心念仍然系在巖漿吞沒她之前的舉動。

憑母狼閱人無數的經驗，知道她身上的嫖客狂野地舔舐吸吮著她，發出呻吟，兩手撳入她的乳房，全身抽搐，要刺穿她一樣地來回沖刺，接下來會殺豬般地嚎叫。這一切還來不及發生，生命突然終結了，母狼無以釋懷。

情欲牽絆，無法接受已經死亡的事實，對靈界也一無所知，母狼一縷芳魂無處依附，迷離中演化為無主的游魂，滯留在她生前熟悉的場域，久久流連下去。

繡菱的女兒游戲地躺在母狼的石床，同行的美國男孩玩笑地騎在她上面，褪下她的上衣，裸露出發育中的少女的雙肩，男孩撫摸繡菱女兒細滑如絲絹的皮膚，嘆賞她的皮色是東方人少見的白。

皮膚白正是母狼的特色，加上她的獨門功夫，使她成為妓院中的紅妓。母狼死時，正是她女兒的年紀。

“這一晚，母狼淫蕩的精魂附在女兒身上，纏住不放。”繡菱說。

母狼是昵稱，龐貝的尋芳客以此稱呼他們喜愛的妓女。母狼這動物和羅馬的誕生有直接的淵源，詩人魏吉爾在他的史詩《義尼德》寫道：

特洛伊城的勇士阿尼斯聽了祭司勞孔告知雅典人將用木馬屠城的預言，出逃航行到意大利，被奉為羅馬的祖先。他的一對孿生兄弟后裔被陷害，丟入臺伯河中，獲得獵人救活，用母狼的奶哺乳養大，建了羅馬城。

一只很多奶頭的母狼，下面有兩個小孩仰頭吮吸乳汁的雕像，正是羅馬的徽志。

４

我看到方形古井旁的繡菱，肩膀高聳做了一個深呼吸，然后下了決心轉身走進洞穴般的妓院廢墟。她熟門熟路來過似的，一下子找到母狼的房間，在石床前啪一聲雙膝落地跪了下來，依然戴著太陽眼鏡，她蠕動嘴唇，念了一段長長的經文。

緩緩打開左掌，她伸出右手兩個指頭，捏起掌心一枚汗水浸漬的古錢幣，向石床晃了晃，念念有詞，好像對床上看不見的人祈請哀求，然后直起上半身，小心翼翼地將那枚古錢幣塞入石枕后，咬著牙用力塞，一直塞到它完全沒入礫土中，又撥了些塵土覆蓋上去。

結束這一連串儀式性的舉動，繡菱拍掉手上的塵土，慢慢站了起來，用盡了力氣一樣的虛晃了兩下，扶著磚墻走路。

回那不勒斯的火車上，繡菱不發一言，戴著太陽眼鏡的她，像盲人一樣瞪視窗外，雙手牢牢抓住膝上的皮包，里面有一瓶水，她從方形古井旁的水龍頭汲來的。

我見過那枚古錢幣，四周波浪式的紋飾，年深日久又經過炭化磨損得厲害，當中戴冠的頭像已經漫漶不清，可猜出是某個古代皇帝的頭像。

羅馬最后一天，逛完斗技場旁的古羅馬廢墟，繡菱翻開導游書，喃喃說：“十大景點，只剩國家博物館沒去。”驅車前往，沒想到就在我們住的旅館附近，每天進出地下鐵，竟然路過卻視而不見。

館內珍藏古羅馬時代別墅豪宅內的裝飾壁畫，以及珍貴的鑲嵌畫，為了善加保存這批珍貴文物，規定必須由館內解說員導覽，不得擅自參觀。在等待的空當，我們到地下室去看歐洲最大的錢幣收藏，從古到今分門別類陳列在玻璃櫥柜內，外面安裝放大鏡，供觀賞者上下移動，方便細覽。

從錢堆轉了一圈出來，出口處展覽古羅馬時代的金銀手飾、骰子算盤，繡菱指著一件黃金臂飾，一條蛇盤旋向上的造型，說是古代女奴或妓女的裝飾物。

她對這飾物的知識令我訝異，不免多看她兩眼。

那天晚上，繡菱把一枚古錢幣放在掌心給我看時，我差點大叫出聲，以為她從博物館偷出來的。

母狼的夜鍍金，她專程來把它還回去。

我記起威尼斯游船河那晚，繡菱緊緊抱住皮包，有如里頭藏著命一樣重要的東西，原來她一路帶了這枚古錢幣。

旅行回去，女兒向她展示這枚古錢幣，雀躍地尖叫她撿到了寶藏，夜游龐貝石枕下挖到的。回家不久，女兒種種反常乖戾的行徑，使繡菱懷疑是那枚古錢幣在作祟。

事態愈變愈嚴重：心力交瘁的母親趁女兒嗑藥神智恍惚，忘了把房門上鎖，潛入偷走那枚錢幣，連夜直奔指南宮山腳下的女靈媒。

神通萬應的女靈媒盤腿入靜正與八方神明探討天道，對拍門求救的繡菱劈頭一句：

“為什么到現在才來”

她自稱具有透視遙感的靈異功能，隔著雙重鐵門，靈眼看到一圈古銅色的光暈，女靈媒早巳接收到靈界的信息，已經等了她七天七夜。

女靈媒引著繡菱走進作法的密室，得到西藏密宗上師傳授心法，她學會長壽五姐妹女神圓光占卜，墻上掛著護法神的唐卡，點酥油燈，供奉青稞酒、酥茶、香料、水果，水晶做的小佛塔后，一面銅鏡覆蓋著五色絲綢。

女靈媒向長壽五姐妹的唐卡五體投地做大禮拜，起身念誦頌贊護法神的祈愿文，祈請神靈依附降臨到她身上，眼睛直直盯住銅鏡。

靈魂出竅，超越時空，銅鏡顯現只有她看得見的影像。

穿越過重重氣層，橫渡一個又一個的海洋山岳，騰云駕霧來到龐貝上空，整個地方被一股紫黑色的煙霧所籠罩，銅鏡浮現城郊一處人犬交錯的妓院，一頭穿著朱紅紫衣，七頭十角的母獸，繞著棗樹下一口四方形的井疾走轉圈，被困住了，轉不出去。

女靈媒的肩膀突然一聳，整個人跳得老高，跌下來后不斷抽搐，受到惡靈強大邪力干擾，打斷了她的神游，一股超強的能量，對準她的頭頂進去，速度快到她阻止不了，出竅的靈魂與肉身合而為一，張開眼睛，她回到人間。

銅鏡的影像消失了。

繡菱向女靈媒磕頭，流淚求她救女兒一命。

接過沉甸甸的紅包，女靈媒又一次靈魂出竅。

銅鏡出現繡菱兩千多年前的前世，穿著古裝，離地坐在帷幔深重的幕后一把高椅上，她是妓院的老鴇，出了名的心狠手辣，旗下妓女沒有不遭她毒打虐待的。先前女靈媒看到的那頭母獸是妓院紅妓母狼的化身，被鴇母侵凌懷恨在心，生時找不到時機報復含恨而死。

終于逮到機會，母狼附身在繡菱女兒身上，糾纏不去，用最傷母親的心的方式來報復。

女靈媒施展法術，讓她念力的波長和母狼的波長銜接揳入，把依附在繡菱女兒身上的惡靈招引到女靈媒身上，恭請長壽五姐妹護法神凈化母狼低級的惡靈，讓她沐浴吸收高層次神靈的光和能量，進行超度。

繡菱此行，就是把那枚古錢幣還回去，女靈媒囑咐她來取那口方井的井水，回去念咒讓女兒喝下去。

她女兒的事情還沒有完。

繡菱和我在羅馬機場分手，她回臺北，我飛往紐約繼續寄居異國自我放逐的流離生涯。

飛越大西洋的空中，我回味這趟藝術之行，想起在一個近代油畫展覽，偶然瞥見Ｍｏｒａｎｄｉ的畫幅極小的幾幅油畫，這位畫家以乳白淺褐為主要顏色，不斷重復畫那幾個塵封的瓶瓶罐罐，終其一生與母親、三個未婚的姐姐住在一間小房子，他的畫室也是臥房。

“一個人可以遍游世界而看不到任何東西，其實不需要看很多東西，而是深入你所看的。”

我沉思Ｍｏｒａｎｄｉ這句話。

回到紐約與貓為伴，看到奈波爾新出版的小說《魔術的種子》書評的插圖，一只皮鞋的特寫，鞋后跟長出攀爬的樹枝根莖，我很思念我的原鄉，但愿盡早結束異國旅居。

隔天接到繡菱的信，滿滿的兩張紙，旅途中有件事她始終無法向我啟齒，用寫的容易些，她這樣開頭。

離開臺灣前一個多月，繡菱在電話錄音中聽到留言：“你去驗孕了沒有？”

沒頭沒腦的一句話，她翻來覆去聽了無數次，最后分辨出留話的是女兒被退學后唯一有來往的那個同學，顯然是故意留言給繡菱聽。

以前她以為男生才殘忍，其實不然，年紀輕輕的女孩心機之深沉、手段之陰狠讓她膽寒。

這些鯊魚——繡菱形容女孩們聞到哪里有血腥，就游向哪里——她們挑撥離間，散布種種不堪的謠言，聚在一起說她女兒的壞話，故意說得很大聲，讓女兒聽到好傷害她，有的假裝同情打電話來安慰，女兒推心置腹，說出心底話，隔天她說的每一句話都貼在網站上公諸于世。

才十七歲的女兒真的懷孕了？

可憐的繡菱，是在什么樣的心情下到意大利去的？事過境遷我還是不忍想像。千里迢迢從龐貝帶回來的那瓶井水，她以為女靈媒讓它當符水，作法給女兒喝的，沒料卻有意想不到的妙用，遵照女靈媒的指示，把井水灑在廚房地板上，女兒去開冰箱時，滑倒了，這一跤摔得很重，繡菱趕忙上前攙扶。

“八九個月以來，像刺猬一樣的女兒，接過我伸出去的手，支撐著站了起來。她流產了，現在還在休養，附體的精魂離開了，她還是很瘦，眼眶凸陷，不過眼神不再有鬼影了……”

繡菱在信的結尾還不忘贊嘆女靈媒吞精食鬼的本事。

２００５年４月于紐約